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双意的脑子嗡地一下，一片空白。
穷人是生不起病的。
孙秋莲年轻的时候身体倍儿棒，但是经常跟陈为民怄气，又加上过度劳累，积劳成疾，现在上了年纪，什么慢性疾病都找上了，必须得仔细养着，可孙秋莲是个暴脾气，心眼儿又比针尖还小，动不动就发火。
双意最怕孙秋莲的身体再出什么毛病。
请假的时候，导师的脸色比锅底还黑，但也没有办法。
双意连夜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赶回去，下了火车，直接坐大巴到到县里，直奔县人民医院，一路摸到孙秋莲的病房。
偌大的病房，挤了八张床，中间过道还硬塞了两张床，人过去都很难。
病房里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双意一眼就看到了靠窗病床上的孙秋莲，此时她只穿了件毛衣，正盘着腿坐在床上，跟隔壁的一白发老太太聊的正欢。
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下来。双意绕过层层障碍，来到孙秋莲面前，低低叫了一声，“妈。”
双意一进门就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因为长的实在好看，就跟电视剧里的明星似的。在
孙秋莲自然知道自家闺女长的好看，得意地扬起下巴，声音故意大了几分。
“双意啊，你回来了，都说了不用回来，好好读书，现在上个研究生多不容易啊。”
知道她是故意的，双意也没吭声。
旁边老太太立刻捧场，“秋莲啊，这是你家姑娘啊，不光长的好看，还上了研究生，真厉害！”
孙秋莲故作谦虚，“嗐，现在大学生不遍地走，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都是为了混口饭吃。”
“瞧你这话说的，那我儿子高中毕业岂不是得要饭去。”老太太打趣，又顺着问下去，“你家姑娘在哪儿读书啊？看样子是大老远赶回来的。”
孙秋莲装作记不清的模样，想了想，“在那什么……南城大学。”
哪怕没上过学的人都能说出南城大学的名字。
老太太更吃惊，“南城大学！你家闺女可真有出息！以后不得了，不得了喽。”
一个病房就那么大的地方，老太太和孙秋莲嗓门大，其他人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纷纷投去艳羡的目光。
在这些人大都从乡下来的，在他们眼中，孩子能上大学，以后不用下地干活儿就已经很厉害了。
孙秋莲怡然地享受着别人的羡慕，腰板儿都挺直了几分。
她这辈子没什么出息，唯一的成就就是把一儿一女送进了大学。
双意安安静静当个被炫耀的工具，晃了晃旁边的热水壶，给孙秋莲到了一杯水。
“好点了吗？妈。”
孙秋莲撇撇嘴，嘟嘟囔囔，“我能有啥事儿，昨天打完点滴就觉得好了，医生偏让住一个星期的，就是想赚我们的钱。”
双意安慰她，“住院也是为了再观察观察，你就好好休息休息。”
孙秋莲叹了一口气，愁云满布，“住在这儿就是花钱。”
“那也没办法，健康最重要。”双意劝道，拿起床头边放着的病历，翻开。
孙秋莲瞥了一眼，“有啥好看的，我这症状跟王老头儿一样，估计也就是什么冠心病。”
她的语气如此轻描淡写，与双意此刻的心情截然相反。
孙秋莲没读过书，无知者无畏，可算半个医学生的双意却清楚冠心病对于孙秋莲来说有多危险，就像身体里的一颗炸弹，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尤其是对孙秋莲来说。
“双意，你去问问医生，看能不能尽快出院，我得赶紧回去上工，老板昨天还打电话催我呢，再不去，工作都要被抢走了。”孙秋莲一直在一家私人开的超市打杂，平日里负责卸货装架之类的体力活。
双意捏着诊断单的手有些发颤，忽然道：“妈，你把工作辞了吧。”
孙秋莲愣了一下，随即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诊断单，塞回包里，呵斥道：“说什么胡话！你还在读书，将来你弟弟还要娶媳妇儿，不工作拿什么赚钱不就是一个冠心病，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看你王大爷不照样六十多岁了还在干吗？”
双意隐忍道：“个体差异，人跟人不一样。”
孙秋莲不以为意，“有啥不一样的，不都是一日三餐活下来的。”
双意无力地垂下手，不再与她争论。
气氛一时陷入沉默。
双意看到孙秋莲发顶上的白头发，似乎比去年又多了一些，岁月在她黑黄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清晰的痕迹。
明明跟她导师同龄，却看起来比她导师大了许多的模样。
半响，双意道：“中午你想吃什么，我下楼给你买。”
孙秋莲摆摆手：“就门口那个炒细面，，八块钱一份那个，什么也不加。”
出了病房，双意强撑起的笑容才落下，脚底跟灌了铅似的，步伐格外沉重。
是个大事，又不是个大事。
哪怕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还是难以接受。
她翻了翻手机，想给陈双杰打个电话，犹豫半响，又无力地放下。
医院门口有很多卖快餐的小摊贩，孙秋莲说的那家炒细面队排了老长，等双意买完饭回去，已经是半小时后了。
走之前孙秋莲还好好的，一回来就看到她面色惨白地躺在床上，额头上冷汗淋淋。
“妈！”双意慌乱地挤过去，眼泪刷地就落下来了，慌乱地大喊大叫，“妈，你怎么了？……医生！医生！”
双意心神完全慌乱，不管不顾地冲出去。
旁边老太太忙拉住她，“哎，小姑娘，你别着急，你妈没事儿，刚刚医生来过了，已经让她吃过药了，只是需要缓两分钟。”
双意泪眼朦胧，“什么？”
老太太又解释道：“刚刚有个老头儿出院，搬不动折叠铁床，你妈好心搭了把手，谁知就累着了，没什么大碍，你瞧，这不就缓过来了。”
孙秋莲此时果真喘息小了很多，看着没那么吓人了，只是声音依旧虚弱，“哭啥，这么大个人了，瞧你这出息。”
双意胡乱擦了擦眼泪，哽咽着给孙秋莲垫了垫枕头。
旁边老太太也帮衬着，“是啊，秋莲啊，你这病就得仔细养着，可不能再累着了，瞧把你女儿吓得，魂儿都快没了。”
孙秋莲已经缓过来了，这次没再反驳，只闭上了眼睛，翻了个身，背对着众人，你难了一声，“难道我真干不动了吗？”
双意替她拉被子的手一顿。
在医院住了三天后，孙秋莲闹着死活要出院，医生终于同意，这种慢性病，还是得平日里仔细养着。
双意办完出院手续，跟孙秋莲一起收拾东西。
“我过年那会儿给你介绍的那个对象，你俩聊的怎么样了？”
双意在脑海里搜寻一番，才想起这茬儿，“不怎么样。”普信男一个，有什么可聊的。
孙秋莲瞥了她一眼，自家女儿，用脚趾想也知道她这态度是什么意思，看不上呗。
“别好高骛远，有房有车不嫌弃咱们家就好了，你还想要啥样的，妈觉得那小伙子就不错，等再过几年，就没得挑了。”
双意：“妈，得了吧，就您那眼光。”
孙秋莲拍了她一下，“你这死孩子！”
病房里人声嘈杂，隔壁病床老太太的女儿来了，还给老太太带了鸡汤，保温饭盒一打开，立即香气四溢。
双意皱起眉头。
孙秋莲闻着这香味儿，也馋了，便道：“等妈回家，杀只鸡，也给你煲汤喝。”
闻言，双意终于忍不住胃里的恶心，一阵干呕，捂着嘴唇跑出去了。
徒留孙秋莲愣在原地。
老太太开了个玩笑，“秋莲，你闺女这症状怎么跟怀孕了似的，我女儿当初怀孕也是，闻不得这鸡汤味儿。”
孙秋莲脸色一沉，皱眉，“这话可不能乱说。”
她嘴上这样说，心里也觉得不对劲，忽然想起这两天双意的胃口都不是很好……
于是放下东西，跟了上去。
洗手间里，双意对着水池在漱口，浑身疲惫，也没多想，只觉得这两天在医院没休息好，导致的恶心。
直到孙秋莲出现，问了她一句，“你上次月经是什么时候。”
双意一愣，算了一下，发现竟然迟了大半月了。
她的经期每次都会迟几天，倒也没推迟这么久过。
难道……
双意心里冒出一个可怕念头，又被她狠狠压下。
仅有的一次是做足了措施，不会的。
于是道：“最近压力有点大，作息不规律，是迟了一些。”
孙秋莲瞥了她一眼，没说话，转身回病房。
双意默默跟在她身后，心里微沉。
“你这傻孩子，吃不惯这里的东西就直说啊，偏偏忍着，好在医生说只是吃坏了肚子。”临走前，孙秋莲是故意说给老太太听的，她好面子，这种不光彩的事儿。
回去要搭公交，等公交的时候，旁边就有一家药店，孙秋莲让双意等着，自己进了药房，不多会儿提着黑色的塑料袋出来。
双意一路忐忑，紧紧交叉着双手，不断告诉自己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直到回到家里，在厕所看到验孕棒上面清晰的两条红线，双意只感觉身体里的血液瞬间凝固。
浑身发凉，大脑都停止了思考，铺天盖地的恐慌席卷而来。
双意第一次觉得这么心慌害怕。
在她的计划里，未来五年，甚至十年，都不会有孩子。
更别提在现在这个举步维艰的时候。
双意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事情总会有解决办法的。
打开洗手间的门，将验孕棒交递给一直等待的孙秋莲。
孙秋莲没接，直接一巴掌扇过去，“说，是哪个野男人的？”
双意想着孙秋莲的病不能生气，立刻道：“是我男朋友的。”
孙秋莲心下立刻松了一口气，却依旧沉着脸，“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谈了多久。”
双意垂着眼，“大半年了。”
孙秋莲拧了一把她的胳膊，“才谈了大半年，你就怀了人家的孩子！我平常怎么教育你的！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双意沉默。
孙秋莲深吸一口气，“他家是哪里的？”
双意：“南城本地的。”
孙秋莲：“在工作还是在读书？”
双意：“已经工作了，是我们学校医院的医生。”
孙秋莲的面色缓和了些，“多大年纪了。”
双意顿了一下，“二十八。”
孙秋莲皱起眉头，“这么大年纪，条件这么好还没结婚，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双意轻声道：“他之前忙着读书，没顾得上这些。”
这个理由倒也合理。孙秋莲继续追问：“他家里人知道你吗？”
双意：“不知道。”
孙秋莲：“那他知道你怀孕了吗？”
双意眼中滑过一抹苦涩，“我也才知道。”
“那你现在打电话告诉他，必须让他负责。”孙秋莲步步紧逼，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
双意猛地抬头，不可置信。
孙秋莲催促，“快打啊！”
双意的脑子现在很乱，浑身一激灵，颤抖着嘴唇，“妈，我……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孙秋莲拔高了声音，“你说什么！”
双意红了眼眶，语无伦次，“妈，我只是觉得我还没毕业，年纪还小，还没正式踏入社会，怎么有能力抚养一个孩子呢，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孙秋莲打断她，“又没说让你抚养，你男朋友肯定养的起你跟孩子，生完孩子，你继续读书，这是最好的选择，你现在觉得年纪小，等过两年你就知道了，这么好条件的男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双意哭着摇摇头，“您的女儿也没这么差吧。”
孙秋莲：“你弟弟还要结婚买房子，我跟你爸都干不动了，如果不是你上学花了一半的钱，你弟弟的首付钱早就有了。”
双意哭着哀求，“妈，你们再等等我……再等我两年，我会工作赚钱的……”
孙秋莲跌坐在椅子上，一脸沧桑，“双意啊，妈也想等，可是妈的身体等不了了啊。”
双意怔怔的，隔着眼前一片朦胧，隐约看到孙秋莲苍老的神态。
她眨了眨眼，眨掉了泪水，掏出手机，拨通了路致远的电话，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路致远，我怀孕了。”
旁边是孙秋莲宛如刀子一般的眼神。
电话那段是无尽的沉默。
双意握紧了手机，心里有些麻木，她破罐子破摔地想。
生活已经不能再糟糕了。
幸好他的下一句话是，“我们见面谈谈吧。”
判了她缓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