“呜——”

风声低回,好似也在哭泣着。

“不,兄长,不……栩君,你如何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而痛不欲生?这……不该是你。”

这声音是如此的温柔,温柔到好像春日流淌在桃花林里的潺潺溪流,几点透过枝叶的明光,斑斑点点的照在水面上,时而闪烁着令人心醉的暖色。

而沈绛的眼前,这漫天狂掠的风,也仿佛在远去。

他似乎能穿过漫长的时光,看见一个白衣的男子,跪在落满了花瓣的茵席上,他的身边有一柄短剑,剑刃锋利,剑身上面有千百道反复折叠锻造的痕迹。

——这是一柄足可以杀死任何一个人的利刃。

白衣男子的面前,跪坐着另一个悲伤到极致的玄衣男人。

“那我应该如何?是不是在你心中,我心如坚石,毫无人性?”

这男人,应该是一个坚定有决心的人,他的长眉如同刀裁一般犀利,他的嘴角有两道深刻的向下的折痕,他并非是会轻易能表现出痛苦和悲伤的那种人。

“这便是你所谓的绝妙的计策吗?愚蠢!”

但此刻,他的声音颤抖,连扶着膝盖的双手,都抖得好似春风中的颤动不已的花枝。

白衣人拾起剑,将剑尖对着自己的咽喉,剑柄送到玄衣男人的眼前,“是,兄长。”

“若是,我说我绝不呢?”

“当初,父王含恨死于秋舍,你在他的灵前起誓,必定让乌羽玄旗在九州所有的城墙上飘扬,如今你做到了,这茫茫天下,都已是我燕氏的领土,诸国王侯,全都拜在你的脚下,广极宫中的黎音广曲,必定响彻万万人之耳。兄长,你于我来说,比起九天之上任何一位神明都要光芒万丈,古往今来,再没有人比得上你的功绩,杀了我,你的威名便能流传万世,再也没有人敢违背你的任何意志,再也没有人敢挑战的你的尊严……”

“你早已经知道这样的结局,却甘愿一步一步走入这样的死局,为什么!少君!”

“因为我知道,我真正爱的、在乎的……是什么……”

“是什么!”

“是……”

“别和我说,你爱的是这万千的黎民,你在乎的是这所谓的九州天下!”

“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他微微一笑。

花瓣一片一片,落了满地,也飘了他的白衣满身,他含着温柔的笑意,眼中的波光,比起水面的春色,更加动人心扉。

“兄长,我是奴生子,自小,便被嘲笑低贱,是兄长的庇护,我才能平平安安活了二十六年,我的性命,还有我母亲的尊严,全赖你的恩赐。”

“你我手足,我在那些势利小人面前护着你,本就是应该的。”

“但我有十八位兄长,除了你,其余的人,要不然当我是不存在,要不然视我为笑柄,只有嘲弄和耻笑。”

“所以他们都该死。”

“不,我以为他们是你走向更广阔天地的绊脚石,所以才必须除去。兄长,杀人,是世上最容易的事,不过手起刀落,便可血溅三步;但也是世上最难的事,你若只是因为……而杀人,那你便不是你了。答应我,永远不要为了私欲私怨去杀人。”

“在你心中,我应该如何?”

“我不知道……”他悠然长叹,“我没有资格评说你的功过,兄长。”

“你却愿意为了我背负千古骂名去死!”

“一个人死,如果死得其所,便比苟活人世,更有价值。”

“是不是我……不值得你活下去?”

“是有更好的原因,让我死得有价值……”

他跪坐在春日的花瓣海中,在这一片铺天盖地的落花之中,如同不真实的幻影。

“呵、呵……”玄衣人又哀又笑,起身踉跄着退后了数步,“你不是神明,用不着舍身饲虎,你以为我会怕吗?这么多年,我面对的险恶局面,数不胜数,若是我连你都护不住……少君,你扪心自问,你一死,果真只是为了……天下?”

“是。”他回答的坚定,绝无犹豫,“兄长,我知道你从不会惧怕任何的困境,就算陷在烂泥沼中也能够重新顶天立地的站起……我一直相信你,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质疑,你会保护我,就算天下人都要杀了我这恶毒的罪人,你也不会产生分毫的动摇。”

他将手臂轻轻一扬,那如云如雾的白衣,衣袂飞如一片迷梦。

——眼前,一瞬间是千里焦土,尸山血海!

“但是你看看这满目疮痍的天下,你的子民们再经不起战火和骨肉分离,杀了我,换来十年安定,十年之后,我相信这天下,再也没有人有实力对你发起挑衅!”

“不!”玄衣人怆然大喝,“你只是因为怕我……怕我……”

他终究止住了最后的言语。

“你宁愿死都不愿意——!”

一声哀极的怒声不及收起余音,

手起刀落——

“既然你一心求死,那我……成全你的大义!”

漫天飞舞的残花,终于好似飞溅的点点的鲜血。

滚热的血似真的溅到了沈绛的脸颊上,让他骇得闭眼一避。

这明媚的春日,原本如此美好。

茵席上,有酒,有琴。

但现在,只有填满了让人无法呼吸的绝望。

求死者并不想死,杀人者也绝不想杀。

但不想死之人非死不可,杀人者也必杀无疑。

……

营帐之中,落下的风挡阻隔了肆虐的狂风。

萧尹冷目凝视乌啼,手爪如鹰勾,正箍着乌啼的咽喉。

“乌啼,生死不过一瞬间,我曾受你点拨提醒,才能看清这纷乱的朝局天下,无论是谁人授意,我都领你的情分,此刻,我没有一击要你的性命,希望你,也不要再意气用事。”

他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心绪,纵然心中如狂潮波涌,依旧能压抑住极致的哀痛。

他话已至此,已算得上十分真心。

乌啼艰难地抬起麈尾,无力地敲敲萧尹钳住自己咽喉的手。

他不想求死,他也不能死,方才的失态,已经是他最真心的为自己活一次了。

萧尹便松开了他,终于喘出了一口极为深长的气息。

……

“她是几时身故的?”他问道。

“月前,哀信才传到天门山。”乌啼闭上眼睛,心中重新翻涌起的刺痛,让他无法站立,他将手扶着一旁的桌案,用麈尾的支柄抵着自己的心口。

萧尹默然坐着,久久不语。

“你不再问些什么吗?”乌啼看向他。

他的话音之中,尤带着怨愤和不甘。

终究,修道之人,纵然心如微尘,也只是因为非此一阵风,无法有波澜。

“乌啼,你一直想错了。”萧尹缓声开口。

“什么?”乌啼问道。

萧尹略抬起头,看着他,道:“我入门虽晚,但一直知晓家师她、心有一桩旧恨,……她已然抛却尘缘,一心修道,前尘往事,何必深究。她并不是因为我,她对我,从未有逾越师徒之谊。”

“但是当年,我亲眼见到你们……你们在微光洞中……”乌啼促声急道。

微光洞中,他无意中远远看到的,缠绵到让他心痛的一幕……

他不是如同萧尹,半路拜在道门之下的。

他是个孤儿,不知来历,从小被阳曲君收养,人人都说他天资神秀,阳曲君对他寄予厚望,送他前往凌华天修习。

对于一个心思内敛的孩子来说,漫长的修行和无尽的课学艰涩无趣,性情寡淡的同门和诸位师长更没有半点温情。

只有那个女子,她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冷若冰霜。

也不知道从几时起的,也许只是偶尔一个无意的笑容,也许只是一句算不上温柔的话语,带着一点人的温度,就足以让一个渴望关怀的孩子情不自禁去追寻她的身影。

他以为司琼君一直就如那雪峰冰山,不染尘俗间半点尘埃的,便将那一腔年少的倾慕,深深的藏起。

但当他亲眼看见,她面对她那少年弟子时,那一刻的温柔,似融融化开的冰雪……

原来她如此美丽。

却不是因为他而展露。

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大逆不道,便努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愤怒、嫉妒、不甘……

他原本做得极好的。

甚至摒弃了一切人欲。

就像他对燕支的心意能够做到毫不在意,视若无睹。

……

萧尹抬手,制止他再说下去。

“那是因为我当年怒意灼心,不能心静,几欲走火入魔,家师并非拘礼世俗之礼的庸人,我想当初不是我,是任何一个人,遭逢此难,她都会奋不顾身的相助的。”

乌啼已然惊呆了。

“只是因为如此吗?”

“是。”萧尹回答他道:“所以,你不得去为难小绛,你要是想问什么,我若知道的,都会告诉你。”

“你终究还是为了……”乌啼面露出一丝讥笑。

“不,若是如此,你早就是一个死人了。”萧尹一瞬间声音极冷。

“我现在好好的在这里同你说话,是因为家师说过,旧门之中人才凋零,只有你,是晚一辈中难得之才,但你痴心太重,恐有一大劫,若能大彻大悟,渡过此劫,必然大有作为,我是看在司琼君的份上,才不与你计较的。”

萧尹话语淡淡,没有半点情绪波澜,这是他最后给人机会的语气和表情,带着最后的善意。

“永语她……”

乌啼颓然地退开数步。

……原来真是他狭隘浅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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