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要有一个声音,可不是唐毅高高在上,指挥别人去干事就成了,关键的时刻,他必须扛起属于自己的责任。
像徐阶那样,凡事都躲在后面,推着自己的小弟当炮灰,又哪里来的真正威信!
虽然以高拱和隆庆的感情,他去或许比自己还要好,但是唐毅却不能退缩,他冲着其他几位阁老,含笑点头,让他们继续议事,唐毅随着小太监出了内阁,直奔乾清宫。
话说这时候隆庆正在书房来回走来走去,唉声叹气,他后悔了,非常后悔。将内阁交给几位师傅打理,推行新政变法,他都点头的。
结果内阁拿出了方略,却被自己叫停了,要是师傅们来质问,自己该如何回答?
隆庆恶狠狠瞪了一眼滕祥,怒骂道:“该死的奴婢,你说,要怎么办?”
滕祥连忙趴在地上,“皇爷,奴婢觉着天大地大,祖宗家法最大。太祖皇爷何等英明睿智,他老人家留下来的规矩,要是给破坏了,动摇的还是皇爷的江山,您琢磨着,是不是这个意思?”
滕祥仗着胆子问道,隆庆一下子没词儿了。
给科道言官调查的权力,有人不高兴,谁啊,锦衣卫和东厂呗!
本来稽查百官民众,随意逮捕审讯,正是厂卫的权力,如果科道代劳了,把他们置于何地?
滕祥哭天抹泪,把事情一说,隆庆当即动摇了,没错啊,内廷和外廷,是朝廷的两大支柱,眼下外廷的几位阁老都是顶尖儿的人物,又是自己素来敬重的老师,外廷权力已经到了顶峰,若是把内廷给压制下去,朝局不就彻底失衡了吗!
隆庆懂得为数不多的帝王心术,最重要的就是平衡。
故此,他选择留中不发,没有立刻批准新法。只是隆庆想不出如何面对师傅们的质疑,故此才会满腹疑惑。
“皇爷,唐阁老到了。”冯保躬身报信。
隆庆一哆嗦,之前还拍着胸脯,要支持变法,结果翻脸比翻书还快,实在是不够君子。
可是又不能不见,隆庆咬着牙,说道:“快请。”
唐毅满脸春风,从外面走进来,要施礼,隆庆一步过来,拉着唐毅的胳膊,急急忙忙,让他坐下,神色之中带着慌张,好似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
人心都是肉长的,隆庆对待几位师傅,的确是真心实意,弄得唐毅有时候都羞愧不已,他的手段都是挖皇帝陛下的墙角儿,结果还要装模作样,用花言巧语哄骗隆庆……好在唐毅已经把厚黑心法点到了满级,愧疚的念头一闪而过。
他陪笑道:“陛下,臣此来是想询问,是否内阁的方略有所不足,还有什么要调整的,请陛下示下,臣立刻去修改。”
隆庆本来就不好意思,唐毅又如此谦卑,弄得他脸上通红,犹豫了半晌,冲着滕祥一瞪眼,“你过来!”
滕祥脑袋嗡了一声,他嘴咧得跟吃了苦瓜似的。
陛下啊,您老也太不靠谱儿了,这就把奴婢给卖了,要是让唐阁老记恨上奴婢,还不得死无葬身之地啊!
滕祥满肚子委屈,却不敢抗旨,只好到了唐毅面前,笑嘻嘻道:“唐阁老,司礼监这边有些疑问,想请阁老解答一二。”
唐毅连忙抱拳,略带惭愧道:“是我一时疏忽,竟然没有请几位珰头去商议沟通,实在是抱歉。”
“哪里哪里。”滕祥连忙摆手,“唐阁老不要折煞奴婢了,奴婢觉得科道的那些人已经够可恶了,还给他们调查的权力,不得上天啊?奴婢就是看着他们欺负皇爷,心里头难受,都是给皇爷办事的,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皇爷,您说是吧?”
是你在捣鬼,唐毅云淡风轻,含笑道:“公公忠心陛下,让人钦佩,不过您说的调查权,却未必如此。”
“怎么讲?”隆庆发问道。
“陛下,是这样的,您可注意看过,臣给科道配属的是精通律法、财务、营建的人才,换句话说,就是让他们盯着刑部、户部、兵部、工部,毕竟变法革新,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不能出差错。太祖爷当年设立都察院,六科廊,就是要盯着十三省,和两京六部。至于担心他们搅扰陛下,我看大可未必。臣已经写明,日后科道上书,必须有真凭实据,不能随意夸大,无中生有,一旦查出有人讪君卖直,沽名钓誉,要严惩不贷!”
什么叫宰辅之才,唐毅几句话把滕祥肚子里那点好容易凑出来的理由,给化解的一点不剩。
让科道监督官吏,当然是老朱同学的初衷,不会违背祖制,把六科十三道的目光放在朝堂上,自然不会烦皇帝。
滕祥最大的理由全都不攻自破,隆庆听着,频频点头,看起来唐师傅还是站在自己的一边,这个滕祥就是多事!
他恶狠狠瞪了滕祥一眼,“混账奴才,唐师傅都解释清楚了,司礼监还有什么说的?”
滕祥满肚子委屈,有史以来,我算是最倒霉的司礼监掌印了,皇帝站在师傅那一边,胳膊肘儿往外拐,让我们可怎么办?
突然唐毅起身,吸了口气,“呀,陛下,臣突然想起来,监督百官,乃是厂卫之责,臣当初只是想着厂卫精通刑名案件,未必懂得六部的政务,就授予了科道权力。现在一看,却是臣少了思量。”
说着,唐毅对滕祥说道:“的确是本阁疏忽,司礼监这边,可有什么想法,若是把监督大权交给厂卫,合适吗?”
合适!
滕祥就想一口答应下来,多少年了,内廷都被外廷吃得死死的,好不容易隆庆登基了,这位皇帝没别的好处,两点,念旧,耳根子软。
滕祥、孟冲、李芳等人都是跟着隆庆多年,最苦的时候,他们陪着熬过来。等到隆庆登基,这几位都鸡犬升天,宫里最肥的几块肉都落到了他们的嘴里。
人心不足蛇吞象,太监尤其如此,得到了最想更多,想要超过刘瑾八虎,那是不可能了,最起码捞点银子总成吧!
变法革新,涉及到多少银子,岂能让外廷专美。宫里的十万太监,那么多张嘴,都嗷嗷待哺呢!
不过滕祥也不傻,隆庆对唐毅的敬重可非比寻常,不能傻乎乎就往前冲。
“皇爷,奴婢恭听圣断。”
皮球提到了隆庆的脚下。这下子轮到隆庆发愁了,唐毅说的明白,是要监督各部,落实新法。
隆庆听师傅们讲过王安石的变法,之所以失败,三大原因,第一自然是所谓的新法欠缺可行性,经不起推敲,就像是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充满了漏洞;第二是王安石性格执拗,不能海纳百川,兼听则明;第三,则是用人不明,以致奸邪小人,打着支持变法的旗号,混入其中,大捞其利。
比起宋神宗,隆庆要幸运的多,唐毅有容人之量,识人之明,所拟法令,具备极强的可行性,盼望中的中兴盛世,的确可能出现。
隆庆从本心来讲,当然希望新法推行。
他之所以犹豫,是担心外廷架空内廷,进而架空他这个皇帝,但是唐毅表现出来的大度谦恭,让隆庆打消了怀疑。
“唐师傅,监督六部,还是要交给科道来办,只是内廷这么多人,让他们闲着也不好,您说——是吧?”
唐毅笑道:“陛下有什么安排,只管说就是。”
“唐师傅,是这样的,历来都会安排中官监督军镇人马,自从先皇召回,已经废止了几十年。朕想着,先在京营增加几位监军,若是可行,再推广,若是不行,就立刻撤销,也不会出大乱子,这也是师傅的试点改革之法,您以为如何?”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隆庆都学会用唐毅的话,来堵唐毅的嘴了。
“陛下圣明,臣回头和其他阁老,还有兵部的商量一下,既然是祖宗成法,想来不会有人反对的。”
……
次辅值房,高拱和赵贞吉,两位阁老都在,高胡子更是脸色铁青。
“唐阁老,你这事办得不好,京营何等之重,先帝撤回监军中官,算是为数不多的德政之一,你怎么能放太监去监军啊,这不是添乱吗?”高拱来回搓手,不停埋怨。
赵贞吉翻了翻眼皮,不屑道:“高大人,你别满肚子道理,说到底,太监是伺候陛下的,就是比臣子来得亲近。眼下多少人都盯着内阁,说咱们大权独揽,要是再硬顶陛下,到时候只会说咱们削弱皇帝羽翼,引起了陛下猜忌,我看你怎么推行新法?”
老赵的一番话,噎得高拱哑口无言。换成高拱,可以去争,可是唐毅不行,他的势力摆在那里,稍有不慎,就会惹来非议。
“唉,行之啊,算我胡说八道,我给你赔不是。”
唐毅苦笑一声,“中玄公,的确是小弟无能,可眼下京营毕竟还不算至关紧要,陛下已经给新法批红,你们二位要立刻推行,拿出业绩来,说话才能硬气。”
高拱和赵贞吉思索了一阵,纷纷点头,带着复杂的心情去下去办事了。
他们没有注意到,唐毅丝毫没有感到气馁,相反,还略有得意之色。
滕祥竟然想抢京营,算盘不错,只怕没有那个好胃口!如今的京营,那可是一个大火盆,谁踏进去都要倒霉。唐毅翘着二郎腿,摇头晃脑唱了起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