琏官回到宅子里,还未到午时。
窗下,沈朝正洗茶叶。他将滚烫的水倒在茶碗上,竹镊子在茶叶间来回,随后将洗出的茶叶水倒掉。
少年的动作不急不缓,做完这些,他抬眼看她:“中午想吃什么?”
这人一直保持从琉璃棺椁中出来时初见的模样,干干净净,穿着一袭白衣。
她就这么站在外头没搭话,他不追问,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将新鲜的茶水倒了一杯,推到对面的桌面上:“不知道吃什么,不如过来喝口茶,清心凝神。”
琏官坐到那杯茶的座位上,拈起来默默喝。
茶水烫,她那颗心也渐渐烫热起来,只是想到与玄照的冲突,她又有点失落:“我已经与师父说地清楚明白,师父还是气的喷血……”
她抬起头来,看向沈朝:“我说的话也没那么不可接受……”
师父容不下她,她也无法妥协。
就这样吧。
捏诀将剩下的茶变凉,琏官一饮而尽:“沈朝,我们丢开这些事,离开此处去远行。就像之前那样做个走江湖的捉妖师,你看可行?”
她已无师门,成了个散修,那就四海为家,到处看看。
沈朝给她重新倒了一杯新茶,道:“乐意之至。”
琏官这才松一口气,接着又去摸袖袋:“还有这天机阁,除了用术法一点点破解,你有没有其他的办法让我进去?琅琊国眼下是千年古国,国人也四下无踪。若是还按原来的规矩,天机阁岂不是要永封?”
目前,只有沈朝是明确的琅琊国人,只有他能进去。
“其实不是没有他法。”白衣少年默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那茶还冒着热气,分明很烫,他好像不怕烫,拿起来就喝。
琏官好奇:“到底什么法子,可以作弊?”
“作弊是不能的。我们可以写婚书,由我拿进天机阁,放在祖祠前,天机阁会默认你是琅琊国人。”
成了婚,自然就是琅琊国人,进去顺理成章,这个法子不算作弊。
居然有这样的办法,琏官一窒,转而又笑:“那回头拿了休书,天机阁是不是就不认我了?”
“那就不知道了。”
这天机阁应该不止有机关,琏官道:“天机阁有灵?经历战乱,又泡水千年,这灵还能行么?”
“一试便知。”
说试就试,琏官先在宅院起了个屏蔽结界,然后再将天机阁小心翼翼地从袖袋中取出。
天机阁落在地上,就慢慢长大。这宅院容不下它继续长,它就不长了,憋憋屈屈地缩在这个原本空旷,但现在却一点都不空旷的院子里。
这天机阁,大得很,高的很,几乎有□□层,她居然把它揣回来了。琏官叹道:“也是委屈它了。”
门前有神兽柱石,有台阶。
琏官刚至那紧闭的大门,根本不及验证,就被一股看不到的力量给弹出去。
大门张牙舞爪刻着几条飞龙一样的东西,琏官不生气,整了整衣裳站起,看着那些飞龙道:“这是什么?”
沈朝抚摸着那些飞龙,道:“是蛟,听闻开天辟地初始,蛟族立下大功。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蛟不求荣华富贵,不求功勋爵位,只希望收纳天下至宝,奇珍书籍,所以天机阁设立之时,刻有蛟龙,寓意替琅琊国守着这些东西。”
在少年的轻抚中,那飞龙隐隐在跃动翻涌。
很快,门开了。
透过那大开的门,琏官看到墙上挂着的古画,画边沿处还缀有夜明珠,将古画上那一根根线条映照地分明……更深处,是寂静的黑暗。这黑暗不会让人恐惧,只会勾着人去想,在那里面还会有什么?
琏官叫沈朝:“等等,你先别进去。”
白衣少年依她,刚抽回手,那大门便渐渐合上。
少年问她:“怎么了?”
“我写婚书,写完你带进去。”琏官想进天机阁,无论如何她都想进去。
古国神秘,过去的东西亦是神秘。
身上的黑裙似乎也跃跃欲试,想要探访其中。
沈朝看着大门把手:“你想好了?”
“想好了。”
“先前我没有跟你说明,琅琊国人一般都很迟成婚。”白衣少年轻声道,“成婚后很少休夫休妻,都是想好了才决定一起过一辈子。一辈子与人来说,不短,与我们这些人来说,一样不短。”
他的岁月很长,她的岁月也会很长。
琏官知道他的意思:“你不变,我也不变。若是我们哪一个变了,一纸婚书又能奈我们何?”
他们不算普通人,琏官觉得不必按常理论:“还是说,你怕一辈子太长,自己会变,会后悔?”
沈朝笑了:“我不会变,不会后悔。”
琏官就当此刻这话是真的:“那就这么定了。”
“那你呢?”他却没有轻易放过她,“若不是要进天机阁,你不会想要成婚?”
“我从未想成婚,”琏官微微笑着,“只是现在要进天机阁只能如此,若婚书另一人是你,我觉未为不可。”
琏官的真心话,其实很好听。
是他才行,若换一个人,她就不会同意写婚书。
她信任他。
两人一起去了书房,没有让琏官动笔,而是由沈朝写了那一纸婚书。
琏官在落款处写下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
没有见证人,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等字迹干了,沈朝将这纸婚书卷起来。
这就成了。
沈朝带着婚书独自进了天机阁,琏官在外头候着。
不多会儿,她的屏蔽结界却震动起来。
琏官一手起术稳固结界,另一手袖袋大张,将天机阁吞进袖袋中。
收了天机阁,琏官才看到结界以外的玄照。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带了一众长老跟护法,正是其中两个护法在破她的结界。
宅子虽在桐山镇,但不是在镇中,在边沿,周围并没有相邻的人家跟铺子,只有路。
琏官飞身出结界,站在竹林最高的那棵竹子之上,与他们隔着数十尺距离:“我刚从桐山派下来,您们这是做什么?”
“桐山派逆徒琏官,夺舍他人之躯,修邪道,理应带回训诫堂,还有那邪修沈朝,十恶不赦,一并拿下。”站在玄照掌门边上的玄紫长老面无表情道,“琏官,束手就擒,你不会受苦。可若是反抗,我们就废了你的一身修为。那邪修沈朝呢?他在何处?”
上桐山派与玄照那一番话,换来的却是此刻大费周章地要拿她跟沈朝。
琏官遥遥看着玄照:“师父是被我道破,所以恼羞成怒,要众长老跟护法押我回去?师父刚刚才吐了血,您就没吐明白?”
掌门吐血了?长老跟护法有大胆的,偷偷去看玄照,看不出他吐没吐血,只看到他脸色不好。
玄照不怕她当着众人说这些:“我不久前才出关,境界不稳,吐血也是被你气的。我做你师父十来年,不想亲手拿你,今日且由各位长老跟护法动手,正好看看你修邪修成什么样子。”
既要动手,琏官从腕间抽出她惯常用的那支薄刃。
正是午时,头顶炙阳,夏日的热风吹动着她的衣裙,宽大的袖子被吹得猎猎作响,却化不掉她脸上的冰冷。
几个长老护法见此阵仗,浑身凉飕飕的,觉得夹杂在这师徒之间,真是要命:“琏官,你真要动手?我们可是你的长辈!”
琏官那薄刃一指,突然笑了:“各位长辈不是都要拿我上训诫堂么?我怎好坐以待毙!你们谁先来,还是说,一起上?”
各长老护法一时都没动,只瞅着玄照。
他们的确是遵掌门之命来的,但没想跟琏官真打。
若是伤着琏官,谁知道掌门以后会不会暗地里磨搓他们,要想不伤着拿她,完全不可能。这妞子是个执拗的,跟牛一样,她若是真不回山,死也不回。
跟个不要命的打,怎么都会受伤。
玄照收到各方视线,冷笑道:“那各长老护法便一起上,打死不论!”
好一个打死不论!琏官应该也罪不至死。
闻言,各长老跟护法都没有动作,各自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极有眼力劲地,全部瞬行回了山。
一下子,原本一群人来的,转眼就剩下玄照一人。
琏官一愣,继而道:“看来各长老护法都不想淌这趟浑水,师父,您为何不能放过我?”
“由着你被人骗,入歪门邪道,算是放过?那不如在此之前,让为师了结了你。”玄照在此前闭关,已有所参破,他起了一个她绝对避不开的杀阵,“如你所言,你是师父的迷障。迷障既起,为师不会留情。”
数百年了,整个修仙界无一人得道成仙者。
焉不知是这日子太安逸,日子太和平之故。
只有这个弟子还算曲折。
起术之间,转术之间,他的剑已近在眼前。
琏官侧身,那剑便在她的鬓间擦过,削去她高高束起的一簇头发。
削掉的头发四下散开,尚未落地,他们已交手数百回合。
她的薄刃快,他的剑更快。
第一剑削发,此后的每一剑,剑剑见血!
玄照真的要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