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菟儿……我……我来了……”
不知道自己的双腿还是不是自己的,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无论如何也没能抬起一步,看着直挺挺的女人,双眼泪水无声无息流淌……
“来了……你要做的事情,俺做了。”
“可……你晚了。”
女人合拢双腿,挺身坐起,无一丝生气看着空洞墙壁。
“你知道,迁并州各胡前往雁门、新兴两郡不现实。”
“你知道‘报门而入’会激怒了他。”
“你知道,就算不完整,只是个失败品,他身体里的本能也会愤怒。”
“你知道,他会愤怒,正如你所想,没人愿意帮他,他会出关,他会抢了新兴郡、雁门郡所有能够使用的青壮……”
李菟冷漠转头看向泪水长流的王猛。
“你的算计都是正确的,没人愿意帮他,王霸,整个并州都与他作对,为何……为何你没算计到了祁县会胜?”
“为何……为何不留在邺城等我?”
……
“菟儿……我……”
“啪啪啪……”
“菟儿……”
王猛一巴掌一巴掌狠狠扇着自己脸颊,泪水、鲜血沾湿脏污前襟……
“你走吧。”
李菟从新躺在散发着霉臭味的茅草上,双目空洞看着房顶。
“走。”
……
邋遢少年走了,少女将军眼角泪水长流,仅十步,另一间屋舍,再次传出凄厉尖叫……
修成侯府。
修成侯府本应在戚里,本应与石虎的儿孙们居住在一起,事实戚里确实也有一座修成侯府,但石闵太过特殊,不仅仅是石虎养孙,更是因他是陈留乞活军的现任乞帅,是二十万乞活军少将军!
邺城分南北两城,北城皆石赵皇族、戚族权贵,南城虽同样也有无数公侯,但却是座民城,居北而朝南俯视天下,是故左手位置是东方,为贵,故而南城东城皆以胡人为尊,西城则是汉民为多。
两个乞帅李农、石闵府宅也在东城处,石赵朝堂上、军中大将皆由不少汉民任职,但这不代表他们就是乞活军,乞活军是这个时代最底层,与那些勋贵们的私奴汉民没任何区别,唯一有的区别,乞活军内心并不愿意臣服了胡人,并不是早已麻木了的私奴汉民。
无论愿意不愿意,身在百万胡人之中的乞活军也要低头,广宗上白乞活军如此,陈留浚仪乞活军亦是如此,此时,渑池乞帅陈启国也“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
广宗上白乞活军在邺城东北两百里,邺城之南枋头二十万乞活军,实则还是陈留乞活军,但李农血统高贵,是李郓后人,年岁最长,也是石虎最信任重臣,而石闵只比陈启国年长几岁,故而李农实则还是陈留乞活军的首领,尽管早在几十年前,两者就已经各自成了两支不同的乞活军。
石法礼是犹豫的,已经站在修成侯府门外足足三刻钟,就在他犹豫着是否转身离去时,石闵提着大戟打马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几十骑,看着模样像是有事外出。
“上庸公?”
见到石法礼站在门外,石闵眉头不由一皱,也不下马,轻踢战马来到近前,皱眉道:“上庸公前来寻本将军,可是有要事?”
此话问出,石法礼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了。
“将军,上庸公前来,定然是有事的,枋头耽搁一时半会也是无碍的。”长史王简忙低声劝解。
石闵点了点头,这才翻身下马,抱拳道:“上庸公府五将军不日即为并州刺史,本将军尚未向国公道喜,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莫怪,请!”
大手伸出,石法礼无可奈何,只得抱拳说道:“下官仅一个匠头,大将军先请。”
“冠军大将军”名字虽好听,却只是个杂牌将军,去掉“冠军”两字就又有不同了,听了“大将军”三字,石闵刚硬的眉毛也终于舒缓了下来。
“一同吧。”
石闵身高八尺,迈动的步子很大,石法礼不得不加快了些脚步,尽管如此,还是落后了半步。
“国公前来本将军府邸,必是有要事的,本将军性直,国公还请直言。”
听着开门见山话语,石法礼心下却一阵苦笑,同在一座城市里,自是清楚石闵并不被他人所喜,究其缘故,还是这刚硬性子。
心下摇头叹息,石法礼却笑道:“石某前来也无甚事情,大将军也知,俺那五弟流落在外十年之事,饮水思源,五弟低微之时也没脸来见大将军,今日有了些许功劳而被大王看中,却又因戍边御敌而无法前来,也只能由俺这个大兄代劳一二。”
石闵一愣,他有些不明白石法礼话语究竟是何意,一旁的长史王简却心脏狂跳如雷,未等他人开口,忙说道:“渑池乞活军本就是陈留乞活军所出,小五将军既已为我大赵为将,认祖归宗也算应有之事。”
石闵一愣,这才听明白王简话语,心下却又有些不解眼前石法礼是何意,正要开口询问石鉴门人之事,一旁的王简却不住示意,想了下,点头说道。
“本就同属一门,上庸公也莫要太过客气,经常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石闵的性子刚硬,三句两句就能把所有的道路堵了个死死的,两人说着毫无营养话语,没一刻钟,两人就都成了闷葫芦,石法礼也不得不起身告辞。
长史王简并非王霸王氏一族,听着两人交谈,时不时就加上一句“归宗”之言,石法礼虽没开口承认,但也没当面拒绝,直到人已离去,还是没弄明白原本是三王子石鉴的门人,怎么就寻到了他这里?
没人喜欢朝三暮四之人,改换门庭是极为忌讳的事情,石闵并不知道石法礼心下是如何的犹豫。
日落后,一封信件送入后宫显阳殿,石虎正与郑樱桃看着杂耍歌舞,一旁陪着的正是几个儿子、孙儿,女官董从云拿着信件,送到正合着拍子低声吟唱的石虎手里。
“大王,并州石将军送来的信件。”
“哦?又是那个小子的信件?”石虎换了个舒适的坐姿,见爱妻郑樱桃和儿子们都看了过来,不由笑了。
“本王恼怒王霸没能处罚了他,今日本王倒要听听,幺儿的小子想要说些什么,是否不满埋怨本王。”
“念。”
肥胖手臂摆动,琴瑟鼓筝皆以停顿,本还饮酒低声谈笑交谈的儿孙们,听着他话语全都闭嘴不言。
董从云不敢多言,拆开信件快速看了一遍,有些犹豫看向石虎。
“念来,本王倒要听听,那小子得知祁县、晋阳之事后,会说些什么?”
董从云微微蹲身福礼,这才轻声念起手中书信。
“末将石忠信叩拜大王,大赵万岁,大王万岁,万万岁……今日臣的六哥从平城返回了,暂时结束了打草谷……”
陈启国把马峒一个月来打草谷抢掠收获大致说了一遍。
“……臣觉得,俘虏的鲜卑人不够可靠,就把他们剥了个精光扔在雁门郡城,没了衣物,如此寒冷之时,他们就算想逃也无法逃脱,如此也不需要浪费太多精力来看守他们。”
“代北鲜卑人抢掠了不少并州汉民和其他部族族众为奴,这些奴隶虽瘦弱了些,却很是仇恨代北鲜卑人,因而臣将他们全都变成了戍边军卒,名下也有了两万六千众,步卒两万、骑卒六千。臣名下军卒数量虽多了些,但开春后,会有大半退出军营,新兴郡、雁门郡不能没有民夫耕种牧羊,过半军卒会重新为民。”
……
陈启国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石虎却很是自得,对信上所说两三万军卒毫不在意,次子石宣、三子石鉴、四子石苞、五子石韬、六子石斌却是面面相觑,至于尚还在襁褓里的十一子石世、十二子石冲,此时还只是凑数而已。
“……臣领兵出雁门四处劫掠,拓跋氏已经集起过万骑,此时正值腊月之时,拓跋氏过万骑不可能停留盛乐城太久,三月前势必与臣在马邑城厮杀一场,最后结果会如何,臣尚无法确定,但此战后,无论胜负,臣以为定可以重创代北之敌,虽此战后,雁门、新兴两郡会损失无数人丁,但代北并非我大赵疆域万里,即使敌我皆遭重创,臣以为,此战也是值得的。”
“国运先机之争,攻守之道,我大赵先攻,先机在我,若代北拓跋氏先攻我,其势已成,我大赵先机已失。”
“今时铁弗刚败,刘虎刚死,若我大赵不攻代北之拓跋,时日稍久,拓跋氏必吞铁弗以自肥,敌我相争之后,臣不期望大胜而归,但求挫其强盛之势,只是……臣疑惑不解,不知王刺史因何围攻将士留于祁县家眷?”
“今日日暮,南来信使入帐,言王刺史领兵八千围攻我部老弱家眷,后被家中阿娘领兵败之,又闻王刺史兵败而军心溃散、乱军四散而走,阿娘忧心溃兵四散而害民,并州本就人丁凋零、穷苦,这才出兵入晋阳以安民心。”
“唉……”
“臣在北地与拓跋氏争锋,虽有挑起战乱之嫌,不敢言为我大赵争夺国运之先机,亦算为并州争夺棋盘先后之手,决战尚未开始,身后已有忧虑、芒刺,头上更是悬着大王随时落下的刀柄、利刃……”
“臣自幼流于乞儿之中,每每见人为一馕饼争夺而奋起杀人,知晓阿娘入晋阳有安民之意,亦知无大王之令而占晋阳乃大罪,母过子担之,亦是畏惧大王过河拆桥、兔死狗烹,臣还是觉得……大王赶紧另派他人前来,臣也好回了晋阳,带着阿娘回家耕种牧羊,或许大王能看在阿爷还算忠心份上,饶了臣一家老小之命,唯望大王所遣派之人莫要动摇马邑军心,望大王所遣之将乃真正持重之将……”
陈启国与以往啰里啰嗦一般,唯一不同的是,以往都是“俺俺”之言,今次却是“臣臣”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