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侯林尊高大俊朗、剑眉星目,东平侯夫人聂氏曲眉丰颊、靡颜腻理,且看他们的长子林昉,琳琅玉树,鹄峙鸾停,举手投足尽是风流气度,是长安城多少贵女心底的一抹色彩。

这样的一对夫妻,生的儿子俊秀非常,生的女儿为何颜色那般寡淡?

林嘉蕙也还算是眉清目秀,但终究到不了极美那一挂,容貌就连几个庶出的姐妹都比不上,且仔细看,她的容貌几乎没一处与父母相像。

林昉原没多想,是学中好友、信国公世子徐劭来玩耍时,玩笑了一句“你这嫡亲妹妹怎么同你、同令尊令堂一点儿都不像”,他忽然就上心了。

他观察蕙娘,将她的眉眼口鼻一一与父母的对比,惊讶于竟真是没一处相像。

他不止一次想过,蕙娘会不会不是自己的妹妹,转过念头又觉得这种想法太荒谬了,父母总不至于搞错自己的女儿吧,而且每一个林家嫡系血脉右边小腿上都有一模一样的飞鸟形胎记,一看胎记不就一目了然了。

谁知竟真是搞错了女儿。

林昉非常无语。

“蕙娘没有胎记?”

老夫人摇头:“你父亲知晓时,私下让人去查了,他将此事告诉我时,我让吴嬷嬷去看了,没有。”

林昉问:“母亲一直不知蕙娘没有胎记吗?”自己与父亲皆是男子,不可能去关注妹妹、女儿的小腿,然而母亲这么多年都一直全然不知吗?

提起聂氏,老夫人就想嘲讽一句“她除了自己的容貌和蛊惑丈夫,她还知道什么”,但到底不好在孙子面前诋毁他的生母,老夫人忍住了,只摇头叹气。

一时间,祖孙俩都是非常无语,相对叹气。

而现下最要紧的不是追究聂氏之过,而是林尊被御史弹劾治家不严、害及亲女。

“兵部右侍郎也盯着尚书之位,这些日子上蹿下跳,就差没直白给你父亲按一个‘谋害亲女’的罪名。”老夫人恨道,缓了一口气,才接着说:“圣人将弹劾你父亲的奏疏都留中未发,如今也不知圣人用意为何。”

林昉沉吟道:“兵部右侍郎班庐,我依稀记得孔才表弟说过,他有一庶子文采斐然,却被嫡母压着不许科举亦不让门荫选官,被逼着在家中帮忙打理庶务。”

老夫人惊了:“还有这等事?班家娘子竟如此不慈?”

她虽然也不喜老侯爷的几个庶子,却从未想过要磋磨这些孩子。

毕竟周朝有律:庶子不能继承家中爵位、祭田:士大夫以妾为妻徒一年,也断掉了庶子凭母上位这一条路。

若家中庶子自己出息了,也能与嫡子守望相助。若不能出息也无妨,分家时分一份家产给庶子,让他自谋生路即可,就连分给庶子家产的多寡律法也有明文规定。

世情与律法都对庶出子如此苛刻,嫡母若再磋磨庶子,世人大多不会认为庶子有何错,而是嫡母不慈不贤,与这家谈儿女婚事就得注意点儿了,女儿嫁过去受罪或者娶进来一个搅家精,搁谁家能受得了。

林昉道:“这事还是我离京前,孔才表弟几人为我践行时说起选官这事来,无意间说出来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若是真,这班家娘子可真是人不可貌相,竟从未看出她是这么不慈不贤之人。”老夫人说着笑了,“不管是真是假,将此事透给御史台,且看竖子班庐安能继续上蹿下跳。”

说完了这事,老夫人就打发林昉去景明院见林福,不管怎么说,两人是血脉相连的嫡亲兄妹,林福又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林昉回来了当然得第一时间去探望。

“景明院?”林昉听到这个名字眉头微蹙。

老夫人一脸“别问,问就是你母亲”的表情摆摆手,让林昉自去。

从期远堂出来,林昉先回了自己的春和院,把要送给蕙娘和三个庶妹的还没送出去的土仪挑挑拣拣,挑了不少他觉得林福能用得上的,让小厮抱着跟他前往景明院。

景明院与春和院隔得很近,只绕过一片竹林就到了。

钱婆子之前被秋夕训了一顿心里可不服气,安排给她浆洗的衣裳她也不洗,偷偷溜出景明院去找以前的老姐妹聊天,却非常不巧地被来看林福的林昉撞见。

“站住!”林昉身旁的小厮看郎君皱眉,立刻对婆子大喝一声。

钱婆子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林昉看婆子一身粗使仆役的衣裳,蹑手蹑脚从景明院出来,瞬间就想到祖母说林福被刁奴磋磨得差点儿殒命,顿时怒火中烧,喝问:“你是哪里伺候的?鬼鬼祟祟在景明院门前作甚?”

他三年未在家,没想到家中这些刁奴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竟敢鬼祟在姑娘院子前探头探脑!

“回、回回回大郎君话,老奴是伺候五、五五五姑娘的。”钱婆子都不敢起来,抖得如筛糠,话都有些说不清楚。

林昉当了三年县丞,帮县令判案无数,还剿过山匪,一看钱婆子这副模样就觉得她是做贼心虚,让小厮把婆子抓起来,并让人去把内院管事叫来,准备就在景明院门口好生盘问盘问这鬼祟婆子。

哼!刁奴不长记性,侯府嫡出的千金也敢一而再再而三欺辱!

钱婆子看大郎君这阵势,苦胆都快吓破了,连忙大声向林昉求饶。

林昉面上立刻闪过不悦之色,吩咐小厮:“堵了她的嘴。”在姑娘的院子前大呼小叫的,半点儿规矩都没有。

朱槿在院中听到门口的吵闹声,一听又是那刁滑的钱婆子,气不打一处来,边骂边往院门走:“钱婆子你怎么回事,是不是有毛病啊!不知道姑娘在养病听不得吵闹,你再这样吵吵闹闹我可就让秋夕姐姐告诉老夫人了,别以为你是夫人派来的就可以为所欲……”

她一脚跨出院门才发觉情况不对劲儿,打眼看到面容冷肃的林昉,她那个“为”字硬生生被她吞了下去,瞪大了眼一脸惊惶。

“大、大郎君。”朱槿手忙脚乱行礼。

林昉问:“你是伺候五姑娘的?”

朱槿用力点头:“是、是的。”

“这婆子也是?”林昉指着钱婆子。

朱槿瞅向钱婆子,后者被捂了嘴说不了话就呜呜呜叫,看意思是想让朱槿帮忙澄清她也是伺候五姑娘的,并没有鬼鬼祟祟。

朱槿迟疑了一下才点头,但看大郎君抓了钱婆子这阵仗,她忽然灵光一闪,告状:“回大郎君,这钱婆子虽然是景明院里伺候的,但总是偷懒耍滑,活也不干总跑出去和人嚼舌根,还经常大呼小叫扰得姑娘不能安生养病,屡教不改,可恶至极。”

钱婆子睁圆了眼,凑近一点儿看,眼中血丝都清晰可见,若非被捂住嘴她恐怕就要对朱槿破口大骂了。

这时内院管事李左匆匆赶到,脸上的汗都没来得及擦一下,林昉就直接说了:“这婆子刁滑,该怎么罚你自己看着办。”

李左看了一眼钱婆子,脸上的汗更重了,小心翼翼道:“大郎君,景明院这些仆役都是夫人安排的……”言下之意他不敢随意动这里的人。

实际上他是收了钱婆子男人的钱,想法把钱婆子安排到景明院来,若是罚了钱婆子,就怕她男人要找他闹起来了。

侯府上下谁不知道夫人不待见这刚接回来的嫡姑娘,谁不知道这位五姑娘是个软柿子好拿捏,哪怕林福在期远堂发飙把侯府上下连老夫人都骂了,哪怕瑞香因为此事连累父母兄妹一家都被发卖了出去连夫人都保不住他们,但固有印象让这些仆役就是认为五姑娘好欺负,景明院当差很轻松。

在得知李左在帮夫人挑来景明院伺候的人,不少人都动了心思,给李左送礼的不止钱婆子一家,钱婆子的男人是个混不吝的,他若是要闹,这事闹到主子面前去了,他李左可是讨不了好。

电光火石之间,李左就下定了决心,把这事往夫人和五姑娘身上推——人是夫人安排进来的,五姑娘对母亲有怨言,自然看不惯夫人挑的人。

“大郎君,这是不是得先禀了夫人才行?”

林昉冷睨李左。

东平侯府出自西河林氏,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士族门阀,府中仆役大多是世仆,婚嫁也不出东平侯府的范围,一代代下来就结成许多的势力网,有脸面的仆役甚至敢把庶出的郎君姑娘不放在眼里。

他知道才找回来的妹妹虽然是嫡出,在府中毫无根基又无人相帮,母亲对她的态度还……

在这些仆役眼中可不就软弱好欺么。

但他万万想不到的事,他这个侯府世子也被内院管事拿话搪塞。

“呵……”林昉冷笑:“我离家三年,府中的仆役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李左微微垂着头,不敢接这个话。

林昉怒了,他倒是要看看这府中还有多少刁奴。

“你去把景明院伺候的仆役都叫来。”林昉吩咐朱槿。

朱槿缩了缩脖子,往回走了两步,又转头看大郎君,再走两步再看,看得林昉都不耐烦了,才哭着说:“大郎君,婢子、婢子叫不动他们的哇呜呜……”

林昉:“……”

这院里伺候的人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他嫡亲的妹妹就这么被苛待还得了。

“我倒是要看看都是些什么金贵的奴仆,还叫不动了。”

他说着就景明院里走,李左慌忙跟上,一叠声地说:“大郎君息怒,大郎君息怒……”

林昉一进到景明院里,入眼就看到满院子芜杂的花木和摊了满地的土,怒极,对朱槿和钱婆子发飙:“你们就是这样伺候姑娘的?一个个偷奸耍滑,若是做不好事,早早发卖了,自是有许多能干的人愿意做事!”

朱槿胆子小,被林昉发飙吓到,哭得更厉害:“大郎君,这土是姑娘、姑娘让挖的呜呜呜……”

“好大的胆子,竟敢诬在姑娘头上!”林昉喝道:“去把人都给我叫出来,我倒是要好好问问这侯府里的规矩是不是把罪过都推到主子身上。”

李左眼皮一跳,心里打鼓得厉害,尤其是林昉滑落时还看了他一眼,把他看得是慌乱不已。

朱槿更是被吓破胆,扑通一声跪地,哭道:“大郎君,真的是姑娘让婢子挖的土,婢子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随便挖土,更不敢诬在姑娘身上啊!”

林昉任由朱槿哭求,冷肃着脸看一个个从景明院后头出来的仆役噗通噗通跪下。

“这是在干什么?”秋夕提着一个食盒站在院门外,看院中闹成一团,赶忙进了来,朝林昉行礼,道:“大郎君,景明院是何处冒犯到您了吗?这是怎么了?”

林昉回头看是秋夕,面色稍霁,缓和了些语气说道:“秋夕,祖母让你来伺候五姑娘,就是看中你稳重。你是景明院的一等侍女,这些人都归你管,可你看看这些人都干了什么,你都管了什么。”

秋夕还没来得及说话,李左就在一旁大喝一声:“秋夕,你还不认错!”

他这是想将责任都推到秋夕身上,秋夕也不傻,握紧了手中的食盒,对林昉说道:“大郎君,婢子去杏手院给我家姑娘拿药,姑娘吃药耽误不得,请容婢子先进去给姑娘送了药再为自己分辩一二可以吗?”

她说着就要往里走,姑娘睡觉连一点儿轻微的脚步声都能惊醒,这院子里这么吵闹,她能受得住?

莫、莫非姑娘出事了?

秋夕心中一慌,就想去房中瞧瞧林福是否安好,却被内院管事李左拦住了去路。

李左声音更大:“秋夕,别在大郎君面前耍嘴皮子,你可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还不跪下认错!”

“你想叫谁认错?”

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林昉循声抬头,就见一个瘦弱的小姑娘从一颗茂盛的合欢树后绕出来。

她穿着白色软云罗中衣,人很瘦,脸却有点嘟嘟的小肥肉,虽还没有长开,但秀美的五官不难看出日后的模样。

原来这就是我的嫡亲妹妹,说是与我少年时长得一模一样,我年少是长这样的吗?林昉心想。

林福慢吞吞走过来,瞅着李左,神色睥睨:“本姑娘的地盘什么时候由得你狺狺狂吠!”

李左脸色难看了一瞬,片刻后又变成讨好的笑,对林福说:“五姑娘,这不是看你景明院的仆役都没规没矩的,大郎君帮你教训这群刁奴呢。”

“没规没矩?”林福冷嗤一声:“除了秋夕和朱槿,这些没规没矩的不都你安排进来的?知道他们没规没矩你还安排到本姑娘这儿来,你安的是什么心呐!”

“这、这……”李左一时语塞。

林福淡淡道:“这些刁奴该罚,你这个管事就更该罚,还得重罚。”

林昉就在一旁说:“听到了没,自己去领罚。”

李左才风干了汗的额头又冒汗了,想要辩解但林福已经不耐烦听他说话了,林昉目光投过去,他不敢再出声,只能咬牙认了。

林福这才把目光投向林昉,刚才听人唤“大郎君”,知道这位就是小林福刚刚从外地回来的亲哥哥。

但她看哭得凄惨的朱槿,还有被李左故意为难的秋夕,心头不爽。

其他人她不管,这两个人已经是她纳入势力范围的,居然趁她五谷轮回之时欺负她的人,就算是好意,难道不能事先问清楚了再问责,吓唬人有意思么。

林福对林昉哼:“你是来砸场子的?”

林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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