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绳既粗且硬,一根根麻梗子张牙舞爪刺裂裂炸出来,捆着人的时候哪怕隔着衣物,稍一动弹,也能把人刺得生疼。
将殷洛绑好之后,妖怪伸手在他身上摸了摸,摸着摸着停下了动作,笑了笑,从殷洛衣襟里掏出了那柄匕首。
这么危险的东西,可不能随身携带。
他说着把那匕首远远地扔开,看了看殷洛,又问:魔族哥哥,还藏着别的武器吗?
殷洛侧过脸,闭目养起神来。
那窃脸贼道:我都忘了,你被我点了哑穴,说不了话。
他说罢又细细搜查了一会儿,摸到裤腿的时候,险些被突然发力的殷洛一脚踹中。
窃脸贼扭脖躲过,擒住殷洛的脚腕,见他已经睁开了眼睛,便伸出另一只手撕开裤腿,果不其然发现了绑在靴子里的另一把匕首。
妖怪将那把匕首抽了出来,道:竟然还藏着把刀。
他又搜了搜,确认殷洛身上没有别的武器了,这才站起身起来,拔出匕首看了看,似乎颇为喜欢,便把刀收了起来,转头见殷洛仍是动弹不得,才转过身去,在铜镜前忙活。
我夺走过不少人的脸,他摆弄的时候,那堆见所未见的利器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当啷声停了下来,他手里举起了一个介于镊子和小刀之间的利器,又道:这还是第一次夺走魔族的脸。
他这般说了,却并未转过身来。
那叫不出名头的利器被他握在手中,竟是慢慢向自己脸上划去。
只见一道道妖气萦绕于铜镜前,那妖怪双手举着,手肘一点一点移动,哪怕努力稳住动作也因为疼痛而有些颤抖。不一会儿,便有鲜血滴滴答答滴落下来。
原来那些利器竟然不是用在他人身上,而是用在自己身上。
殷洛向门口看去:这房间委实诡异,哪怕正是白日,这么大间青楼里也不会一点声音都没有,可哪怕只隔了一扇薄薄的木门,竟听不到外面一点声响,连翻过窗格前可听见的暗巷里的人语鸟鸣声都归于寂静。
那些四处张贴的符咒,应该就是窃脸贼蜗居此处久未暴露的原因。
过了好一会儿,妖怪才停下动作,手中的利器当啷一声掉下来,伸手去摸放在铜镜旁、满是干涸的血痂、被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
他拿着毛巾慢悠悠地、格外认真地擦着自己的脸,擦了好一会儿才停下动作,把毛巾放下来时,其上全是夹带着脂肪的红水。
你说,要是那个神族哥哥答应了我的建议,你现在不是就不用死了么。
妖怪转过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鲜血、没有伤口。
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
那本应是脸的地方空空荡荡,像一颗巨大的、架在脖子上的、长着头发、一片平坦的肉球。
殷洛看了他的模样,觉得有些反胃。
妖怪拿了些东西,离开桌前,一步一步向殷洛走来,露出刚才被他身影遮挡的,被切割下来放在桌上的、留着血的面皮。
他蹲下身来,脖子支撑着那颗肉球凑到殷洛面前,手里提着水壶和桂花糕。
他没有眼睛,但应该是在看着殷洛。
他没有嘴巴,却能发出声音。
他说:这茶水和糕点是我大清早专程去买的。我记得上次见你时,你就是吃的这两样东西。
他说了之后低头去打开盛着糕点的盒子,打开之后发现里面的桂花糕因为之前的磕磕碰碰都碎成了粉末。
若他有五官,此时的表情应当沮丧极了。
他说:怎么都碎了
他努力把那些碎成粉末的桂花糕重新堆成块状,发现自己一松手它们便都重新散开了,气得直接把那几块糕点连着盒子一起掀翻过去。
他看了看倒在一旁的糕点盒,扫开落在自己身上的粉末,又拿起放在一旁的水壶,道:还是喝茶吧。
说罢拧开壶盖,把茶水递到了殷洛嘴边,发现他双唇紧抿,闭得严丝合缝。
也许是笃定殷洛要死在他的手上,决心让他做个饱死鬼,这妖怪倒是难得的友善,道:你不想喝?
他见殷洛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便解开了他的哑穴。
殷洛咳了几下,道:你窃我的脸,有什么用?
妖怪道:我抹上你的血,裹上你的气味,再窃了你的脸,最后换上你的衣服,今晚有谁能认出我是谁?你和那神族哥哥关系如此亲近,他自然会相信我,到时候我诱他把那窃脸贼杀了,把那帮被悬赏引来的大人物收拾了,再趁他法力消耗殆尽之后偷袭杀掉他,这件事便了结了。
殷洛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你若真是这么想的,可就押错宝了。
妖怪大奇:怎么就押错宝了。
殷洛道:我于那位神族哥哥而言,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诱饵罢了。
妖怪听了也不着急,反而笑了,道:你骗人。
他把水壶放下,道:你不要用再多狡辩,我已经打定了主意。何况成败在此一举,现在也来不及修改。
殷洛道:既然你早知道临祁都在通缉你,为何不离开?
那窃脸贼恨声道:要能离开,我早就离开了。只因我曾戴过一个世子的脸,那王爷请了个术士,以那世子的头发为媒介,将我锁在了城里。
他没有五官,唯有气得发颤的肩膀显出他的愤懑不平。
殷洛道:你既然想躲藏,为何要待在人多眼杂的青楼里?
窃脸贼道:我到这临祁,为的是寻欢作乐,为的是这里色如春花的佳丽,为的是醉卧美人膝,为的是有人相伴、热热闹闹。在别的地方待着,活着也没意思。这里是我的桃源乡,我自然要留在这里。哪怕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我住的这间房间,曾是上一代花魁接客的地方。有一次客人玩得太过,把她玩死了。虽然后来此事被压了下去,但到底是不太吉利。自此以后,这个房间就被封锁了起来。
我以前模样体面、出手阔绰、待花街里的姑娘们也极温柔,可以说是花街女子最喜爱的客人了。便有姑娘同我讲了此事,我才知道有这么个房间,就在夺了那世子的脸之后一直藏在这里。
殷洛听了,沉吟片刻,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窃脸贼道:什么问题?
殷洛道:你为何把这些事都告诉我?
窃脸贼道:我一直想着,心里藏着的秘密总要告诉一个人才好,不然哪能证明它存在过呢?
他顿了顿又道:虽然我是要杀了你的,但我不讨厌你。抑或说,我不讨厌任何一个被我夺了脸的人。我是因为喜欢他们,才夺了他们的脸。
殷洛道:你喜欢的人这么多,难道每绑一个人来,就会同他坦白一次么。
窃脸贼又笑了两声,连带着平坦的脸都抖动了两下,道:无论你信与不信,我这么坦白,可只有这一次。
他说罢五爪张开,原本平滑的指甲逐渐伸长,变得尖利无比。然后他伸着尖利的指爪,靠近殷洛的脸。
五个小小的血珠从皮肤上浸了出来。
殷洛避开视线,不去看那戳入自己皮肤的指甲,余光看向门口,发现那扇门仍然紧闭,纹丝不动。
他收回视线,奇怪窃脸贼为何没有继续动作。
那妖怪看着那几个血珠,动作顿了顿,似乎想继续用力,紧绷放松了还几次,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他尖利的指爪变回了原样,似乎很烦恼,有些沮丧地坐到了一边去。
殷洛道:你不杀我了?
妖怪道:自然是要杀的。
殷洛道:那你为何停下?
妖怪道:要是我现在就杀了你,这白天剩下的时间,便只能独自坐在这里、等待夜晚的到来了。若我今夜不能活着回来,我此生最后的时光,就是独自静坐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那该多寂寞。
他见殷洛仍是双眉紧皱,似乎并不明白他言之为何,又道:我最怕的就是寂寞了。
殷洛道:可你住在青楼里,出去就能抓到姑娘陪你说话。
妖怪摇摇头: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任何一个青楼姑娘接触了。
他见殷洛沉默不语,又道:你这样看着我,是觉得我不可能会突然转了性么好吧,我窃了第一张脸,重新回到青楼之后,的确迫不及待地点了以前最相熟的几个美人。
那晚我们过得很愉快,和以前无数个夜晚一样愉快。可我觉得哪里都不对了。她们看着我,又不是在看我。她们奉承我,又不是在奉承我。她们说她们爱我,爱的又不是我。我夜夜美人相伴,又仍是孑然一身。
这里是我的桃源乡,我不想离开这里,但我宁愿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也不愿再同她们玩乐了。
他说完之后安静了下来。
两人静坐良久,都无人再说话。
殷洛仍是看着门口,看着看着发现身下一阵淅淅索索的响动,低头一看,发现窃脸贼正在解着自己身上的绳子。
他解开绳索的动作小心翼翼,还仔仔细细把挂在衣服上、插进皮肤里的小麻刺给拔了出来。
难道这作恶多端的妖怪突然善心大发,准备放了自己不成。
殷洛皱着眉头看他动作,却见他解开绳索之后并没有放自己离开的意思,而是继续动作,脱起了衣服。
殷洛厉声斥道:你干什么!
那妖怪道:我虽然不舍得现在杀了你,但也不能干坐着啊。不如现在先把你的衣服换上。
一个脖子上顶着肉球的怪物趴在自己身前要扒自己衣服,这简直是噩梦中才能出现的可怖场面。殷洛攒紧自己的衣领,伸手格挡,大概意识到了自己的动作实在别扭,又强行正色道:等一下。
他这一挡,妖怪很不开心。
窃脸贼道:我只是想要和你换身衣服,你倒像是我要把你怎样了似的。
他见殷洛不配合,直接按住他的手,把他按在床上,扯下了他的外袍。
殷洛的外袍宽大,衣摆和袖口都大且长,行走动作间显得颇有气势,里衣倒是贴身的劲装。
那妖怪脱了外袍就停了下来。
他仍是压制着殷洛的手,一动不动看了他好一会儿,道:横竖你也是个喜欢男人的,我又不愿再去找那些女人,不如这满月前的最后一天,我们凑合凑合,作对苦命鸳鸯罢。
殷洛听了他的话,又看了看门口,气得嘴唇发颤。
他说:滚。
那妖怪的手更用力了些,道:我知道,你是觉得我恶心,不愿我靠近你。可我也是受了诅咒,原本生得虽比那神族哥哥差些,但差得也不算太远。这么想,你便开心了些罢。
殷洛气得几乎要呕出血来,可恨这妖怪嗅觉灵敏,却是个瞎子,怎么就笃定他与青泽关系暧昧了。他此生从未想过自己会对一个男性心怀爱慕,也从未思考过自己对青泽的看法,听到他人如此言语,简直觉得无法理喻。
他道:就算你长得貌似天仙,我也不会因为一个男人压在我身上而觉得开心。
那妖怪是混惯了风月场的,听了这句话,只是抽出殷洛的腰带,笑着道:原来男人嘴硬起来,也别有一番滋味。
殷洛气得牙关咯咯作响。
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的眼珠已经泛起了灰白的色调,图腾似的花纹从眼角眉梢向鬓间延伸出去。
他哑声道:你再动一下,我定杀了你。
那妖怪道:杀得了,便来杀。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死在床上。若是你杀不了我,我这也是第一次同男人做事,摸不着轻重,你这般不配合,一会儿少不得伤了你。
殷洛闻言魔气更胜,下一秒,他的视线无意间移到紧闭的门口,愣了一下,好似清醒过来似的,对着贴满符纸的房间,道:宋清泽!
那妖怪也愣了一下,道:你在叫谁?
却见那紧闭多年、贴满各式符咒、原本牢牢紧锁着的木门被一个一身青衫的俊美青年一脚踹开,重重砸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
第37章 射羿风云(八)
青泽施施然站在门口, 倒也不显得焦灼慌乱,唯那惯常挂在脸上的似笑非笑神情消失不见。
平日里不觉得,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他这般踢门而入,倒真有几分让人深感暗室逢灯、天神下凡的潇洒。
可若移开视线,看向屋里,又是截然相反的一片狼藉了。匕首、鲜血、麻绳、衣袍、食物粉末、盒子、水壶,全都横七竖八的四处倒着,可谓历乱无章。
身着外族衣袍的人露出一个背影, 挡住殷洛的大半身形, 也挡住了殷洛脸上的表情。推攘间,锦被一角耷拉到了木榻下的木板上。
听闻外人推门而入, 那人转过身来,露出空空荡荡的面庞,看清青泽模样之后动作一滞。
青泽拢了拢头发,伸出双指在身后隔空虚指了一下,那扇门便紧紧阖上了。
他见那窃脸贼仍是朝向自己,很警惕的样子, 又看了看仍被紧攒着的、殷洛的手腕,最后最后倚在门前, 无视窃脸贼的警惕,对殷洛道:我还以为你要办完事才叫我呢。
殷洛对这带色的调笑自然不可能有所回应,倒是窃脸贼先质问出声:你是如何进来的?!
青泽道:你没看见么。我一脚踹开了门,就进来了。
窃脸贼又道:你怎么会找到
他问了一半停了下来, 猛地转头看向殷洛,看清他的表情之后气的浑身发抖。
他对殷洛道:他一开始就跟着我们?
殷洛看着窃脸贼道:他从一开始就跟着我。
青泽道:怎么说得好像都是你的功劳?若不是我觉出不对,换了你来引蛇出洞, 这窃脸贼如此投鼠忌器、畏畏缩缩,哪里敢暴露自己。
青泽语气甚是悠闲,俨然并不把窃脸贼放在眼里。那窃脸贼却也不回头看他,仍是怒气冲冲正对着殷洛,好似被背叛了似的。
若他有眼睛,看殷洛的眼神必定杀气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