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方说,颜氏本身以田产为业,没有太多生意上的事。但就算是这样,他家也和陈嫣名下的一个小产业有合作。实际上,颜氏家有一块土地就租给陈嫣种花,成为花田了…虽然从长远来看,买田是更加稳妥,也更加划算的方式,但想要用更少的成本,达到最大的规模,租其实更好。
再加上陈嫣也没有兴趣做超级大地主,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租就可以了。
不过为了稳妥起见,她都是做长租的。
这笔生意和齐地许多地主都谈过,不少人也是愿意的。相比起租给零散佃户,租给陈嫣有好也有坏。坏处就是钱会少一些,毕竟批发和零售不可能是一个价格。好处则更多,第一,少了风险,第二少了许多琐碎事务。
别以为当地主就没有风险了,实际上风险还不小呢!
一般来说,遭灾之后地主是有好处的,因为小地主和自耕农抗风险能力不够,灾年时候就得低价卖地活命。对于大地主,趁这个机会逢低买进,简直不能更好了!但是,这种事情是有限度的,说白了,地主也得以来这块土地上的人才能活。
灾荒年间,收不上租子就是收不上租子,对佃户苦苦相逼也没有太大的效果,最多就是对方卖身给自己。而且真的逼到了绝境,这些佃户就会外逃,甚至跑到山里去当野人…真到了那个时候就真是鸡飞蛋打了。
而这种佃户外逃情况非常普遍,达到史书上记载的十室九空(甚至不用十室九空,只要跑一半的人),地主就得头疼了!因为种地的人会非常不够——一般来说,一个地区的田地和种地的人应该保持一个动态稳定的数字,略多或者略少也有可能,田地多而人少的时候,地租会低一些,而人多而田地少,地租就会高的惊人,也算是市场操控了。
但,如果某一方出现断崖式的下跌,情况就糟糕了!
田地是这个社会有价值的资产,可是一旦没有种田的人,那就只是一块地而已,不会有任何产出的地!虽然这种情况很快会恢复,因为佃户会向地租低的地方迁移。但是这是有周期的,一年、两年…且不说这其中地主的损失,光是等佃户重新躲起来的时候,自己的田地已经荒了,这就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了!
没有人会愿意接手这样的土地的,这就只比开荒强一点儿,但是开荒不需要地租啊!
陈嫣长租土地,既替他们免了这一风险,也省了向零零散散的佃户收租的琐碎事务,事情确实简单了很多。至于那些佃户,给谁家做佃户不是做呢?陈嫣租下了这么多土地,总是要种东西的,所以还是得用人。
齐地就是陈嫣的大本营、基本盘,她在这块土地上的经营可以说是不遗余力。生活在其中的人很难有感觉,但是外界的人就能一下发觉——齐地的经济这几年提振效果明显!
这很正常啊,陈嫣开办了许多产业,其中不少的生产都是在齐地完成的。只要陈嫣多创造了几万个工作岗位,就意味着几万个家庭能生活的不错,那就是十几万人的生活水准提高,达到这个时代的中产了。
而这些人又会有消费(他们又不是自给自足的农业人口)…总之,带动作用明显,一切都仿佛是魔法一样呢!
更何况,真要说零零散散分散在各地的、属于集团的雇工,可能还不止这个数!
考虑到整个齐地的人口总数,这个带动作用已经非常强力了!
所以,对于齐地上生活的人,如颜产这样地位比较高,也更能见到背后真相的人,陈嫣的名字就算称不上‘如雷贯耳’,也算是‘耳熟能详’了。
真要说起来,齐地上稍微有实力一点儿的人家,大多都是盯着这位‘不夜翁主’的。在不少有‘上进心’的人家看来,这位‘不夜翁主’就等同于一条金大腿,只要抱上这金大腿,人家稍微提拔一下自家,自家就发达了!
别以为这些传承很多代的大家族就会非常清高,实际上那是不存在的!如果没有钱的话,谁家世家贵族的场面也撑不起来。而一旦没有了场面,就算是祖上再尊贵,再有名气,大家也不会当回事儿了…破落户而已。
“若是这位‘不夜翁主’,有何等奇事也不足为奇了。”颜产半是玩笑调侃,也半是真心地道。
一个人若是常常能够出人意料,他再做任何出人意料的事情也就是那样了,大家会觉得他不就是那样么。陈嫣现在的情况就差不多如此,对于颜产这样的齐地人来说,她已经神奇到了这个程度,还有什么可奇的?
至于颜产语气中的调侃…只能说,他还是有些看不顺眼这种事。
这个时代的女子地位比后来一些朝代可高多了,很多家庭女子也能成为顶梁柱,这种风气在齐地更加明显。一个家里男子耕种才多少收入?女子负责养蚕纺纱织布,还要养一些鸡鸭猪之类的,这些反而是家庭收入中更重要的组成部分…经济基础在不知不觉中决定了太多东西了。
不过,总体来说,这依旧是男尊女卑的封建时代。所谓女子当家,更多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一种无奈的选择。颜产自己算是一个比较老派的学者,儒学又非常强调男女有别,各自得站好自己的位置…女子就该温顺服从,主持家中内务,至于外面的事,那和她们无关!
对于‘不夜翁主’这么个人物,和他无关,他也就不说什么了,但到底还是有些不习惯对方以一个女子的身份(还是一个未婚女子的身份)做这些。
只不过世情如此,大家都追捧着那位‘不夜翁主’,就更加无可奈何了!他就算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恐怕也会被人认为是‘不合时宜’,所以他是从没有对别人说过这些的。
朋友听颜产如此说,也是一笑。而后却道:“却不是说这位不夜翁主在齐地所为是‘奇’,而是如今长安正在传的…”
其实这个时候也没有谁能听到两人的交谈声,但朋友还是压低了声音:“如今长安皆传,天子爱慕不夜翁主已久!”
“这……”这种事情离颜产实在是太遥远了,以至于听了之后他也没有太大的感觉,最多就是觉得有些奇怪。
“既然天子爱慕,怎么不纳入宫中,反而…”反而让人始终在宫外呢?如果他所知不错的话,这位‘不夜翁主’已经多年未回过长安了吧?话说一个未出嫁的女郎,这么长时间游荡在外,这也是够惊世骇俗了!
只不过因为行此事的是‘不夜翁主’,竟没有人觉得惊奇…主要是相比起她其他做的事情,这一点儿‘出格’已显得不值一提了!已经是非凡之人,大家也就下意识地不会拿凡俗的规矩去要求。
从这一点来看,世人倒是不死板。
那朋友摇了摇头,道:“此事外人难以知晓,有人说天子故意不讲不夜翁主纳入宫中,仿佛孝文皇帝与邓通旧事。”
邓通当年是孝文皇帝的男宠,不过和一般的男宠不一样,邓通在经济上非常有才华!所以借天子的权威,成为了富可敌国的富豪。从这个角度看,邓通就是一个佞幸而已,损公肥私,走特殊渠道发财。
但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孝文皇帝可是自己宠妃穿拖地的裙子、用绣花的帐子都觉得不妥当的人,怎么可能纵容一个男宠挖国家墙角到这个地步!
这件事说起来也很简单,邓通的财富名义上是他的,实际上是刘家的,刘家要收回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难道邓通还敢反抗?
当初孝文皇帝被权臣和宗室迎进长安做天子,为了投桃报李,也为了坐稳皇帝位,给了这些人不少好处!甚至连铸币权都许了出去(吕后当政时期,铸币权本来已经收回了的)。再加上之前吕后乱政,国家本来积累的一点底子也折腾没了…这种情况之下,当皇帝的竟还不如诸侯有钱!
没钱就很难办事,即使是皇帝也不例外!所以皇帝也得到处找钱。
当时的孝文皇帝不能硬扛,所以得走一些偏门…通过邓通敛财,只不过是偏门之一而已——比如铸币权是许了出去,但通过邓通铸币,让邓通的铸币在市场上维持一个很高的市场份额,这和国家拥有很大的份额也没什么区别。
后来皇帝换成了孝景皇帝刘启,一朝天子一朝臣,刘启当太子的时候就不太喜欢邓通,所以他一上位,邓通就完蛋了!所有财产也归了皇家——邓通甚至连一点儿反抗能力都没有,因为他之所以能够起来,本来的靠山就是皇帝!他的权势来自皇家,如今动手的还是皇家,他能怎么反抗?
此时朋友说‘孝文皇帝与邓通旧事’,颜产是一听就懂。
真要说起来,陈嫣的财富也确实非常巨大,巨大到根本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少钱!不过真要对比邓通的话,只要稍微知道一点儿内情的人都会想也不想就摇头…邓通和这位‘不夜翁主’完全不是一个层次上的!
陈嫣的财富增长速度快到让此时的人难以想象…如果说她是借了皇家的势,这倒是一个不错的解释。所以这位朋友的说法,乍一听也颇有说服力。
然而这位朋友自己却先摇了摇头:“只不过这也只是猜测罢了,若如我所见…恐怕此事并非如此。”
“哦…这是为何?”这下颜产是真的好奇了。
朋友想了想,透露道:“若真是如邓通一样,不夜翁主发迹未免太早…再者说了,邓通当年一切皆在朝廷掌控之中…如今不夜翁主可是如此?就我观之,朝廷是拿不夜翁主无法的。”
他没有说的是,如果朝廷使用暴力,直接搞掉陈嫣,然后没收财产这种操作…主要是这种操作用在陈嫣身上可能性太低。
陈嫣又不是路边的阿猫阿狗,她这个位置的女性贵族,只要没有叛国、谋反,一般的谁会如此对付她们?另外,陈嫣的产业不知道比当初邓通的大了多少,也复杂了多少!牵连到的各处利益群体不要太多哦!
这种情况下牵一发而动全身,纵然有不少人看她不顺眼,但更多的人却是会帮她说话的!这和当年邓通倒台,竟无人说话,是完全不同的!
一个朝廷无法掌控的力量,将这位‘不夜翁主’比作是邓通,未免就有些不恰当了。
“此事我离开长安的时候还在议论,不过也就是议论罢了,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顾…”说到此处,这朋友停顿了一下,这才慢吞吞道:“说天子爱慕不夜翁主这倒是毋庸置疑的。”
说到此处,朋友轻轻一笑:“不夜翁主如今这年纪以一位未嫁女郎来说已很大了,不过以不夜翁主的身份和身家,倒是不愁没有好夫婿。虽然堂邑侯去世,不夜翁主尚且得守孝,但依旧有人私下探问其婚事…就是多等几年也是愿意的。”
“然而,凡是私下探问过的,陆陆续续都被廷尉报出有不妥之处,最轻的是申斥,令其闭门思过。重一些的,连爵位也无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朋友似乎也觉得这些人家实在是撞枪口上了,倒霉啊!
“不只是如此,只不过此事一出,各样消息就传了出来…还有当年不夜翁主尚在长安时一些旧事——当年不夜翁主也有过有意结亲的人家,然而无论是何种年轻才俊,竟是一个也未成…此事就有陛下的手笔。”
“真要说起来,当初不夜翁主与天子还在太子宫一起读过书…不夜翁主养在孝景皇帝膝下,可以说与陛下日日相见。后来,陛下登基,也依旧与不夜翁主亲密。说实话,若不是当时不夜翁主年幼,早就有人想到此处了!”
“当年孝景皇帝驾崩,大行之前还曾托付天子照看不夜翁主,此事天下人皆知…如今看来,孝景皇帝未尝没有此等意思呢!”
说到此处,朋友抿了一口温酒,道:“虽不知天子为何让不夜翁主流落在宫外,但陛下对不夜翁主之心确是人尽皆知的,此事在长安并不是什么秘密。呵呵,如今大长公主府正是长安最炙手可热之处了…”
说着,朋友的话题又歪了,歪到了长安有哪些人家非常重要。如果能走通这个路子,个人的路不知道会顺畅多少。颜产因为嫡子颜异已经出仕,而且正在仕途的关键期,说不定很快就要去长安了,所以听的非常认真。
颜异的家世非常不错,在齐地,只要儒家稍微有点儿影响力的地方,他都会被人高看一眼。但是去了长安,这个出身就算不了什么了!
别说他们颜氏了,就算是孔氏,不也在找出路吗?此时的曲阜孔氏可还没有后世那样牛,那个时候是流水的王朝,铁打的衍圣公!
因为真的很关心这个问题,所以颜产特别问了很多。朋友也知道他这是为了自己嫡子,于是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只是说了长安的一些重要人物,还将长安官场上的许多规矩、禁忌之类都说了个一清二楚。最后拍胸脯道:“兄在长安羁旅多年,虽最后也不过一小吏而已,却也认得几人,到时贤侄若往长安去,兄与贤侄写几封书信,定然有人看顾贤侄!”
“哎呀!若是如此便…实在是感激不尽!”虽然彼此之间有一层亲缘关系,做到这个程度并不奇怪,本来他们这些人之间就是你帮我我帮你的。但对方能够主动提起,还说的这样干脆、肯定,颜产自然是非常感谢的。
说完了此事,两人又说了些别的琐碎事。朋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一样,道:“我仿佛记得贤侄尚未娶亲罢?”
颜产也是叹道:“确实如此…那孩子少时就有异人说过,不宜早娶,没想到竟拖到了如今。”
“得早作打算啊…”朋友如此道,然后就笑了:“只可惜,我家女儿、侄女竟没有适龄的,若要从旁支中寻,又配不上贤侄,不然我们两家还能结亲呢!”
“此事实为可惜。”颜产能说什么呢,也只能这样说了。
朋友见他似乎真的很为这件事忧虑的样子,便宽慰他道:“此事也无须如此担忧,贤侄本就是男子,不比女子花期短暂…再者说了,贤侄何等品貌风度?他那一辈中,我从未见过胜过他的…配何等女子都配的!”
说到这里,朋友仿佛是玩笑一样道:“就算是那位不夜翁主,也是一样!”
只是玩笑之后很快又道:“那位不夜翁主啊…真要说起来确实不是一般人物,本来也是何等惊才绝羡之辈也能配。只不过如今众人皆知天子之意,恐怕再也无人敢娶了——就算有人敢娶,天子又怎会看着?”
第300章 东门之杨(9)
“不可!这绝不可!”颜产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说了出来,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颜产绝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这一辈子不说事事顺心如意, 但至少是没甚波澜的就过来了。他就如同许多和他差不多的家族的子弟一样,出生、成长、读书、娶亲、生子,没有任何意外, 他也不见得喜欢那些意外。
要说他这一生里有什么是值得骄傲的,只有两件!一件就是他家的门楣,复圣颜回的后人, 只要儒家繁盛一天, 他家就可以享受祖宗的余泽一日!他深为此骄傲, 同时也会更高地要求自己、要求子子孙孙,不要为这个门楣抹黑。
另一件就是他养了个好儿子…虽然当着面的时候他很少夸奖自己唯一的嫡子, 但在内心里,他一直是为这个儿子自豪的!别说是琅玡郡, 就是寻遍整个齐地, 和颜异一般大的同辈,也绝找不出一个如他一样出众的!
他从未怀疑过, 颜异能在他之后撑起整个颜氏,让颜氏一族的名声更上一层楼!
对这个儿子寄予的厚望是如何形容也不嫌多的…这种深深的期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自己虽然没有光耀颜氏的门楣, 但生出一个这样的儿子,也算是不愧对祖宗了。
他是这样想的。
但是颜产没有想到,就在一切都往期待的方向发展的时候,会有这样的变故——一切看起来都很好, 不出意外, 就是这一两年, 颜异要么成为郡守、诸侯国相这样的地方两千石,要么就去长安做千石官…这是自己前几日刚刚拜访过的那位朋友走了一辈子才走到的位置!
他不怀疑自己嫡子的才学,加之今上有革新进取之意,对人才十分重视,特别是有才学的年轻人,最是容易被提拔…这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了!
未来颜异能够走到那一步?三公九卿也不是奢望!
而一直让自己有些烦恼的嫡子婚事,如今也看到眉目了…虽说让颜异自己决定这件事总显得有些不大妥当,但考虑到这个儿子一向有主意,且知道分寸规矩,他也就不在这件事上为难了。
总之,如果有一个合适的儿媳,又何必介意是家中安排,还是自己喜欢的呢!后者或许还好些,也不用担心夫妻不谐了。
颜产没有想到就在他等着给儿子提亲的时候,颜异说出的竟然是那位姑娘…这、这可真是晴天霹雳!
“别人皆可,唯独此女不行!”颜产疾言厉色。
之前颜异称呼那女子做‘阿嫣’,他和颜夫人确实不知道。毕竟陈嫣再有名,外人知道的也是‘不夜翁主’这种称呼,至于一位贵女隐秘的闺名,哪能随便传扬!
颜异等到颜产训斥一通,才平静道:“儿已与阿嫣立下约定。”
颜产冷笑:“何样约定?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尔等小儿女自行定下?这与出奔何异!奔者为妾,你倒是去问问,人家不夜翁主是否愿意与你为妾!”
“父亲!”一向内敛平和的颜异罕见地厉声…这句话说的实在太过。于他,无论说什么都可以,做父母的有这个资格,但是阿嫣是不同的…父亲如此轻辱陈嫣,让颜异有一种极度的难堪。
“怎么,你等小儿女做得…为父还说不得了?”颜产也知道自己那话相当不尊重,有些事情事实虽然如此,说出来也会显得过分。然而,让现在这种状态的颜产认错那是不可能的。他被颜异忽然带出来的消息给刺激到了,情急之下自然不会仔细考虑自己说了什么。
他只是本能地去找最严厉的话,想要让颜异打消原本的念头,回归到‘正轨’上来。
这就像是吵架的亲人、爱人,这种时候再亲密也会口不择言,只会寻找最能伤害到对方的话,以此压倒对方,并且为此感到快意。
这个时候一边被这番变故惊的一时不知说什么的颜夫人拉了拉丈夫的衣袖,道:“怎么忽然就这般了…异儿不过是与不夜翁主…虽说有些不合规矩,可如今世情,委实不算什么。你骂骂孩子也就罢了,何必说成这样?”
颜夫人可能是三人中唯一不知道情况的了,颜产自己知道内情,但以为颜异不知道。颜异知道,同样以为颜产不知道…颜夫人是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