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兄长,活着,并不比死了更容易,从今往后……你要珍重……”

那些零碎的话语,伴着风霜雨雪,穿过了悠悠时光,好似呢喃在耳边的情话。

“若是有一天,你我只是一介农夫,山民……”

“那也不会更轻松的,也许我们会被权贵欺凌,会被野兽厮杀,会有凛雪暴雨,会有饥馁病痛相随,兄长只看到山野村夫的自由自在,却不曾看到那些苦痛无奈……”

“你不要再说了,你总是看得如此透彻,透彻到令人绝望。”

“兄长也并非看不清,只是因为……”他终于没有再说出口,只有淡淡一叹,“哈……”

“若是人真的有来世,若是天下清平,这世道与我们再无干系……”他抬起苍白的面容,眼窝处含着淡红的光泽,在这春日的桃花树下,美得凄艳。

“若是我们再能相见相识,如果能做一对游历天下的至交知己,看五湖四海的风光,见日出日落的美景,如同那夜……在邙山之巅的星空下,那样的恣意狂醉,我是愿意的……兄长……”

“少君!你不必再说了。”

再没有那些如果、若是……

终究,桃红柳绿,血色无边。

一颗头颅,滚落了颈项,在玉色的茵席上,洒出大片大片的嫣红。

沈绛猛地握着自己的咽喉,盯着滚落在足边的头颅,一瞬间,他以为掉落的,是自己的头……

那颗头颅,最后被挂在青泥岭的山道口,被乌鸦啄食,被野兽撕咬,风吹雨打,烈日灼晒,受千夫所指,经百世骂名。

那原本美好的如同桃花一般的红润的嘴唇,从苍白到腐朽;那一双含着悲伤和微笑的眼眸,也成空空的黑洞。

所有的爱憎怨仇,都已然消尽,流逝于漫漫时光。

只有穿过青泥岭的山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小殿下!”李金川一声大喊。

那些凝重着悲伤的风瞬间退散,如鬼的狂雪又重新的侵袭。

沈绛恍然回神,发生自己跪在雪地上,一头的冷汗,瞬间被凝成了冰霜。

“小绛!”

一道疾风袭来,又温柔地停留在他的身前。

沈绛抬起头,望着蹲在自己面前的人,语气艰涩地道:“阿尹……”

“你怎么了?”萧尹从未见过这样的沈绛,借着微弱的雪光,他只能看见他的脸色苍白地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

“我……我……”沈绛抓住萧尹的手臂,才确定了眼前不停飘下的,只有冰冷的雪。

那些艳丽和悲伤的桃花,还有滚烫的鲜血,都消散在了漫长的时光之中。

方才的是梦吗?还是幻境?或者,他只是见到了鬼,见到了千年之前的鬼魂!

黎国,燕氏,少君,兄长……

那玄色衣衫的男子应该是九州天子燕子器,而那白衣的青年,是不是就是燕子器的弟弟广平君?

当初,广平君邀请秦安四君子赴一场断头宴。

除了留下名流千古的《关山夜书》,也留下了他残杀韶华君、显尊侯梦白若、尹国世子韵陶、朱裳公四位当时名声显著的贤德君子的恶名,引得千百年来天下人唾骂。

人说燕子器登御台称天子之后,处死了广平君平息天下之怒,将他的头颅挂在青泥岭上,赢得了大义灭亲的美名的。

原来事情是这样吗?

沈绛惊骇未定,那为什么他会见到那样的场景?

这预示了什么?

“小绛!”萧尹又加重了唤他的语气,甚至将他摇晃了一下。

沈绛喘息了几下。

“我发现了一件事,阿尹。”

“什么事?”

“我发现,这些雪,都是飘向大江城的。”

他的声音沉重艰涩,神思迷茫。

这些落雪的时日,从江陵城一路来此,云层低沉,雪厚十丈,大风不止,但这些夹杂着诡异和绝望的雪花,一直飘去的方向,从未改变。

*

行帐之中,点着一盏孤灯,照不亮方寸。

萧尹披着风氅,散着长发,坐在桌案后,手里捏着一张信纸,看得认真。

但他的目光没有移动分毫,他仿佛只是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坐了许久,甚至连他面前的烛火,都宁静地好像凝结了火焰,一动不动。

沈绛躺在塌上,睁开困倦酸涩的眼睛,看着他。

天还是未亮,这一夜,漫长地没有尽头一般,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究竟几时几刻。

沈绛半坐起,揉揉自己的眉心,头脑又有些昏沉了起来。

“小绛?是哪里不舒服?”萧尹听见他起来的动静,转头看他眉头深深的皱起,满脸难过的模样,起身走了过来,坐在他身边。

“头疼,耳朵里,觉得很吵。”他摊着手掌,从自己的脸上摸到耳朵,耳朵里又一阵浓烈的轰鸣声,是一些杂乱的风声,还有一些细碎的说话声。

“怎么回事?”萧尹扶着他的手臂,看他难受,不敢大声说话。

“前几天,吃了些麻药,我担心会不会……”沈绛嗡嗡地说话,感觉声音从自己的口中发出,却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回来进入耳中一样。

“我去叫倾檀过来!”萧尹立刻站起。

“不……”沈绛拉住他的手,忽然问道:“阿尹,方才,你一直在这里的吗?”

“是。”萧尹又重新坐下,划开他额头凌乱散下的发丝,柔声道:“原来是坐在你身边的,只是方才有信使来,我怕吵到你,便去了那边看信。”

他说着,指指桌案上一堆的信件。

“是江羽和秀逸从京中来了吗?”沈绛眼珠子微微动了动。

“对。”萧尹点头。

沈绛握着他的手,又坐起来了一些,“方才,我睡了多久?”

萧尹略思,“大概,一二个时辰吧。”

他睡下的时候,天还未全黑。

“阿尹,是不是明日,你就打算带人进大江城?”沈绛又问道。

萧尹又点头,“大江城中的事情,至今虽然诡异棘手,但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只能进去察看,我是在等……”

“乌啼?”沈绛接道。

萧尹略一抬眉,并不是很意外他知道,还同他解释道:“是,他前些时日回了天门山,要去查阅一些旧典籍,说要弄清一些事情,我已经令人传信给他,让他直接来这里汇合。”

沈绛掀开盖在身上的厚毯,坐在塌沿上,只穿着布袜踩着脚踏。

萧尹欠身从一旁的衣架上拿过一件厚风袍给他披盖上,又在他面前半蹲下,给他系上衣带。

沈绛愣愣地看着他,神情有些恍惚。

“你不用等了,他来不了了。”他突然脱口而出。

“小绛?还没睡醒吗?”萧尹对着他的面庞,面带着询问,“怎么了?”

沈绛伸手进自己的衣怀,从贴身的暗兜里掏出公治偃那枚漆黑的指环,放在萧尹的手心,问道:“阿尹,这个指环,是不是从前,你也有一个?”

萧尹抬起手掌,注视着掌心这刻着道符的指环,神思一瞬间渺然。

“是,你如何知道的?”

沈绛张张口,又问道:“你师父,是不是尊号司琼上君?”

萧尹看他,稍觉意外,此事,公治偃不会知道的,小绛从何处得知?

但他还是点头,回答他,“对。”

沈绛低下头,有些犹豫,道:“我……同你说一件事,你不要太难过。”

萧尹抬起手,抚摸着他的发侧和鬓角,“你说。”

沈绛将自己缠满了绷带的手,盖在了他的手背上,又将脸颊对着他的掌心蹭蹭,“你师父司琼君,可能……已经羽化了……”

“小绛?”萧尹的手一僵,“你在说什么?”

沈绛看着他努力的盯着自己,原本柔和的表情一分一分的僵冷,好像在努力确认自己是不是在说梦话。

“我做了一个梦。”沈绛想了想,又道:“也许不只是一个梦,乌啼要告诉我一些事情,他可能来不了了,所以用这个办法告诉我……”

那不是一个梦,是一个脱离于现世的真实的世界。

他是真的见到了乌啼,但那不是个一个完整的真实的乌啼,所以他举止轻佻,态度恶劣,并且冲动易怒。

“你师父闺名叫做永语,她曾经与你……”沈绛不知道该怎么启齿,这件事情太过私密。

“我师父……”萧尹的眼睫向下,似乎带着悠远的伤感,一瞬间整个人都沉滞低落了。

沈绛道:“你们在微光洞中修炼之事,被乌啼看见了,他告诉我这件事,是因为这事应该只有你与你师父知道,所以为了让你相信我的话,他才用这件事来传信的。”

“你还看到了什么?”萧尹已经相信他了,从他的神情到他的态度,萧尹看得出来他既迷惑、但又肯定的态度。

沈绛起身,重新整理了一下凌乱的思绪,才道:“我看见,燕子器用一把短剑,挥断了广平君的头,还把他的头颅挂在了青泥岭上。”

萧尹愣住。

“那把短剑,很眼熟。”他对着萧尹比划着,“大概这么长,一尺二寸,直刃,剑身像是百折钢,两侧开锋,剑格这里——”

“小绛,你想说的,一定不是剑,你还看到了什么?”萧尹忽然打断他。

沈绛蓦地顿住述说,连手指都还维持着比划的样子,他咽了口口水,目光闪动了几下。

“小绛?”萧尹扶着他的双臂,看着他的面庞,暗金色的眼眸中,是深深的担忧。

沈绛不自禁地把手放在自己的咽喉和颈侧,来回地摸着,这里此刻温热滚烫,血脉跳动,生机勃勃。

他对那把剑如此印象深刻,是因为,那把剑,挥去的是他的头颅一般,那种一瞬间魂飞魄散的剧痛,让他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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