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说这是梦,就算真是现实,这点程度还不足以让他丢脸地示弱。

只是

果然

咽下一口血沫,体会到与现实同等的疼痛,埃利克还能分神,想到,没错了,就是他很久以前就梦到过的那一幕。

面容模糊的男人浑身浴血,伤势重得惊人,所途径之处亦是由尸山堆砌而成的血海。

这正是他临死前最后呈现的画面。

对。和重复了很多遍的那个梦几乎没有出入。

又不对。因为唯一缺少的,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漂浮于血海之中的,那些遍布眼中无处不见的尸山呢?

在这里只见到了血,没看见尸体。

是被藏起了么?还是说,这个梦仍旧存在着

他的思绪突然中断了。

仅剩的右眼视线落下,穿过重重赤色。

有人不止一个人匍匐在地,颤动着伸出的手,无数双手都残破不堪,却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角。

从他们手上带起的血迹涂抹到本就污浊起来的他的身上。

埃利克低头,看到的那些因痛苦绝望而扭曲的面孔中,有几张,正是他此前在皇宫门前看见过的人们的脸。

第180章

映上意想不到画面的瞳孔收缩,刹那间, 周身皆被刀剑穿破的男人神色巨变。

喉中再度涌上充斥着腥味的血, 一下子压过了下意识欲要脱口的字音, 让那句话到底没能说出。

他的心神直到此时还没有受到最大的冲撞,不过是冷不防大受震惊而已。

被血海浇灌成赤色泥沼的大地如今荡然变色, 汹涌浮出的那一层淤泥并不是单纯的污泥, 而是由数不胜数的骸骨一层层铺满, 不断堆积而成。

同是赤红的天空紧迫向下压来,似是在内部不安攒动的血雨将至。

这是多么可怖的画面。

这是多么疯狂的情景。

明明身在人间, 却呈现出地狱之景。

避无可避,出入无门。只要来到了这里,就等同于深陷入一个彻底封闭的空间,只能独自面对

面对这重重叠叠、宛如怒涛般向渺小之人压覆而来的尸山血海。

呲啦

伴随着一声脆响, 埃利克的衣角被极致干枯的数双手齐齐撕裂。

有着属于他子民的面孔的尸骸, 宛若从地底艰难爬出的枯骨。

他们没有清明的意识,只是坚持地、狰狞地、不顾一切地伸长手臂,伸向他们唯一的王。

撕碎了最能轻松触碰的衣角, 这无数双枯瘦之手伴随着无助的嘶吼,开始试图勾住男人的长靴。

并且还想向上, 死不肯放手地拉住他的腿,扣住他身上能被绊住的一切地方,将他往下撕扯

没错。

这一副堪比真实地狱的情景,竟在此时此地发生。

埃利克本该有所行动。

以他的性格,是万不能容忍自己被如此肮脏的东西贴到身上来, 拼命拉扯,还是以要把他拖进地狱的狂妄架势。

可他直到双腿被腐朽骸骨没过,重重如晃眼虚影的干骨袭上腰间,还在继续往上抓扯仍旧没有任何举动。

被惊吓到了?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猜测。

即使几乎快要被淹没,还陷在极深伤口中的种种刀箭也被拉扯,引得血液飞溅,男人的身影也没有半分摇晃。

他的背脊似苍松般坚硬挺直,头微昂起,被几许阴影覆盖的面部轮廓出奇地冷硬。

这些代表已逝之人的尸骸没有意识,所作所为仅凭本能,可它们,还会发出声音。

就是那时时灌入耳中的嘶吼。

如若有他人在此,能听到的嘶吼只是毫无意义可言的单纯的嚎叫,也不过是声势大而已。

然而,同样的声音落在身陷于此的男人耳中,却多出了另一种韵调。

比痛苦的发泄要多一分哀婉。

比绝望的痛述要多一分不甘。

埃利克极其神奇地听懂了毫无规律的嘶吼所蕴含的意义。

果然是一段控述,也果然是一段祈求,呼唤,悲鸣。

即使早已死去,逝者执念极深的灵魂也要执着地向他靠近。

到底是多么深刻不可磨灭的执念,才能驱使麻木的尸骸发出如此决绝执拗的声音?

他们说,王啊,您不能离开。

他们说,王啊,正是因为您的任性,才让覆灭。

【您不能离开。】

高高抬起,重重落下,第一个拽紧男人胸前衣物的这只手臂五指褪去皮肉,只余花白的指骨。

面上也是骷髅模样的尸骸这么说着,漆黑的眼洞透出森森幽暗。

【我们的,本无法存在的梦想之乡,是因为您而诞生。】

【您将美好与幸福带给我们,您是我们的守护者,最敬爱的王啊。】

【可是,可是!】

所有的骸骨齐齐发出悲鸣,声浪重叠到一起,带来的疼痛远比刺入身体的无数利刃更甚。

【您离开了我们。】

【您抛弃了我们。】

【也是您】

埃利克听得最为清晰的,就是这一句话。

数千年前的尸骸告诉他,是他杀死了他们。

虽然不是亲手杀死,却与亲自动手无异。

因为,身为一国之主的男人自私而任性。

他抛弃了处于危难中的国家和子民离开,让身后岌岌可危的高楼轰然坍塌,所有人为此而丧命。

这一切不是空口无凭,都有证明。

能让埃利克完全信服的证明,绝不是来自他人之口眼中所见,而是必然是真实的,他自己的记忆。

到如今,他关于最终末路的记忆,虽未完全恢复,但也已经恢复了大半了。

属于他的东西不会骗人,真相就是如此。

埃利克想起来了,他的确是为了某个预言而回到过去,建立了一个国家。

起初是抱着一点戏谑的心思,没有多上心,可到了后来,他便没法脱身了。

与在梦中得到的感触完全相同。

这个国家没有军队,没有强制要求去遵循的规则和信仰,人民亲如一家,即使是国王与平民之间也毫无隔阂,随便都能开玩笑。

如此不循规蹈矩的国家之所以能够存在,依靠的就是国王碾压一切的实力和不讲道理更不拘一格的性格。

从来没担起过这么一个大麻烦的男人十分认真,他喜爱自己所保护的这片土地,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

啊,的确。

男人喜爱着他们。

可骸骨的控述并非无迹可寻,因为,埃利克从过去的记忆中,找到了让现在的他无法反驳的真相。

他的喜爱,以及对自己需要保护的事物的维护,不是虚假的。

但他因此感到了极大的疲惫和压力,这一点也切实存在。

几乎没有人意识到,他强大到如同一座不会倒塌也难以翻越的高山,可光是实力的强大,却无法与越发绵长的疲倦抵消。

这里的疲倦并不单指勉强自己守护一个国家。

还有

如今的埃利克已经能够体会到:

曾经的他独自一人度过了太久太久的时间。

曾经的他遇到了太多太多的人和事。

并且,不管是珍视还是仇恨过的事物,全都没有留下,无一例外地离他而去。

一个人于没有终点的道路中漫无目的地行走,要忍受怎般可怖的孤独?

埃利克或许无法完全理解流浪数千年的那个男人的感受,但他一定能理解,男人最后做出的决定。

他感到很累了。

不想再重复生活,亦不想自己本来鲜明的存在被时间慢慢消磨。

所以,这么一个任性的男人,选择任性地死去。

他把自己身为王的责任,把信任着自己的人们的期待全都扔下了。

【您抛弃了我们。】

他让自己死在敌国的国王手下。

那个叫做所罗门的王差不多算是被他看着长大的,最后也迎合了预言,他和他的国家被所罗门覆灭。

【所所罗门】

【叛徒!啊啊,可恶的叛徒啊!】

嘈杂的杂声,夹带无法写灭的怒火宣泄对那个名字的主人的仇恨。

逝者还在不断地追问他,为什么要抛弃他们,为什么要放任叛徒的胜利。

他们对所罗门的憎恶是真实的。

他随记忆一同复苏的莫大愧疚也是真实的。

正因为一切皆为真实,找不到半分虚假埃利克才会无法反驳,更无法做出符合正常标准的应对。

骷髅空洞的幽暗眼神注视着他,如同阴森荆棘的白骨从各个方向探来,紧紧抓住他的双臂。

从不知何方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夹杂对所罗门的诅咒。

他也听出来了,是那个女孩儿,安塔希娅的声音。

明明是对他人的愤怒憎怨之言,他听到耳里,心中却是五味具杂,犹如心脏遭到重重的敲击,说不出有多沉闷。

也许,这就是他必须承担的罪恶。

即使心智再坚定,当面对自己曾犯下的罪过之时,仍旧无法保持冷静。

埃利克的心中甚至产生了动摇。

对于他来说,这丝动摇堪比山崩地裂。

【与我们一起】

幽灵再度低吟,并将沉默不语的男人往不可窥见的骸骨深处拉扯。

他们有恃无恐。

动摇只是开始,崩溃才是期望的最好的结果,他们还要继续在男人耳边提醒:

【忘记了吗?是重新想起的时候了。】

【全都是你的罪。】

【你害死了我们,你必须赎罪。】

赎罪吗?

看不见差一点点就要被淹没的男人此时的神色,只听见轻得无法传远的嗓音。

幽灵们说,是。来龙去脉显而易见,所有的悲剧都是由你造成,你必须赎罪。

男人没有反驳。

他承认了。

于是,来自过去的幽灵心满意足。

继续把男人拖入深渊,在血气沉沉的世界间吹过的风声飒飒,仿佛是谁发出的愉悦的笑声

无人发现,仿若地狱的血海中央,每一具攒动不已的尸骸的动作,都在同一时间出现了停顿。

时间凝滞般的停顿不止一次,而是反复多次。

到第四次的时候,摇摆不前的指针终于有了接下来的动作。

咔。

先是一道不那么和谐的响动突兀地出现。

咔擦咔擦咔擦咔擦!

随后,彻底地蔓延开来!

【啊啊啊啊啊啊!】

【好痛,好痛啊,全身都裂掉了!】

响动是从堆积成海的骸骨中传来的,随之一同出现的,还有陡然蔓延出千百米的茫茫冷色。

呲啦。

血海瞬间变成了颜色青蓝的冰海。

最先承受不住寒气爆炸的骨头,是离某个中心点最近的那一圈。

不管他们它们是幽灵,还是冒充逝者的什么东西。

在男人隐忍后终于不加掩饰爆发而出的怒火之下,万物都将化为飞灰。

真是胆大啊

此时,本应被浩荡骸骨吞没的那个人低声说。

远比怒涛狂潮更加恐怖的愠怒,尽数隐藏在这句话中。

竟敢愚弄我。

竟敢用这些断章取义的东西,来愚弄我。

是的。

他全都想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过前传的老板肯定不会被唬住,但矮子还是被唬住了一小会儿【真的只有一小会儿】

第181章

很久以前,有一个奇怪的男人。

他从另一个世界而来, 抱的是四处闯荡外加寻找一个美丽之人做妻子的奇妙想法。

没什么架子, 热情, 不拘小节,性格豪爽开朗, 用他结识的友人的话来说, 就是一个没多少脑子不, 换一个人来说他就是一个风风火火来到人间的太阳。

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很喜欢他。

这之中,就包含了某位性子傲到了天上的王, 以及因为长得好看就被男人第一时间求婚的人形兵器。

他们两人是男人最先结识的朋友。

在一系列说起纠结、其实也就那样儿的事情过后,本来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三个人便变得亲密无间。

一起饮酒作乐,一起外出讨伐魔兽,一起参加城中庆典

正因为从一个人变成了三个人, 男人觉得很开心, 不管他走到哪里都热热闹闹。

虽然没和其他人说过,但他心底里非常喜欢热闹的人,热闹的事, 也喜欢这个叫做乌鲁克的热闹的国家。

第一次遇见的美好事物在心中留下的印象,总是最为深刻的。

男人也是这样。

即使这些人事物在很久以后全都被残酷的时间所湮灭, 他仍旧记得他们,记得他们给自己带来的已然彻底无法回转的影响。

直到数十万个日子过后,他迎来死亡,也依然没有忘记。

因为一个意外。

或者说,由神所操控的命运。

在短暂的幸福快乐之后, 当时还没有性格大变的男人遭遇了第一次沉重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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