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把这话说出来,同朱九龄漫步在纷纷扬扬的雪中,轻声道:“先生以后打算怎么办?妾身正好在羽林卫有点人脉,应该能托人情找到袁大相公,听说贵公子同袁大相公私交甚好,莫不如请袁相公在中间调解调解,兴许能解开你们父子心结。”
“不用了。”
朱九龄眼圈红了,连连冲我摆手,许是牵动了腕子上的伤,他疼得唇角抽抽了下,忙将手背后,柔声笑道:
“他最不喜欢让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我若是请人出面,他又该生气了,就这样挺好的,夫人的好意九龄心领了。”
朱九龄喉咙滚动,似乎将悲痛咽下,他拄着拐杖,默默地往前走,忽然自嘲一笑,叹道:“当年我尚在襁褓中时,父亲就给我定了亲,是他刎颈之交的女儿。后来我长大后爱上了个姑娘,三番四次提出取消这个娃娃亲,谁知,父亲竟将我的姑娘强娶回家,当了我的小娘。”
朱九龄说这话的时候,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下,笑道:“他们让我娶那个女人,我偏不娶,我就要带姑娘私奔,可笑的是,那个女人给我们借了银子、并偷偷放我们走,可最后还是这个女人,出卖了我们的行踪。”
“那后来呢?”
我轻声问。
“后来姑娘和我都被抓回去了,为了遮掩她有身孕的事,父亲一面把她偷偷强行擩进尼庵,一面告诉我,是姑娘不愿和我这个一穷二白的小子吃苦,这才沿路留下暗号,故意让家里人发现……父亲想让我娶那个女人。”
朱九龄冷笑了声:“更可笑的是,我和那女人新婚前一日,九思出生了,而尼庵里的姑娘得知我娶亲,孩子又被抱走,她绝望之下“投井自尽”了,后来我同家中决裂,发誓不再认那个老东西。”
听着听着,我眼角也湿润了,没想到朱九龄还有这么段过去。
“怪不得你……”
我叹了口气。
“是啊,怪不得我这个德行。”
朱九龄耸耸肩,苦笑了声:“后来我又遇到那个女人,她厉害啊,已经是利州刺史的妻子。这么多年,她一直忘不了我,我刻意引诱了她,在带她走的前一日,我反悔了,撇下她跑了。她回不了家,又没地方去,绝望之下,上吊自尽了。我一直觉得我大仇得报,可后来发现,不过又伤了一个女人罢了。”
忽然,朱九龄扭头,看着我,笑着问:“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对么。”
“对。”
我白了他一眼。
“哈哈哈。”
朱九龄大笑,抹掉眼泪,自嘲道:“所以……这就是我的报应。”
说到这儿,他痴痴地看向前方,眸中的温柔难以遮掩:“你知道么,九思小时候其实特别乖,我想他了,孤身一人跑回去看他,用糖哄他叫爹,他真的奶声奶气地叫爹爹。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想把孩子偷走,没想到,又被那老东西发现了……若是当时我把孩子偷走了,想必,他会认我吧。哎,可是他跟着我又能怎样,说不准也会变成个负心薄情的浪子混蛋,哪里有今日的功名风光、儿女双全……”
“我懂。”
我笑了笑,叹道:“孩子不在跟前难过得日思夜想,可在跟前又怕自己耽误了他的前程,很复杂的情绪。”
朱九龄忽然身子一震,怔怔地看了我良久,最后苦笑了声:“夫人真乃九龄知己。”
正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瞧,阿善急匆匆地跑来,凑到我身侧,低声说:“云雀派人传来消息,小木头不太好,夫人快回去看看吧。”
一听这话,我脚一软,居然差点跌倒。
我忙给朱九龄说了句家里有事,就匆匆和阿善往回赶,怎么回事,睦儿不太好,到底怎么了。
马车急匆匆行在大雪纷飞的长安,约莫日中的时,我终于赶回家。
谁知在下马车的时候,发现巷子尾亦行来辆驴车,定睛一瞧,赶车的是朱云。
没一会儿,朱九龄披着大氅从马车中跳下,拄着拐杖疾步朝我走来,皱眉解释道:“我看你好像很急的样子,就跟过来了,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若是、若是……”
我顾不上同他说话,忙不迭往家里跑。
刚进门,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孩子哭嚎声,很是凄厉。
我气喘吁吁地往上房冲,刚进屋,就被香暖之气包围,四下环顾了圈,此时屋里有好些人,云雀、乳娘还有侍奉的嬷嬷。
我将披风脱下,用力搓热了手,忙过去从乳娘手中接过睦儿。
垂眸一瞧,儿子哭得满头是汗,原先嫩白的小脸窘得通红,豆大的泪珠子从眼两侧流出。
我用手背轻附上儿子的额头,好烫。
“怎么回事!”
我动了火,朝跟前站着的云雀等人喝道:“他怎么会发烧!”
没法子,一遇到儿子出问题,我就没了理智。
云雀忙用袖子抹眼泪,磕磕巴巴的哭道:“不知道啊,那会儿奴做了点蛋黄鱼泥粥,想着给小木头喂一点,没想到忽然发现他发高烧了,哭得怎么都哄不住,我们实在没法子,只能把夫人请回来。”
“请我有什么用,请大夫啊。”
我气得瞪了眼云雀,然后摇着哄儿子。
“没事没事,娘回来了。”
谁知睦儿看见了我,哭得更厉害了,小身子剧烈地扭动,仿佛想从我手里挣脱开。
我急哭了,手不住地摩挲儿子的小脑袋,问:“怎么了儿子,你到底哪儿不舒服啊。”
忽然,我手上忽然一热,发现儿子居然给哭拉了,我忙将他抱到床上,准备给他换衣裳,垂眸一瞧,手上满是又黄又稀的屎,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洗手还是给他接着换。
此时,旁边立着的朱九龄上前来,沉声对我道:“我来吧,你赶紧洗一下。”
我皱眉,他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
就在我恼怒的空儿,朱九龄已经将睦儿的衣裳脱掉,娴熟地用尿布擦去孩子身上粘的屎尿,可他手腕上有伤,不当心,将血弄到了我儿子背上。
“你别碰他。”
我一把拽开朱九龄,扭头冲乳娘喝道:“还愣着作甚,过来给孩子换洗啊。”
同时,我压着脾气,冲朱九龄屈膝行了一礼,沉声道:“妾身这儿忙着,顾不上招呼先生,先生先回去吧。”
“啊。”
朱九龄面上尴尬之色甚浓,笑道:“那行,夫人若是有用得着九龄的地方,尽管开口,九龄在太医院也认识……”
“多谢先生了。”
我打断他的话,哽咽道:“还请先生不要将这孩子的事说出去,我、我……”
“放心吧。”
朱九龄忙点头,同时往出走:“那九龄告辞了。”
我根本没空儿送他,忙去洗手倒热水,端着盆子回上房给儿子擦洗他身上的血迹和屎尿。
儿子这会儿哭嚎得更凶了,翻滚着要爬起来,不想躺着。
我让云雀和奶娘都过来,三个人仔仔细细地查孩子的身子,看是不是被子里落入针了,把他扎到了,还是他被什么虫子咬了。
可是反复查看,他身上什么都没有,反而烧得更厉害了,浑身滚烫,哭得都吐了奶。
我的心真跟油煎似的,恨不得自己替他受罪,忙让奶娘去端点酒来,用棉花球儿蘸了些,抹在他脚心手心,给他降温。
我从来不是个性急没主意的人,可一遇到亲骨肉出事,我真的慌了。
我让云雀想法子给宫里递消息,让李昭若是不忙,抽空出来看看。
儿子放下就哭,就这样,我一直抱着他,摩挲着他的背,在屋里转悠,让奶娘把院判大人开的散热药煎了,给儿子喂。
哪知他嫌苦,一点都吃不进去,只是哭。
最后哭累了,趴在我身上昏睡过去。
我真的不敢想儿子熬不过怎么办,脑子被烧坏了怎么办。
我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贪图那么点母子相聚欢愉,我更恨李昭,为何要把儿子带去汤泉行宫,这下着凉发高热了。
我恨得狠狠地抽了自己两耳光,谁知动作太大,吓醒了儿子,这小子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哼哼唧唧地哭了两声,小手居然摸了摸我的脸。
我瞬间泪如雨下。
若是儿子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活,我不知道。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院子里忽然想起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没多久,就进来好些人,是李昭带着胡马和院判大人来了。
李昭面带急色,顾不上脱大氅,一进来就将头上的貂毛暖帽子扯掉,疾步匆匆地朝我走来,半蹲下身,仔细看趴在我肩头睡着的儿子,凑近,用额头触儿子的头,低声道:“怎么会这么烫。”
之前我有多埋怨恨他,现在我就有多依赖他。
一看见李昭,我瞬间泪如雨下,几乎泣不成声:“怎、怎么办啊,他一直哭,我的心疼死了。”
“别急别急。”
李昭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柔声安慰我:“咱们急没用,先让太医瞧瞧,快把睦儿放床上。”
我听他的话,忙将儿子轻轻地放下。
然后立在一旁,由他环抱住,压着声啜泣。
此时,太医洁了手,蹲在床边,谨慎小心地给昏睡过去的睦儿把脉……而胡马眼圈早都红了,不敢在我和李昭跟前表现出来,急得双拳紧紧攥住,终于没忍住,小心翼翼地问太医:“小木头怎么了?”
我知道胡马可能比我更担心,毕竟这半年来,他日夜不离地照料孩子。
太医沉吟了片刻,皱眉道:“瞧小皇子的症候,和上次毒发时一样,要么余毒未清,要么又被……”
太医猛地住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敢再说。
“他这话什么意思。”
我一把推开李昭,质问他:“我儿子不是简单地发热,是不是又中毒了!好么,之前我就怀疑过,你反笑我多心。后面从你开始彻查勤政殿开始,你就一直遮遮掩掩不告诉我,胡马后来也不说了。我今儿还纳闷,你怎么忽然这么好心,把儿子抱出来让我抚养,原来是心里有愧啊。怎么,你现在还不准备告诉我实情么?”
李昭面上愧疚之色甚浓,转而被愤怒代替,扭头冲胡马喝道:“立马进宫,给朕继续掌曹兰青那贱婢的嘴!”
第104章 坦白  坦白
曹兰青?曹妃?!
我登时怔住。
一直以来, 我总觉得张素卿才会将小木头当做眼中钉、肉中刺。
没想到竟是曹妃。
之前三王之乱,曹家暗中与逆王勾结,试图推他们家的皇子李钰上位。可人算不如天算, 他们万万没想到李昭能坚持抵抗到底, 击退逆王,顺利登基, 直到如今一步步巩固皇权。
李昭登位后,赏了曹家一块“忠君体国”的匾额, 这背后什么意思, 其实大家心里明镜儿似的, 曹妃因此惧怕不已, 甚至得了心病,成日家躲在宫里瑟瑟缩缩, 后面连带着李钰都不得圣宠。
那么曹兰青那贱婢到底为何要谋害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