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

凤袍曳地的裙摆消失在殿后, 平宝珠的目光还死死地紧盯着鎏金的圆内柱, 久久不肯收回。

宫女们低着头垂手站在殿内四角, 如同摆设一般, 动也未动。紫金镂雕凤鸟飞天香炉中, 香气似有若无地散开着, 沁人心脾。

金碧辉煌的宝座, 凤头高鸣的把手,铺在座台下阶的银狐地垫,高贵奢华。殿内四方大柱雕龙刻凤, 栩栩如生,金光四射。

这一切,怎么会是平岚秀的?

论出身, 论尊贵, 自己比平岚秀高出一截,她体内流着皇室的血, 当年是京中最尊贵的贵女, 为何会落到对庶出的平岚秀卑躬屈膝的地步。

她满腔恨意, 全是不甘。

一出德昌宫的门, 平宝珠就甩开母亲的手, “娘,你看她现在的样子, 哪里还将你的这个嫡母放在眼里,我可是她的嫡妹, 若不是你当初给她一口饭吃, 哪能让她有今日的体面。”

宫门内走出的琴嬷嬷将平宝珠的话听在耳中,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翟夫人慎言,皇后娘娘是侯爷原配所出,正统的嫡长女。”

梅郡主身体僵硬地回头,她真没有料到琴嬷嬷能听见宝珠的话,正要解释什么,琴嬷嬷已经走回殿中。

她吓得拖着女儿,急急地出宫。

坐在马车上,平宝珠还在气不忿,梅郡主舍不得骂女儿,压着声音道,“宝珠,今时不同往日,她可皇后娘娘,你的性子也该改改。”

平宝珠脸色不虞,想着刚才那嬷嬷说的话,问道,“娘,刚才那老东西说的是什么意思?平岚秀算什么嫡长女?我才是侯府真正的嫡长女。”

梅郡主的脸色难看起来,关于当年的事情她并没有送信告知女儿,也不想提这件事情,含糊道,“娘也是最近才听说她是你爹原配所出,是你爹一直没说。”

平宝珠哦了一声,脸色阴下来。

母女二人回到府中,赵燕娘迎了出来,挤着笑,张着腥红的嘴,将平宝珠吓一大跳,喝道,“你个丑八怪是什么东西?”

昨日平宝珠来得突然,梅郡主还没有来得及说家里的事情,也没有说赵燕娘的事,只让自己的儿女孙子孙女们相互见了面。

今日赵燕娘穿着艳红的衣服,脸上抹得厚厚的,粗眉细眼,腥红的唇,看起来丑如鬼怪。

平宝珠一声大叫,将她也吓得不轻,随之而来的是满脸的不高兴,对梅郡主道,“祖母,这女人好生无礼,难道她不知道我是侯府的少夫人吗?”

“什么?你是侯府的少夫人,娘,她究竟是谁?”平宝珠问梅郡主。

梅郡主脸色难看,恨不得当场弄死这个丑女,赵燕娘一无所知,最近她在侯府里简直是呼风唤雨,梅郡主什么都依着她,她让下人们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不敢反抗,她对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过满意。

“我是平家的少夫人,平晁明媒正娶的妻子,这个府里的主子,你是谁?”她反问平宝珠。

平宝珠被惊得瞪大眼,“你是晁哥儿的媳妇?”她转向梅郡主,“娘,这是怎么回事?”

梅郡主拉着女儿,忍着怒火道,“晚点娘再和你细说。”

接着对赵燕娘道,“这位是姑姑,也是侯府里的主子。”

赵燕娘心道,哪里来的姑姑,姑母不是皇后娘娘吗?

她用一种看穷亲戚的眼光看着平宝珠,不声不响就上门的姑姑,不会是来打秋风的吧?那可不行,侯府以后是她的,谁也不能从侯府拿好处。

梅郡主气苦,耐着性子道,“燕娘,你赶紧回去,说不定今日晁儿会归家。”

赵燕娘一听平晁会回来,心花怒放,想着今日一定要留住夫君,急冲冲地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去准备。

平宝珠指着她的背影,“娘,晁儿怎么娶了这么一个媳妇,不是说县主吗?”

“此事说来话长。”梅郡主阴着脸,将换亲的事简单和女儿一说,平宝珠恨道,“娘,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好性,那么个不要脸的东西,你将她赶出去就行了,还留在府里做什么,没得恶心人。”

“你以为娘不想,可陛下发了话,说她现在就是平家的少夫人。”梅郡主咬着牙,“不过,你放心,娘心里有数。”

平宝珠冷哼,“真是便宜她了。娘,你赶紧将她处理掉,女儿看不得那样丑陋的东西。”

“娘知道,眼看着马上就过年,还是平安地过完年吧,且再忍她几天。”梅郡主劝着女儿,心里却在思索着女儿的事情,越想越觉得女儿的绝子药是皇后下的。

她双眼含恨,后悔不迭,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要在侯爷面前装大度,应该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平岚秀。

平宝珠和梅郡主想到一块,她想的是,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千方百计地阻止平岚秀入祝王府。

也是那时候祝王太过平庸,她们太大意了。否则哪会眼看着平岚秀往高处爬,直到后位。

今日正是腊月二十九,陛下一早就封了笔,文武百官也都归家,准备过年。

常远侯府这个年是历年来最难过的,家里娶进一个不知所谓的孙媳,女儿也被气回娘家,世子夫人身子还弱着,一看到赵燕娘就气不顺,根本就起不了塌。

梅郡主随意张罗一下,凑合着将年过去。

赵家那边,赵守和从段家回到赵宅,将东西都搬进宅子。赵书才皱着眉,儿子要和大姑爷一起读书,一直都住在段家,看这样子是要搬回家。

“守哥儿,你明年不去段府吗?”

赵守和嗯一声,他最近实在是看不惯大妹夫的做法,大妹夫不仅冷落凤娘,而且学业也没有以前那么用功。天天和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妖妖娆娆的小妾厮混在一起,他劝过几回,大妹夫反倒让他自己去问凤娘,说一切都是凤娘的安排。

他问过凤娘,凤娘则让他不要管他们夫妻的事情,气得他当下就想离开段府,碍于情面拖到现在。

巩氏什么也没有说,让兰婆子将赵守和的住处收拾好,东西也归置妥当。赵守和连声道谢,觉得还是在自己家里自在,在段府,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回事,大妹夫说话阴阳怪气,听得人心里不太舒服。

胥家则是另一副景象,今年新娶了个娇美可人的孙媳,胥老夫人的兴致很高。带着儿媳妇孙媳妇,上上下下地打点安排着,指挥着下人们贴对联,剪窗花,挂灯笼。

除夕这一天,帝都中又降大雪。

街头巷尾都飘着浓浓的酒肉之香,一大早胥阁老就领着胥良川和胥良岳祭祖,男人们在祭祖,女人们则忙着备宴席。

酉时,幕色开始笼罩整个帝京,各府的灯笼都亮起来,在飘飘洒洒的雪花中,发出温暖昏红的光。

随着宫中的烟花炸开,各家各户的炮杖声响起,此起彼伏,一阵接着一阵,延绵不绝。

雉娘还是第一次在这里过年,满满的全是新鲜感。前世里,除了幼年,她从未有过安生的新年,也没有再吃过阖家团圆的年夜饭。

胥家男女齐聚一堂,除了远在阆山的二叔。

胥老夫人举起酒盅,敬天敬地再敬先祖,对天祈祷,愿先祖保护来年胥家能添人进口。

胥阁老看着儿子,意味深长。

胥夫人脸上含着笑,宠爱地望着雉娘,雉娘方才还有些伤感,立马觉得面如火烧,“轰”地一声烧红了耳根,无奈地低下头去。

本来她倒不是容易害羞的性子,前世也极少有这样的经历,不知从何时,好像自从嫁人后,她就常常闹红脸。

胥老夫人看着孙媳娇红的脸,满意地笑着,招呼众人开席。

席到一半,宫中来人,帝后赐菜。

全家人都起身迎接,大太监吩咐小太监将食篮中的御膳取出,含笑着告辞。胥家人送上大大的红包,大小太监都笑得像一朵花般。

从宫中到胥府,就算是紧赶慢赶,菜都是凉透了的。

胥阁老望着两道御膳,让人端下去热一热,一家人都尝了一筷子。

往年也只有在设宫宴的时候,帝后才会赐菜,分到大臣们的桌上。今年倒是有些新鲜,方才塞红包时,他轻声地问了几句,今年除了胥家,还有哪家赐了膳?

大太监小声地他,还有赵家和常远侯府,梁将军府。

胥阁老心中有数,望着儿媳,这是皇后娘娘给亲外甥女撑腰,以示恩宠。

团圆饭后,男人们去书房,女人们都却了胥老夫人的屋子,一家人开始守岁。

山长夫人提议吟诗作对,胥老夫人摇着头,“我年纪越大,实在是不愿意费神想那些个诗词,不如今年我们来个雅俗共乐的。雉娘有什么好点子吗?”

雉娘心知祖母是在照顾她,想起在公主府上玩过的叶子牌,小声地回道,“祖母,上次孙媳在公主府里做客,公主曾拉着孙媳一起玩叶子牌,孙媳想着不如我们来玩叶子牌吧。”

“好,这个好。”山长夫人首先笑起来,“我一直想玩这个,又怕别人说我,总觉得不吟诗作对,好像对不起我阆山书院山长夫人的名号。”

胥夫人大笑起来,“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假正经,婆母你看,她都假正经二十多年了。”

“可算是让侄媳给戳穿了。”山长夫人也笑起来。

胥老夫人也被勾起兴致,当下就让身边的婆子去弄了一副叶子牌,祖孙几个也不讲究太多的规矩,全都盘坐在塌上,玩起牌来。

三更的绑子敲过,胥老夫人就有些精力不济,频繁地打着哈欠。胥夫人见状,让老夫人赶紧休息。

三人去外间,命下人们备些瓜果点心,坐着闲聊。

胥夫人说起梁缨,一脸的盼望,“我现在就盼着明年春闱后,梁缨进门,以后啊,府里就热闹了。”

山长夫人也有些向往,可惜儿子成亲后,她就要回阆山,到时候儿子儿媳也会跟着回去。

她有些不忍打击大嫂,吱唔着,“大嫂,那可是我的儿媳妇,当然要和我走,哪能留在这里给陪你?”

胥夫人这才想起,胥家的规矩,二房一家是要守着书院。岳哥儿以后要承二叔子的山长之位,哪能留在京中。

她似有些惆怅,“我们家的孩子,还是太少了。”

山长夫人朝她挤眼,看着雉娘,“侄媳妇,听出你婆婆的言之下意没,这是让你和川哥儿赶紧给她生孙子。”

“儿孙都是缘份,万般不能强求。雉娘你可别有负担,娘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雉娘看看她们,觉得自己不知道该如何答话,索性嗯了一声。

几人吃着瓜果,又说了会话,等到丑时,都有些熬不住,胥夫人提议大家都各自回去睡觉。

将婆婆和婶娘送走后,雉娘才回到自己的院子。

卧房中仅她一人,她洗漱后上塌,盖上锦被,闭眼。

迷迷糊糊间,被窝里挤进一个高大的身子。她心知必是夫君,嘟囔一声,并未清醒。

约四更时,有人轻轻地抚摸她的脸,将她扰醒。

一睁眼,就见大公子穿戴整齐,坐在塌边上,看起来清俊出尘,也不知昨夜里有没有睡觉。

他的手中,拿着一个大大的红封,递给她。

“压岁钱。”

她一愣,多少年了,她都没有收过长辈的压岁钱,没想到时隔多年收到的第一个压岁钱是自己的丈夫给的。

“什么时辰了?”她的声音娇憨中带着一些含糊。

“已过寅时,祖母和母亲都起身,今天是大年初一,命妇要进宫朝拜。”他轻声地说着,将她扶起来。

“哦。”

“我们等下去另一个地方,去城西的济业寺中上香,希望能烧上头香。”

头香?雉娘有些明白过来,应该就是新年的第一柱香,她麻利地起身穿衣,唤乌朵青杏进来。

梳洗过后,夫妻二人赶到府门,目送胥老夫人和胥夫人进宫。

天还黑着,火红的灯笼将府里映得亮亮的,马车消失在黑夜中。夫妇二人转乘另一辆马车,往城外驶去。

一直到城西,天都没有转亮,不过因为有积雪,倒也隐约看见模糊的影子。

进寺的石阶已经被清扫干净,寺中的僧侣们想来早早就起,打扫这些石阶,以便香客们上香。

修长的男子牵着娇小的女子,两人拾阶而上,幸好积雪被扫过,否则人极容易滑倒,远处影影绰绰地看着有人走来,想必其它要来进香的人也到了。

到寺中时,大和尚早就守在门口,见到胥良川,忙上前相请,“阿弥陀佛,胥大公子里面请。”

夫妻两人进去,里面一个人也没有,雉娘小声地道,“夫君,真好,看来我们是第一个到寺中的。”

胥良川闻言一笑,旁边的大和尚双手合十,鼻眼观心,神色未变。

他们自然是上了这头一柱香。

跪在蒲团上,雉娘连嗑三个响头,双手合十,心里念着感谢佛祖。以前她从不相信世间有佛祖,现在她慢慢有些相信,要不是佛祖,自己哪能有这般奇遇,能在异世中开始另一种全新的人生,完全不同于前世的生活,有丈夫,将来还会有子女。

若举头三尺真有神灵,恳请神灵为死去的原主超度,让她安息,愿她来生能投个好胎,有父母疼爱,衣食无忧,幸福安乐。

她虔诚地祈祷着,又磕了三响头。

两人进香退出,佛堂外面一角闪出两个人影,正是文家叔侄二人。

文齐贤想上前打招呼,被文沐松用手势制止。

“怪不得寺中的和尚一直推迟说时辰未道到,将我们拦在外面。竟是等胥家大公子来上这柱头香。”文齐贤有些不服气,低声抱怨。

文沐松望着另一边墙角,那里还挤着几个人,在相互取暖,看起来都是京中普通的人家,或是附近的百姓。

他们早早就来了,寺中的和尚却一直说佛堂未开门,拦着不让人进去。

“捧高踩低,不仅世俗中人欺下媚上,佛门亦如此。”文沐松复杂地看着不远处的夫妻俩,娇小的女子似被男子护在怀中。

他的手握成拳,总有一天,他也要拥美在怀,坐享他人景仰,受别人敬重。

前面的胥良川隐有所感,背后的一道目光让人极其不舒服,他回过头来,正好看文家叔侄的方向,墙角的两人一闪,躲到黑暗中。他清冷的眉皱了一下,虽然看不清,但仅凭轮廓已猜出是谁。

雉娘感觉他身子停顿一下,问道,“怎么了?”

“无事,天黑看岔了。”

两人出来后,天开始发灰,路上前来进香的人渐渐增多,可以听见议论声和说话声,有的声音洪亮的,有的带着沧桑,句里行间透着对生活的祈盼。

夫妻二人坐上马车,命车夫直接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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