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见过师相。”申时行躬身施礼。
唐毅依旧在写着东西,他十分乖觉,垂手侍立一旁。
差不过过了一刻钟,唐毅才放下笔,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汝默,世人都羡慕翰林官清贵,不用受案牍劳形,你入仕也有六年了吧?”
“回师相,六年零七个月了。”
唐毅含笑道:“数月之前,太子册封大典的时候,陛下就说过,要选拔德才兼备之士,教导太子,还询问过,要派何人,怎么样,你有兴趣吗?”
一听这话,申时行的血液骤然加速流动,小白脸都变得微红。
当今陛下对太子的喜爱溢于言表,早早册封太子,储位极稳,如果去教导太子,就是未来的帝师,凭着这份感情,加上他状元出身,入阁拜相,几乎是板上钉钉。
师相这是给自己铺路啊,申时行脱口而出,就想答应,可是话到了嘴边,他却发现唐毅笑得有些高深莫测,申时行迅速转动脑筋,试探着问道:“师相,弟子还有别的选择吗?”
“有。”唐毅回答的很干脆,“除了给太子当老师,你还可以去汉中,接知府一职。不过汉中那里路途遥远,很是辛苦,加之你到了地方,人生地不熟,远不如在京里面安稳舒服,再说了,堂堂状元郎,哪有外放那么远的,根本是受罪……”
唐毅还要往下说,申时行突然笑了起来,“师相,弟子想好了,我要去汉中。”
“为什么?”唐毅含笑道。
“师相,您费了那么多吐沫,弟子还不明白,岂不是成了笨蛋吗?”申时行感叹说道:“宝剑锋从磨砺出,师相当年独自下江南,才闯出了一片天地,弟子不敢和师相比,但是也不能弱了师相的名头,您说是吧?”
唐毅满意地笑了笑,“汝默,从翰林骤贵的官吏不少,他们入阁拜相,执掌大权,可是推究这些人的作为,多半都是太平宰相,甚至庸庸碌碌,无所作为,可以说是于国无益。不在地方真正走一遭,是不会体会到老百姓真正的疾苦,也不会知道那些小吏究竟是何等奸猾贪婪。想要宰执天下,就必须在地方好好历练,不能管好一府,一县,就别想入朝柄政,你明白吗?”
申时行连忙站起,“多谢师相教诲,弟子谨记在心。”
“嗯,你觉得去汉中,首要的任务是什么?”
“师相,弟子以为汉中乃是一条鞭法试点的四府之一,自然是要推动一条鞭法,增加朝廷税收。”
唐毅摇摇头,申时行不明所以,心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
“汝默,近些年来,北方灾害不断,陕西是重灾区之一,那里民生凋敝,百姓过得极苦,在那里进行改革,最重要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改善民生,稳定地方。关中是炎黄苗裔兴起之地,是汉唐盛世的精华所在,陕西不稳,则天下不稳,这一点你务必要记在心头,不可忘却。”
唐毅当然不能告诉他,陕西米脂有个李家,在几十年后,会起义兴兵,灭了大明,逼得隆庆的重孙子在煤山上吊……当然这也毫无意义,李自成是偶然的,可是起义是必然的,连年天灾人祸,使得西北各省越发贫瘠凋敝,朝廷的官吏没有人愿意去艰苦的地方当官,他们宁可花大价钱,去东南当一个知县,也不愿意跑到西北,西南当知府。
结果就是一些被贬官的,一些名声不好的,非科甲正途的……总之就是质量不高,问题一堆的官吏,仿佛发配一般,硬塞到了西北。
这帮人到任之后,自知升迁无望,就自暴自弃,拼命狠捞,哪怕弄出了民变,只要下狠心压下去,也不会惊动朝廷。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长期忽视,甚至漠视的结果,就是西北凋敝,百姓没有活路,不得不起义造反。
唐毅派遣爱徒申时行过去,一方面是历练他的本事,为日后培养人才,更大的方面来说,他要扭转整个用人选材的方式。
唐毅就找到了高拱,让他考察官吏的时候,对云贵,陕甘,广西等地的官吏,只要做出业绩,要优先提拔,大力奖赏,环境艰难,更需要优秀的人才,朝廷要是忽视这些地方,早晚会尝到苦果。
高拱深以为然,在这一次整顿吏治的行动当中,将一大批很不错的青年进士,国子监生,都安排到了西南和西北。
申时行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唐毅花了一个多时辰,仔细交代要注意的问题,谆谆教导,让申时行感动不已,发誓一定不辜负师父的期望和栽培。
刚把徒弟送走了,有一个中书舍人就急匆匆跑过来,满脑袋是汗。
“阁老,大事不好了。”
“有什么事情?值得大惊小怪的!”
“是这样的,京营闹饷了。”
唐毅眉头一皱,显得十分焦急,“去把其他几位阁老都请来。”
中书舍人转身跑出去,他一走,唐毅的脸色就缓和下来,甚至带着淡淡的笑容。
京营一定会出事的!
唐毅早就算定了,其实自从南军北调,军制改革,虽然没有碰触京营,但是京营上下早就人心惶惶,他们也嗅到了变革的味道。
至于这一次,隆庆听信了滕祥的话,派遣内臣监军,更是一大败笔。
自从嘉靖革除京营内臣以来,几十年间,太监都没法碰触京营这块肥的流油的大肉!试想一下,一群恶狼被关在笼子里,突然放出来,会有多么疯狂,简直不敢想!
另外呢,勋贵们在这几十年间,已经和文官结成一体,牢牢把持着京营,水泼不进,针扎不透,突然多了一群抢食的对手,你说他们能不拼命吗?
上山虎遇上了下山虎,非要斗出一个你死我活不可!
这也是唐毅放手把京营让给太监们的原因,闹吧,不破不立,大破大立,要是能把京营给解决了,也算是消灭了一柄头上的利剑。
毕竟他们再饭桶,欺负手无寸铁的官吏还是足够了……
很快,几位阁老全都赶到了。
“情况怎么样?”唐毅问道。
唐汝楫连忙叹口气,“唉,坏事都坏在了苏伟森身上,对了,他是滕祥新认的干儿子……”唐汝楫把事情说了一遍。
这个苏伟森原来是织造局的管事,自从吴太监在苏州被打死,他就吓得夜不能寐,生怕自己也被打死。他拼命活动,正赶上隆庆登基,潜邸的这些人都鸡犬升天,苏伟森刚进宫的时候,和滕祥一起认得干爹,算是老交情。
他一想,干脆把历年贪墨的银子都送给了滕祥,还自愿低一辈儿,认滕祥当干爹。滕祥一高兴就把他调到了御马监。
这一次往京营派监军,滕祥就想到了他。
滕祥把苏伟森叫到了身边,“小森子,能插手京营,是虎口拔牙,咱家可告诉你,一定要把差事干好了,让京营来一个脱胎换骨,不然连干爹都没法交代啊!”
苏伟森笑嘻嘻道:“干爹,您老在陛下身边那么受宠,还怕什么。”
“哼,小森子,咱家可告诉你,长点心眼,福和祸是连着的。不管陛下怎么看重,咱们都是奴婢,那几位师傅才是陛下真正看重的人。尤其是唐阁老,别看他笑呵呵的,温良恭俭让,可是真的发起狠,谁也不是他的对手,想当初……”滕祥突然停了下来,凶巴巴道:“不许给干爹丢脸!”
苏伟森见干爹狰狞骇人,只能频频点头。
他毕竟在东南待过,耳濡目染,知道想要练出好兵,就要赏罚分明,处事公平,自然就无话可说。
第一天上任,苏伟森就要求检查三大营,校场响起三通鼓声,除了陈大成统辖的神机营悉数到齐之外,其他的神枢营和五军营只来了一两百人,而且一个个歪戴着帽子,身上的甲胄也不整齐,乱糟糟的,跟菜市场一般。
可把苏伟森给气坏了,他尖利的嗓子,把神枢营和五军营的将领给骂了一个狗血淋头。当场宣布,要奖励神机营五万两银子。
奖功罚恶,苏伟森觉得自己很不错,这一手足够立威了。他美滋滋一算,坏了,银子要从哪里出啊?五万两可不是小数目啊!
他想了想,干脆,就从神枢营和五军营身上出,早就听说了,三大营号称十几万人马,实则老弱病残都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五万人,至于空饷都被将领和勋贵给吃了。
你们敢吃,咱家就让你们吐出来!
苏伟森从这两个营的军费当中,拨出了五万两,他又琢磨了一下,悄悄留下了一万五千两,只拿三万五,交给了陈大成。
都说见面分一半,咱家只拿一万五,还有什么说的。
苏太监被自己的英明神武都给陶醉了,一帮丘八大爷有什么了不起的,到了咱家的手里,还不软的和面条一样,想怎么揉搓就怎么揉搓。
欣喜之下,他叫来几个唱曲的,弄了一桌子酒菜,就在军营里面,听着小曲,喝着美酒,别提多惬意了。
到了半夜,他突然发现外面一片红光,苏太监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刚从屋子里走出来,就听有人大喊:“兄弟们,死太监贪了咱们的军饷,和他拼了!”
嗷的一声,数百乱军冲到了监军的营地,苏太监鬼叫连声,很快淹没在了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