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高明的戏法只要戳穿了,就一钱不值,鄢懋卿稍微一思考,也明白了唐毅的手段。
表面上唐毅不动声色,甚至停止抛售食盐,看起来是罢手妥协,实际上他却留了一个后门。因为在平抑盐价的时候,唐毅特别鼓励盐商和灶户,凡是按照朝廷规矩缴纳盐税,就可以获得钦差手谕,合法运盐销售。
为此唐毅从盐运司、淮安府抽调了一批人手,组成了一个临时税课司,衙门不大,一把手才从九品,芝麻绿豆大的一个官。而且等到盐价下来的时候,唐毅就放弃抛售,而且利用这段时间,也完成了乾坤大挪移,把销售食盐的任务交给了中小盐商。
鄢懋卿和王履太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中小盐商身上,也就忽略了税课司的存在,如果他们听过细节决定成败这句话,一定不会犯这种致命的错误。
税课司虽然小,可是手上却握着一项惊人的权力,那就是替私盐洗白,也就是说,灶户生产出来的食盐,只要每引缴纳三两税银,就可以变成官盐。当然了,由于没有钦差手谕,即便成为官盐,也卖不出去。
盐税本来是盐商交的,也不会有哪个灶户发烧,替别人交税。
看起来只是一个来不及清理的小小漏洞,可有了漕运衙门加入,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漕运衙门是独立的系统,他们可以征收漕粮,而且盐运司和地方衙门都管不到人家的头上。
在鄢懋卿和王履太等人的分工体系之中,鄢懋卿是负责查禁食盐运输的,堵死中小盐商的采购途径。鄢懋卿也的确很卖力气,抓了不少人,查了不少盐,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现在看来,严防死守,围追堵截,都成了一个天大笑话。
那些漕运兵丁就押运着食盐,大摇大摆从他面前走过,他还毫不知情!
当漕运兵丁把盐运出来之后,下面就简单了,大量合法的官盐顺理成章流到了中小盐商的手里,市面上的食盐供应不断,哪怕盐商再砸多少银子,都成了无用功!
“唐毅,赵贞吉!你们欺人太甚,我跟你们没完!”
鄢懋卿立刻让人准备轿子,气冲冲杀向了钦差行辕……
此时唐毅早已经回到了钦差行辕,实际上他去王家实际的工作也没干什么。具体的事情有王文显和交通行的人就足够了。
他坐镇王家,就是个态度,表明我和你们站在一起,王文显才敢唛头往前冲,如今胜局已定,唐毅当然要回来享受胜利的果实了。
刚到书房,他的桌面上就摆着一封密信,撕开一看,正是要抓鄢懋卿的消息,把书信放下,有手下人就来禀报,说是鄢懋卿求见!
“呵呵,来的真巧啊,就算是临终关怀吧,让他进来……饿不,我亲自迎接。”唐毅笑嘻嘻走出了书房,来到了大门外。
“早起就听到喜鹊叫,没想到把鄢大人给叫来了,真是稀客啊,快快请进吧!”唐毅笑得别提多亲切了,就仿佛多年的老朋友,弄得鄢懋卿都愣了。
他只能寒暄几句,随着唐毅进了客厅,奉茶已毕,唐毅笑道:“鄢大人此来是有事情?”
“嗯!”鄢懋卿沉着脸道:“我有些疑问,想要请教唐大人!”
“不敢当,鄢大人放心,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当真?”鄢懋卿不敢置信地问道。
“那是自然,我怎么敢欺骗鄢大人。”唐毅坦然笑道。
“那好,我要请教唐大人,税课司最近收了多少盐税?”鄢懋卿目不转睛盯着。
唐毅略微沉吟一下,好像在计算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有不少,这几个月差不多征了一百多万两,不过鄢大人也知道,税课司人手不够,具体数目还在计算之中,我也不太清楚。”
多少!
鄢懋卿眼珠子差点掉下来,难怪市面上的盐买不干净呢!
光是一百多万的税银,就能出三四十万引官盐,其他有多少,还不知道呢!
“唐大人,征收盐税是我们盐运司的事情,你怎么敢越俎代庖?”鄢懋卿怒发冲冠。
唐毅呵呵一笑,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鄢大人,你这话就不讲道理了,我什么时候越俎代庖过,税课司是代征盐税,这些钱你随时可以提走,我又没有拦着。”
“你,你,为什么不早说?”鄢懋卿的话都结巴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敢情还有一百多万两银子等着自己。
“鄢大人,你问过吗?”唐毅笑眯眯问道。
“我……”
一句话,噎得鄢懋卿半死。开玩笑,凭着两个人之前的关系,鄢懋卿就算吃错了药,也不是认为唐毅会给他准备一笔厚礼啊!
他算是看明白了,唐毅根本就是耍弄他,不过天大地大银子最大。
“我现在可以提走银子吗?”鄢懋卿迫不及待追问道。
“当然可以,那是你们盐运司的,本官就是过路财神,随时可以支走。”唐毅两手一摊,一副你请自便的模样。
鄢懋卿突然激动起来,如果真能提走一百多万两银子,这一回把大头儿上缴给嘉靖,算起来,他一年下来,已经替嘉靖敛了五百多万两的盐税,足足相当于成祖时候的一半,顶得上市舶司的收入。
如此一来,自己就是和唐毅并驾齐驱的敛财能手,嘉靖最为倚重的臣子。有圣眷加身,还有干爹的庇护。
鄢懋卿觉得一条金光闪闪的大路,出现在面前,美好的前程正在等着他。鄢懋卿激动地搓着手,可他又犹豫了。唐毅这家伙也太反常了,不会这里面有什么陷阱吧?
“唐大人,你真的让我把银子带走?”鄢懋卿将信将疑。
唐毅呵呵一笑,“鄢大人,你不要把本官想的那么坏,同殿称臣,我怎么会害你呢?放心去吧,要是现在不去,一会儿怕是就晚了。”
“晚了?什么意思?”鄢懋卿不解。
“呵呵,晚了就是——你没法去领银子了!”唐毅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话音没落,突然房门被推开,霍建功一身大红的飞鱼服,从外面冲了进来,凶神附体相似,到了鄢懋卿的面前。
“你,你们干什么?”鄢懋卿的声音都变了。
“嘿嘿,不干什么,抓你进京!”
霍建功一挥手,后面跟着的锦衣卫扑了上来,直接把鄢懋卿给按倒,去了乌纱,扒下去官衣,仿佛杀猪一般,捆了起来,直接押出去。鄢懋卿的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霍建功没急着离开,凑到了唐毅近前,“恩公,我听说鄢懋卿得罪过您,要不要好好惩治他一番?”
“他可是钦犯,万一出了点麻烦,你们不好交代吧?”
“大人放心,锦衣卫做事自有手段,尚书侍郎我们又不是没办过。”霍建功信心十足。
唐毅犹豫了一下,无所谓道:“怎么都是一个死人,你们记着路上拖延一点时间就是了。”
“明白!”
……
大喜大悲看自己,大起大落看朋友。鄢懋卿的狐朋狗友不少,可当他被抓之后,一个个都显出了原形,没有一个敢替鄢懋卿说话的。
相反,大量弹劾鄢懋卿的奏疏雨点一般,飞至嘉靖的案头。
没别的说,陆炳带着人马,查抄了鄢懋卿在京中的府邸,抄出金银八十万两,再加上其他财物,折价二百多万两。
“朝廷没钱,朕没有钱!可大明朝不是没钱,钱都被这帮硕鼠给贪了!小偷、窃贼、无耻之尤,无耻之尤!”
尤其是当嘉靖看到其中五十多万了现银是鄢懋卿接下盐运司才弄来的之后,更是发了疯。直接下令,派遣锦衣卫去抄了丰城鄢懋卿的老家,全家大小,一律充军辽东。
又一员大将折损,严世藩抓狂了。
虽然从头到尾,唐毅没什么大的动作,更没有上书弹劾,可严世藩心知肚明,就是这个家伙在背后操弄一切,把鄢懋卿一步步逼上了绝路。
真恨不得把唐毅抓起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是通过历次的交手,严世藩清楚知道唐毅的分量,鄢懋卿折损了,严党之中,乃至整个大明朝,论起敛财的本事,没人能超过唐毅。
除非这小子谋逆造反,不然嘉靖绝对舍不得处置他。
既然干不掉,那就把他按在地方上,永远别想翻身!严世藩发了狠,再也不能留着唐毅捣乱,任由他坏了自己的好事。
立刻下令爪牙,上书保举唐毅,接替总理盐运司的职位。
把盐利都抛了出来,可真够下本的。
只是他们的动作再快,也不及唐毅快,就在鄢懋卿被抓进京的当天,唐毅也上了一份奏疏,称他腿疾严重,不能行走,请求朝廷立刻派人,收拾残局。
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官员,唐毅把几个月的心得写成了洋洋洒洒的万言书,送到了嘉靖的面前。
翻看奏疏,不同往常潇洒的字迹,能清楚看到很多误笔,嘉靖仿佛看到灯光之下,唐毅忍着剧痛,赶写奏疏的场景,心中动容。
“难怪没有闹出多少风雨,敢情是这小子病了,还以为他转性了呢!”嘉靖笑骂道:“传旨内阁,让他们推选一个合适的人吧,朝廷也不能总使唤一个人。”
……
就在嘉靖被唐毅的忠诚感动稀里哗啦的时候,唐毅的行辕正被一群莺莺燕燕充斥着,足足二十位环肥燕瘦,顶尖儿的美女,都能晃瞎眼睛!
唐毅痛苦地抓着头发,低声骂道:“老子又不是黄世仁,还真拿女儿抵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