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锋闻言哪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抢入炼气阁,自在榻前跪倒:“师娘,锋儿来了,您……”
钱瑶微一展颜,抬手轻抚摸林锋满头乌发,又徐徐拂过他脸颊,口中言语慈爱无限:“傻孩子,那年在真源山下,你是如何唤我的?”
“娘……”
那只手长久练剑,掌心老茧甚多,然林锋却觉四肢百骸皆传出暖意,浑身毛孔似一齐张开,贪婪吞吐着周遭幽香气息。
时日分明已近伏天,那手却一扫往日温暖,一股寒气直渗入林锋心底,教他无比恐慌,头顶青天仿要直坠下来也似。
钱瑶温婉一笑:“道长,我自有些言语,想同锋儿一个讲讲,劳烦道长回避则个。”
天虚道长三人闻言各自施礼退出炼气阁,又将正门关掩退出十数丈方止。
“锋儿,人各有命,璐儿的事你莫要太过自责,何况璐儿也并非……并非因你而去……”
“娘……您……”
“我知道的,你打小撒谎右目总喜跳动两下,左手拇指也爱擦磨掌心,娘虽命不久矣,却……却还是知道的。”
师娘虽口中宽慰自己,然爱女作古又岂能轻易放下?于林锋听来,师娘言语内悲怆之意,一如那年自用枯枝所迎海浪,黑水掀起、白浪卷动,一波未去一波又至,层层叠叠直教他心神波澜起伏难以平复。
“锋儿,娘知你早年身中血蛊失了记忆误投魔教,坏了不少江湖正道同仁的性命,今日你便当着娘的面对天盟誓,日后绝不可再杀一人!”
“可……可若是那大奸大恶的魔头,还要放他不成么?”
“人之本初,其性为善。人非生来即恶,或因国仇、或因家恨,这才有了善恶好坏之分。依娘只见,只需给他一个机会,大抵便可教他幡然醒悟。”
稍一顿,又听她道:“那些年江湖中时常听说刺血林总教屠戮正道高手,你师父早欲清理门户,娘却知你是因失忆方作出此等错事,倘给你个机会,教你忆起前尘往事,你断不能如此而为。”
林锋向后膝行两步,恭敬叩首三次立誓:“林锋今日在此立誓,自即日起绝不妄杀一人,如有违誓天诛地灭,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钱瑶听他立誓已毕,这才又招手唤他:“你师父近年举止颇有怪异之处,对待你那些师弟也多猜疑,不似往昔信任有加。倘有一日你需同他兵戎相见,为娘千万莫忘此言:你只可擒他却不可杀他。一来他纵罪恶滔天也是你的授业恩师,如你杀他无异欺师灭祖,便就是大义灭亲之举,日后也少不得有小人借题发挥诋毁于你,二来也可不破今日之誓。无忧派自立派至今,已享六代清誉二百七十余载侠名,决计不可断送在你师父手中。否则,娘在九泉之下也无颜去见无忧派历代先师。”
“孩儿谨遵母命。”
“好孩子,好孩子……”钱瑶音声前时尚具几分中气,现下油尽灯枯、中气难济,言语时气息飘忽颤抖不已。
她看着林锋面颊伤疤,蓦地淌下两行清泪,一身精力似同这两行泪珠一同流出,气息登时萎靡不振。
林锋见状心中又痛又惊,口中慌忙呼道:“道长!道长!”
天虚道长三人听得他呼喊,齐抢入炼气阁中,只见钱瑶面色惨白全无血色,眼底炯炯神光已散了十之七八,
“银针、太上丹……”
“道……道长……不必再救我,平白……平白费了贵门的圣药……”
“道长,你……你速速救她……否则……否则!”林锋“铮”得一声将流光剑抽出,怎料手上长剑不过尺来长短——流光剑竟已折断!
“放肆!”钱瑶本就油尽灯枯强自支撑,这一声厉喝强运内力,心脉登时断了大半,一大口鲜血立时喷出满溅衣襟。
“娘!”
她自卧榻上悲切哽咽:“锋儿,人各有命,怨……怨不得别人……更……更恨不得……别人……娘自问这一世……坦……坦坦荡荡……却唯独恨……着自己……恨自己无力……教……教你委屈了整整十年……剑在人在,剑断人亡……锋儿……倘有来世……娘绝不负……”
一行清泪缘面滑落,“你”字未出,千幻剑钱瑶溘逝太极观中。
“娘——”
林锋哭喊着将钱瑶尸骨紧紧拥在怀中,气力大得如欲将那余温尚存之躯融入体内。
“锋儿,你留神些,莫要摔下来。”
……
“锋儿,这世间有种鸟,名唤朔方。它生而即飞,落地即为终期。”
……
“锋儿,来喝些水歇歇。”
……
“锋儿,倘是想家了,便去山下水磨村刘婶家,师娘每月初一十五皆要去她家的。
……
“傻孩子,你忘了那年在真源山下,是如何唤我的?”
……
“锋儿……倘有来世……娘绝不负……”
……
他仰天哀嚎声嘶力竭,带着浓浓不舍与无尽悲戚……
相忘大师双手合十,低诵起《地藏菩萨本愿经》来,诵经声与林锋凄惨哭声混在一处,众人只觉数不尽的哀伤难过扑面而来,沉重如千斤巨石压在胸口。
林锋哭喊撕心裂肺霎时戛止,一口污血蓦由口中喷出,众人急抢上前去,才发现林锋已伏在钱瑶躯侧人事不省……
连日积劳便教他不大吃得消,小师妹命丧钟不悔剑下,心神饱受冲击,此等身心俱疲之时,师娘谢世接踵而至,急火攻心下真气逆行,这才教他昏迷不醒。
天虚道长探了林锋脉象,知他自身先天真气磅礴,现下虽不省人事,好在性命无忧。
老道长轻声道:“林大侠虽性命无碍,右肩血脉中教人以点血截脉之法封了血蛊。只是年岁已久,点血截脉之法封它不住,全仗先天真气弹压。”
上官月若有所思:“无怪师娘教锋哥立誓不杀,一来是因锋哥当年误入歧途就任刺血总教,害了无数高手性命;二来他教血蛊缠身,一旦同别人以命相搏,先天真气消耗血蛊必然作乱,届时锋哥纵剑法超群、内功深厚,也绝不是旁人对手。”
一指怪医孙济在一旁踌躇一下:“老……我查阅了不少古籍,啊——血蛊非无法可解,倘寻到一眼冰火两仪泉入内沐浴,啊——以内功心法取天地阴阳之力便可将血蛊驱至体外。血蛊离了人血,啊——便如鱼上岸只能束手,届时大家一齐动手,将那害人的物事剁作一滩烂泥,免得贻害后人。”
上官月不禁发问:“冰火两仪泉又是甚么?”
天虚道长抬手抚髯:“冰火两仪泉乃天赐圣泉,火泉水炽热无比,冰泉水寒冷难当,冰火泉水同在一处互不侵犯,可驱天下万毒。只是冰火两仪泉从来只在古籍内出现,人间何尝有人寻到过?”
上官月闻言横目,将视线甩向孙济,一指怪医教那目光扫中身子微微一抖,口中忙道:“尚还个法子,啊——便是要旁人以内力将血蛊吸出。可……可纵观天下,啊——当世内功除吞天魔功外,哪有甚么内功能将血蛊吸出?以楚凌霄吞天魔功境界,啊——如欲吸出血蛊,自然不在话下,可……可他又怎会为了少堡主将那等歹毒之物吸入自己体内?除非少堡主是那老魔头的儿子……”
……
上官月舒舒服服伸个懒腰,忽得坐起身来,她也不知何时睡下,只记得自在榻前陪林锋度了三日。
她满腹疑虑坐起身来,远处夕阳洒下漫天瑞霭红霞。炼器阁外,赤衫人影静立阶前,默默观望着西北山峰。晚风拂过,衣袂翻飞,缕缕发丝或起或落。
上官月轻将散乱的鬓发撩在耳后,不徐不疾走在林锋身侧,口中温柔无限:“锋哥,你醒了?”
林锋木讷转头,灰暗眼底满是落魄神色:“月儿,这世上……在无人对我好了……”
上官月踮起脚尖,双臂轻柔环过林锋脖颈,口中低语如呓:“锋哥,今后我对你好,我伴你一世,至死不离!”
良久,林锋终抬手拥住怀中佳人。余晖洒下,修长身影静躺青石板上,不分彼此。
其后两日,司徒伟、孟薇、曹震、龙祈然、上官龙渊并援手诸派人马陆续赶至龙虎山;复一日,天虚道长亲持醮仪,炼度钱瑶、张璐亡魂。林锋、司徒伟二人披麻抬棺,上官月亦去簪饰,丧服陪同左右,其余门派众人各着黑衣,装容肃穆以奠千幻剑英灵。
醮仪直至傍晚方终,天虚道长焚化钱瑶尸骨,林锋师兄弟二人痛哭一场,收整骨灰入坛,翌日由司徒伟送归真源山入土安葬,余下各门弟子回山禀告自家掌门不提。
正道诸多门派联手痛击玄冥教一事,不过几日便在江湖传得沸沸扬扬。
一来白云刀客上官龙渊重出江湖,斩落玄冥教水火判官两颗好大头颅,玄冥教教主冥帝朱平沙重伤远遁,已广为人知。
二来龙熠堡少主小孟尝林锋,单枪匹马杀入玄冥教总坛,连斩黑白无常、十殿阎君及其下教众无数,解救千幻剑钱瑶,更成了正道人士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之事。
一度淡出江湖的龙熠堡,再度名声鹊起!
朱平沙远遁不知去向,其下教众也各自逃跑亡命天涯,正应了树倒猢狲散的古语。
至此,玄冥教一事终于尘埃落定。
前时,无忧派名帖送至龙熠堡,邀上官龙渊往真源山商议正道结盟大事,众人返归龙熠堡商议数日,乃命林锋、上官月二人代上官龙渊前往,龙熠堡左使孙济、右使秦玉颜、龙祈然、曹震四人为副相伴。
上官月知了此事道:“上真源山又打甚么紧?正道结盟多要比武夺魁立下武林盟主,锋哥失了趁手兵刃,如何与他们对手拆招?倘只用寻常制式长剑,只怕三招五式便要教那些高手击断,如此一来,岂非堕了他少主的威风?”
上官龙渊笑道:“此事为父早有打算,这时祈然四方打听,终得了吴大师音讯。我且修书一封,你们见了吴大师将书信呈上,大哥乃闭月离风双剑的守剑之人,吴大师未必就驳了他的面子,届时林氏父子皆成了吴大师的守剑之人,岂不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