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早接到陛下召请入宫的消息后,高羡便喊了杨霖来,先将觉悔送去端王府中,托思妤帮忙藏着,而后自己则再往白雀庵中找明尘。高羡要他务必与明尘对好口供,让明尘为他昨夜的不在场作证。
高羡心中明白,陛下卯时便喊他入宫,必定是为了昨夜大昭寺中的事情,而杨霖所说那个御前行走福九,想来也必定不是一个善茬。是以他入宫前便安排好了一切——
觉悔藏在端王府中,一来那是王爷府邸,旁人擅入不得,二来王府就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所谓越是危险便越是安全,三来他亦赌了一把,陛下断不清楚思妤与杨霖的关系,也断想不到思妤竟会帮着高羡藏人。
至于杨霖……
高羡进屋后,忙问了杨霖情况,杨霖道是一切顺利,并未指名道姓提起“觉悔”二字,而高羡指了指自己肩上,他亦笑了一下,只道:“昨天四爷要我来送被褥给师太,可害苦我了。因山路滑得很,几床被褥又重,我将它们搬下车时不慎摔了好大一跤,肩膀这里正好就磕在那马车车辕边的铁角上。这不拉了这么长的一条口子不说,还累得背上也擦了好些伤。多亏师太留宿了一夜,又上过了药,这才好了不少。”
他的话里满是怨怼,唯独高羡听了,这才放下心来。
他坐下后,杨霖便起身了,他道是去外头透口气,顺便把着点门。高羡亦未多说什么,只是管明尘要了个暖手的小炉,让他带上再去。
待到杨霖离开后,高羡方才郑重其事,向阿慈与明尘说起了今早被召入宫的事情。
这两位亦是聪明人,不消高羡多言,心中便已通透极了。
阿慈问道:“那如今可如何是好?陛下既连端王爷都可以痛下杀手,又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且他眼下已将你记到账上,难保何时就起了杀心。你虽然可以防患于未然,但明枪易躲暗箭却难防,师太与我又要如何放心得下。”
高羡听罢,面色一时沉重了许多。
他先是没有吭声,然而沉默半晌过后,他忽又抬起头来,望向阿慈与明尘:“若是这样的境况,我以为,倒不如可以博他一博……”
“博什么?”
高羡道:“我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陛下想要赶尽杀绝,他既不肯留我一条生路,那我亦不妨,可以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高羡话音落,阿慈忽然便懂了他是个什么意思——谋反。
她当下怔在那里,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她的心中原也清楚,从得知当今陛下其实并非先帝血脉的那一刻起,高羡的眼前便只剩下了这样一条路。只是当这样的念头终于从他嘴里说出来时,阿慈还是免不了地感到了担忧与惧怕。
毕竟那是谋反,自古成王败寇,谋反之事,胜算从来就不是定数。谁又知道最后成的是谁,败的是谁呢。何况高羡手中并无兵权,且如今时间又如此仓促,留给他的时日几乎已是无多……
“你要与他拼个你死我活,可有何把握?”
高羡道:“这种事情,以我如今手中权势,自是无力大举起兵,我唯一能走的路,只有效法玄武门之变。弑君之名虽不好听,却是一桩一劳永逸的事,若我即刻筹备,亦来得及……”
阿慈的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心中虽然跳得如同擂鼓一般,但面上仍然勉力镇定下来。
她在心中告诫自己,这种时候,万不可以慌张,既是高羡做下的决定,她自是无论荣辱祸福,都要同他休戚与共的。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沉着问道:“我能替你做些什么?”
高羡笑了笑:“你就与师太在这白雀庵中,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彼此便是了。”
“那你也总不至于单枪匹马地行事……”
“我知道。”高羡道,“但此事也万不可以走漏风声,我既决意这样做了,必要找极信靠之人助我,否则事还未起,便已败露,我毫无胜算的可能。这样的人,我……”
“我这里倒有两位。”
高羡还在说着,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明尘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
高羡与阿慈皆是满面不解地转向明尘。
只见明尘默默点了下头,转身行至先帝留下的那幅画前。
她将画小心翼翼地拆了,又将底端那根画轴取出来,放回阿慈与高羡跟前。
阿慈这才发现,那画轴原是一根可拆卸的细长木筒。明尘从中将它打开,竟从左右各掉出一封信与一块狼牙形的玉来。
“这……”
便连高羡也愣住了。
明尘先是将信递给高羡,道:“这是一封写给卫国公的信,乃是先帝亲笔,上头还盖有先帝玉玺,要卫国公见信如见先帝,务必誓死护卫持信之人。”
“母亲,母亲怎会……”高羡一时目瞪口呆。
“当初我来白雀庵中避祸,是先帝为防止我遭遇不测,在离宫之时便交与我的。卫国公祖上乃开国重臣,国公府世代袭爵,当初陛下登位,卫国公又与陛下有过刎颈之交,如今他在京中,手里还握有兵权,必定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明尘说着,又转过头,拿起另一边落下的,那块狼牙形状的玉。
阿慈只见那玉色通透至极,狼牙牙尖带血色,牙根处又凿了两个极小的洞,用一根金丝织绳拴着,一看便知它的贵重。
明尘又将狼牙玉也交到高羡手上,道:“这是你的外祖,在我入宫时悄悄给我的一样信物,便连先帝也不知晓。”
高羡接过了那枚玉,仔细端详。
他光知道四王爷的生母容妃出身将门,却不知这信物要有何用。只因容妃母家世代戍边,此距边关路途遥遥,便是边关起事,只怕没个一年半载,也影响不到京中……
而明尘仿佛看出了他的不解,轻声道:“这信物不是给我家中的。”
高羡抬起头来。
明尘道:“这是要给你外祖的一位旧部。那人当初原是他的心腹,后来经他举荐调入京中,如今已是五军营提督内臣。当初你外祖因怕我孤身一人入京无人庇佑,是以让我收好它,若有需要,只管去寻这位旧部的。”
明尘拍拍高羡的肩头:“如今正是时候了。”
高羡一时握着那书信与玉,不能言语。
他突然起身跪地,朝明尘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
三九隆冬,一连数日,阿慈都是在忐忑不安里度过的。
窗外又开始落起了雪,仍同去岁一样,年复一年纷纷扬扬的大雪,可阿慈的心境却已是全然不同。她每日里诵经念佛,替高羡祝祷祈福,终于在数日之后,听闻京中有了异动。
消息是由两个下山化缘的庵中尼姑带回来的,说是在城门口见到大军浩浩汤汤地出城门,京中各处也好似有意无意地添了许多士兵把守。
城里城外,似乎莫名就被一种紧张的气氛给笼罩了。
阿慈又开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就在房中一晚接一晚地念经。
终于在某一个雪停后的深夜里,她还在房中,忽然也隐隐听见远方仿佛传来鼎沸的声响。她赶紧披衣出门,果然望见远远的京城方向,似有火光冲天。
阿慈紧紧攥着手里的念珠,几乎就在雪地里站了一夜。
这一夜她担忧得没有合眼,直至天快亮时,听见远方的喧闹声似乎渐渐息下去了,她才折去庵门前守着,等候消息。
她知道无论成与不成,一切都已经是定局了。
只看过会子从那路尽头出现的人马,究竟是来迎她的,还是来抓她的。
阿慈的双手双脚在雪地里站得早已发僵,倒唯独一颗心还在砰砰砰地飞快跳着。从寅时中到卯时,从卯时再到辰时。阿慈也分不清究竟是在期盼还是心怀惧怕,抑或是二者皆有,她唯独只确信自己此时此刻万分迫切地想知晓结果,倘使能有一双翅膀,她定是已经早早地飞往那重重宫墙之中探个究竟了。
终于,在日头越过远天层层叠叠的厚重黑云,照亮京师大地之际,她看见路尽头显出一队车马的身影。
那些人个个手持红缨枪,几乎是小跑着向白雀庵的方向而来。
地上还积着一层薄薄的雪,他们跑动时卷起雪粒飞散在脚边,远望去白茫茫的一片。所过之处,左右松竹皆是被那齐齐的踏步奔跑之声震得瑟瑟发抖。
阿慈的心跳,亦是与那松竹一样,前所未有地颤抖着。
一下一下一下。
倏然间,还是隔得远远的,她听见飞奔来的人马当中,有人喊了一声:“娘娘!——”
是杨霖的声音。
这一声喊,阿慈骤然只觉心跳止了。一片宁静里,天地间只剩下松竹之下簌簌的雪落,和那前来迎她的人马齐齐划一,跑动的声响。
阿慈蓦地眼眶一热,落下泪来。
这一日,阿慈回到了离开已有半载的京师,明尘则回到了阔别二十余年的大梁皇宫。
听杨霖道,当日明尘师太给了高羡的那两样信物,高羡回去的当晚,便去寻了卫国公与五军营那位提督内臣张大人。在他连夜安排引见之下,两人一同于卫国公府中见到了觉悔。
于是由高羡主事,先致信给了明尘师太母家——世代戍边的四王爷外祖舅父人等,请外祖即刻修书一封,以边境突生战事为由,请求朝中军||火支援。
果不其然,陛下在接信以后召集了群臣商议此事。此时则由老卫国公出面,力荐陛下将神机营外调。
老卫国公德高望重,于兵马之策上向来无错,一时群臣纷纷附和,陛下亦是听信了。
是以才有了那一日白雀庵中的两位尼姑下山化缘时,见到的大军出城的情形。
神机营外调,京中兵力空虚,高羡这才联合了五军营趁机起事。
外有卫国公亲率兵马镇守,内有高羡统领五军营逼宫,宫中侍卫全然不敌,一夜之间,竟真的就教大梁变了天。
……
阿慈再见到高羡时,是在皇宫的大殿之上。
他负手而立,似乎已经等了她有许久了。
这一天外头的日光粼粼映雪,折进大殿之中,也映了满满的一殿金光。未来的新帝就站在那满殿金光里,周身仿佛也镀了一层淡淡金色。
他微微笑着,望着走向他的阿慈。
终于他伸出手,接过了她。
他的掌心温暖,她的眉眼温柔。两世风雪,仿佛都在十指相扣的这一瞬间平息了。
风停停,雪寂寂,如同余生也随那平息的风雪,终于尘埃落定。
“阿慈。”高羡轻声唤她。
阿慈微微仰面,抬起眼来:“嗯?”
“再娶你一回,我们成亲吧。”
耀耀天光映着他的双眸,那眸光里,全是她温软恬静的笑貌。
阿慈渐渐红了脸,低下头。
绵言细语,柔柔盈耳,她轻声答道:
“好。”
第64章
番外一
思妤已有好一阵子没入宫了,去岁岁末家中失了场火,虽然很快被下人们扑了下来,但如何也是损了两间屋子。更新最快直至这阵子过了年开春,才请到工匠来修缮。
因那其中一间屋子是阿慈偶尔会去小住的,是以思妤也没有假手他人,一直亲自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