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侯府世子林昉以门荫入仕,三年前铨选时却没留在京城,而是去了青州卢姜县任县丞,此举着实让长安城不少的高门大族惊掉了下巴。贵族子弟以门荫入仕,向来都是在南衙十二卫里领个闲职,先熬资历再图晋升,极少有人愿意外放出京,有道是在家前日好、出门事事难嘛。

“东平侯比不上其父,他之子倒是有其祖之风。”有人如此评价。

如今林昉三年任期已满,东平侯很早就开始在朝中活动,给儿子谋中书省右补阙一职,这番回京,东平侯盘算着儿子至少也得十来内不再外放,那么亲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儿子回来,被禁足多日的聂氏终于可以踏出正院,在期远堂里,红着眼眶殷殷望着门外,等待儿子归来。东平侯的两个庶子、三四七八四个女儿也都在老夫人这里等着兄长。

老夫人环顾了屋中众人,眉头蹙了一下,问聂氏:“小五怎么没来?没有人告知她,她的嫡亲长兄归家来了?”

聂氏身子一僵,呐呐不敢言。

她的确忘了还有一个女儿。

老太太当即就沉了脸色:“看来这段时间你半点没有反省。”在孩子们面前训斥,几乎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聂氏留。

林嘉蕙想要为母亲辩驳,却又畏惧老太太威势,不敢言。

庶出的那几个就更不会为了嫡母去触怒祖母了,一个个装鹌鹑。

“我、我这就让人你把林福叫来。”聂氏慌忙让侍女去景明院。

老夫人这才冷哼了一声,就此揭过。

聂氏心底恨极,就连儿子回来的喜悦都冲淡了几分。

没过多久,去景明院的侍女回来,身旁跟着秋夕。

秋夕朝老夫人道了声万福,说道:“老夫人恕罪,咱们姑娘身子虚,怕过了病气给慈爱她的祖母,虽想与嫡亲兄长相见,奈何出房门都勉强。姑娘托老夫人帮她跟大郎君告个罪,她不是故意不来,更不是对大郎君有意见。”话毕,又盈盈朝老夫人一摆。

秋夕说话间,老夫人眼中情绪变了几变,先是满意后是叹息最后变成淡淡的不悦,这不悦很快隐去,她终究没说什么,只吩咐秋夕好生照顾五姑娘。

老太太只是淡淡不悦,聂氏就是极度不悦了。

听听林福说的这是什么话——“不是对大郎君有意见”,那就是对她这个母亲有意见!

聂氏有气想要发作,但林福不在跟前,她一个侯府主母跟个侍女掰扯未免掉身份,无奈只能咽下这口气。

林嘉蕙很懂聂氏的心思,便对秋夕说:“福妹妹之前病得那样重都能从景明院走来期远堂,怎么如今养了半月有余,倒是把身子骨越养越弱了。”有些话做母亲的不好说,做女儿的倒是好说。

秋夕低垂眼帘,声音泠泠,说道:“四姑娘这话说得可不太妥当,你也知道那会儿我们姑娘命都快没了,当时那情形若不自救,又有谁来救我们姑娘呢。她全靠着那一口气撑着获救,如今气散了,身子亏虚得厉害,四姑娘这是故意强人所难吗?”

林嘉蕙脸一僵,勉强笑了一下:“福妹妹误解我了,我自然是希望福妹妹好。”

秋夕抬眸直视林嘉蕙,又道:“我们姑娘有句话要婢子转告给四姑娘……”

秋夕说到这里忽然顿住,林嘉蕙下意识就追问:“她说什么?”

秋夕:“你去死一死就知道了。”

林嘉蕙的脸瞬间煞白。

“放肆!”聂氏大怒,重重一拍案几,大喝道:“侯府岂能容你这等肆意妄言欺主刁奴,来人,掌嘴。”

老夫人也怒了:“你要掌谁的嘴?”秋夕是她培养起来的一等侍女,虽然给了林福,但也不是能随便喊打喊杀的,何况还是当着她的面。

“母亲,这刁奴竟敢对蕙娘口出恶言,怎能不罚!”聂氏心中委屈极了。

老夫人看向秋夕,秋夕就朝聂氏福了福,道:“夫人冤枉婢子了,婢子不过是将五姑娘的原话复述给四姑娘听。”

聂氏一怔,心中顿时燃起惊天怒火,愤恨道:“她竟然要自己的姐姐去死!她的心怎么这么恶毒!那些粗鄙的刁民、田舍奴将她都教坏了,早知她这样恶毒,当初就不该……”

“闭嘴!”老夫人怒喝,双目注视着聂氏,缓缓道:“聂氏,那是你的亲生女儿!”

聂氏回视,毫不退缩:“我的女儿岂能如此恶毒!”

“照你这样说,二十年前我就不该心软,你门第出身那么低,又没眼界没心胸,我就不该心软答应让你进门!”老夫人冷嘲,当着屋中众多子孙与下人,半点儿脸面都懒给儿媳留。

朝堂上已有政敌借林福一事攻讦林尊治家不严,士大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自己的后院都管不好,不但亲女被换十几年毫无察觉,接回来后还差点儿身死,这样的人有何能力辅佐君王?

圣人会如何看东平侯府,如何看林尊?

兵部尚书年纪大了眼看就要致仕,林尊在朝中活动,林敬也帮忙兄长,便是老太太也在与相熟的几家老封君们联络感情,就是想将林尊拱上兵部尚书之位。

你聂氏不能帮上忙,那就老老实实呆着,别拖后腿!

老太太不止一次的后悔自己心软,答应大儿的苦求,最终给家里娶进来这么一位褊狭的冢妇。

毫无助力便罢了,偏还三不五时拖后腿,这样的儿媳搁平常百姓家里都不会喜欢,何况他们这样的公侯之家!

当着庶子女的面被婆母这样说,聂氏感觉自己的脸被活活撕下来扔在地上踩,她由来就是极要面子的,哪里受得了这个。

她流着泪,看着冷酷的婆母,嘴唇颤了颤,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似受了天大委屈。

她本就颜色极好,又会保养,年近四十看起来与二十来岁无异,这番委屈流泪又倔强不语的样子,男子应该很吃这一套,但婆母看在眼里只会更厌恶。

老夫人看在长孙归家的份上,忍着怒气没让聂氏滚蛋。

期远堂里气氛凝重,老夫人垂眸不语,聂氏无声流泪,就连林嘉蕙都不敢彩衣娱亲了,庶出的几个就更是噤若寒蝉。

林昉就是在这样的气氛当中走进期远堂正房的,见情形不太对有些疑惑,但现下不是追问的时候,他快步进去,走到老夫人跟前,一掀衣摆跪下:“祖母,不孝孙儿回来了。”

“快起来,地上凉。”老夫人看到长孙,怒容一收,刹那间眼泛泪光,起身亲自把林昉扶起来,拍着他的手,不住点头:“好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高了,也瘦了,一个人在外头,这得吃了多少苦哇。”

林昉扶了老太太坐回罗汉床,笑着说:“阿婆,我带着伺候的人呢,上峰也很关照我,没吃苦,就是十分挂念阿婆。”

“你的孝心阿婆知道。”老夫人拉着长孙说了许久的话,才指了巴巴看着儿子的聂氏道:“去见过你母亲吧,她也是极牵挂你的。”

林昉笑着说好,走到聂氏面前,躬身长揖:“儿见过母亲,母亲一切可好?”

“好好好,阿娘看到你呀,就什么都好。”聂氏流着泪,这次不是委屈的眼泪,而是喜悦的眼泪。

林嘉蕙凑过来,眼中泛着泪光,对林昉道:“大兄,你可算回来了,你都不知道,阿娘挂念着你,时常彻夜难眠。”

“让母亲担忧,是儿不孝。”林昉对聂氏道。

“胡说,我儿最是孝顺。”聂氏用绢帕按了按眼角的泪,看儿子还站着,赶紧拉他在自己身旁坐下,问他这三年的起居琐事。

林昉不厌其烦地说着一些琐碎之事,并挑着一些趣事说与祖母、母亲听,把屋中无论是主子还是下人都逗得直笑。

待叙话告一段落,庶出的几个弟妹才一一上前来跟林昉见礼,林昉表情淡淡点头,态度并不热络。

与庶出弟妹见过礼后,林昉让跟着自己的小厮去把带回来的土仪送进来,他对老太太笑道:“阿婆,孙儿给您带了些青州特产,咱们瞧瞧青州的新鲜。”

“好好。”老夫人满意得连连点头。

只要是长孙送来的,不管是什么,她都会喜欢。

几大箱子土仪送进来,一一打开,有不值几个钱的青州特有的小玩意,也有精美的绢帛、金银摆件,其中一个长方形的檀木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盘油润的佛珠,子珠皆是沉香木,佛头更是用奇楠雕刻的。

“阿婆,这盘佛珠是孙儿偶然与一得道高僧论佛,他赠与孙儿的。”林昉将佛珠取出,呈到老太太面前,“您瞧瞧,这佛珠与您有缘呢。”

老太太自然是喜欢极了,当即焚香净手,换上了这串佛珠。

聂氏看着儿子送上那么多贵重的礼物讨老太太欢心,心中不由得泛酸。

老夫人看差不多了,就说晚上家宴给林昉接风洗尘,然后把聂氏和其他孙子孙女打发走,独留林昉说话。

聂氏一步三回头的离开,舍不得三年未见的儿子。林嘉蕙扶着她,也是一步三回头,她能猜到老太太要跟说什么,不免心底有些慌。

期远堂正房里,下人也被打发了出去,老夫人将林福一事从头到尾详细说了一遍,末了,说道:“本想写信告知与你,又想着你不日即归,信中无法详述,当面说总归是好的。”

她说罢就看着长孙,原以为长孙会惊愕,不料竟平静如斯。

“大郎,你竟不觉得惊讶?”老太太问。

林昉笑了一下,说:“阿婆,其实我早就心中有疑,蕙娘她,模样实在与府中其他人大相径庭。”

老太太是真震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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