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津镇今日迎来了一件大事,至少对于这个镇的平民百姓而言。上个月抓到的一个犯人被判了斩首,不管什么罪名,观赏价值都是一样的。镇中的广场上,百姓已经聚得很满了。
中间的刑场早已经摆好,犯人带好了枷锁,后背插着写有姓名罪状的木牌,跪在当中。那犯人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纪,虽然身上脏兮兮的,但还是能隐约看出他本身皮肤挺白净,加上身材瘦弱,应该是个书生。
众人都在这里待着午时三刻,百姓们不厌其烦的等着。人群中,有一位胖乎乎的,衣着还算光鲜的中年男人看着犯人旁边的刽子手,不屑道:“这孩子年纪轻轻的就走这条道,他爹妈不得疼死啊。”
这人旁边站着的是一位少女,十八九岁年纪,一身普通人家女子的打扮,听了那人这么说,便答道:“确实是一幕惨剧,良善之人真的很难忍心看。”
那中年男子看着少女,有些轻蔑的笑了一下道:“二小姐这是看不下去了么?”
那二小姐道:“那你说我现在在干什么呢?”
那中年男子笑的更欢了:“也就是说二小姐不是良善之人?”
二小姐依然保持很平淡的语气:“碰到尹叔叔之前,我本来想'良善'的。”
这二小姐,正是已经平安到达海津镇,接手沈家在此船运生意的沈家二女儿,沈若晚。这天她要要处理了一些琐事,刚要回去,结果就赶上这行刑杀人。她本来没兴趣围观,是她手下的大掌柜尹德请她留下来一同观看的。沈小姐知道,这尹德掌柜背后的靠山,正是曾经要害死自己的后娘和三弟一伙,在海津镇的生意场上,是独揽大权的人物。而在他的一手操纵下,沈家在此的生意则是惨淡非常。这次沈小姐来海津镇为的就是扭转局面,新仇旧恨加起来,自然两人都暗自不对付。
那尹德刚要答话,就看见少女旁边有一个人走过来,道:“两位的话不对,谁说这善良的人就不能看杀人了?看到罪大恶极之人死掉而心里高兴,那不正是良善么?”说话那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样子,一身长衫,相貌却是非常枯瘦。
其实这人的话,正好可以给尹德解围,但不知道尹德怎么想的,居然驳他的话头道:“这人是罪大恶极嘛?人家就是说了两句话,碍到谁了?”
那瘦人道:“第一,那人不是说两句话,那人的罪名是写了两尺厚的反诗反文。第二,说话就不碍到谁了?我若骂你,你会欣然接受么?”
尹德一时被呛住了,顿了片刻道:“那能一样么?谁骂我我不能杀他,朝廷被骂了就要杀人,是怎么回事?”
那人道:“反诗反文,会挑起天下大乱,岂不是杀人最多的恶行?”
尹德怒道:“你是收了朝廷的钱是不是,这么帮朝廷说话?”
那人笑道:“你是收了反贼的钱是不是?这么帮反贼说话?”这话可更加的毒,前者只是看起来人格上卑贱,后者可是要掉脑袋的。
尹德的脑袋冒出点汗,长叹一口气道:“罢罢罢,这人该死,杀他全家,全族都对,就像朱皇帝以前干的那样,行了吧。”
那人奸笑一声道:“你就为了一时之气,就说出如此支持朝廷乱杀的话来,这朝廷要是给你些好处,那你还会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
尹德阴阳怪气的回敬:“你不是说这人该杀么?”
那人道:“我说的是反诗反文是该杀的,你怎么肯定这人写的一定是反诗反文?不是朝廷诬陷他,栽赃他?”
尹德怒道:“你到底站哪一边的?”
那人一脸猥琐:“本掌柜站在抬杠的那一边。”
沈小姐在旁边一直偷笑,这时候忍住了,道:“尹叔叔,算了吧,你不就是看个热闹么?这谁是谁非与你何干?”
尹德一摆手道:“对啊,我管这劳什子的干嘛。”这时候正好午时三刻已到,刑场上开始忙碌起来。尹德又来了劲,对沈小姐道:“看好了?那个刽子手那么大的块头,到时候肯定一刀下去,那脑袋就'骨碌碌'的,血能喷出老远……”他一边绘声绘色的描述,一边挑衅的看着沈小姐,其实他请沈小姐来观刑,主要是他对于沈小姐在江湖上的名声,还有三个月前,在来途的一战很不相信,总觉得一个少女不可能做到这一点。这次面对杀头的场面,这少女一定会吓得花容失色,一来杀杀她的威风,二来也显示自己阅历广处世稳,有利于以后在气质上压她一头。
哪想那个爱抬杠的家伙居然又来了劲:“谁说这长得块头打,就一定行刑很顺利?那么说岂不是富贵人家的胖少爷最会行刑么?”
尹德也不敢跟他多说,只是喊道:“那咱就打个赌,他要是砍的不利索,我给你五贯钱。”
那人也道:“他要是砍的利索,本掌柜就把铺子里的货全给你。”
这时候监斩官开始起身,宣读犯人罪状,下面两人还在争吵,而沈小姐则开始认真听判,只听那监斩官宣读道:“犯人卫进,字文才,海津镇人士,今年三十有二。勾结蒙元余孽,加入逆党‘早乙儿堂’,几年来题反诗一十八首,撰反书二十一部,经刑部批示,斩立决。”
沈小姐微微点头,而那监斩官开始让人验明正身,然后将犯人头发绑在前面一根桩子上,拔下木板,刽子手双手举起鬼头刀,对准那人脖子。监斩官一声令下,那刽子手手起刀落,那人的身子和脑袋就分了家,就如同切一块豆腐一样利索。
百姓们看到这一幕,都跟看戏一样开始起哄,那尹德笑道:“怎么样,我说的吧,看他切的多利索。”
那爱抬杠的人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算我输了,我铺里的货物都归了你吧。话说家人不知能不能请到裁缝给脑袋缝上,若不能便好了,我这次卖的货就可以减一尺的料子。”
尹德一时间摸不到头脑,那人哈哈大笑道:“你是在想我开的什么铺吧,从我说话还猜不出来?我那铺,全镇只此一家。就是镇东头济世堂旁边,抬杠铺便是。你若要我铺里的东西,我说话算话全给你,想什么时候来拿悉听尊便。你若不想要那就不算我无信了,告辞。”说罢势个礼,转身便走。那尹德听了神色大变,眼睛瞪着那人走的方向要喷出火来一样。他知道这城东的抬杠铺,这铺卖的什么呢?棺材。
这边沈小姐强忍住笑,对尹德道:“尹叔叔,这人也杀完了,我有事就先走了。”说罢也转身离开,留下尹德一个在场,想背后骂人都没人听。
过了一段时间,沈小姐已经策马出城,直奔城外的一座小山去,她已经和手下那十六好汉约好,隔几天,就在那山上集合,切磋武艺战法。那些人已经都受了沈小姐不少财物,基本上是每天什么都不需要做,只用一心练武,加上这些高手在一起,个个好胜心都很强,自到达海津镇,这两个月来,他们的武功大多都是飞速精进。
一个拐角,她突然发现一个驼背人在快步往山脚处走着,看着非常熟悉,于是策马上前,在那人身旁停下道:“子桓兄,你是要上山么?”
那人转过头,那张脸也是异常丑陋猥琐的样子,他看到沈小姐,赶忙道:“小姐您来的正好,我正要找您。”
沈小姐下马道:“你先喘口气,看你这一头汗的,出什么事了?”
这驼背人名叫丁子桓,他自小生的便是相貌丑陋,而且生过一场大病,因为家贫没钱医治,结果年纪轻轻就落了一个驼背,不过这人为人却是非常忠厚老实,而且好读书,能吃苦,学问相当之大。明初恢复科举后,他接连三年不是榜眼就是探花,可惜由于相貌关系,最终都名落孙山。那次他和妻子落魄到海津镇投亲,因为嫌弃被赶出来。没处落脚,一个船老板可怜他,让他暂时在客船上歇息。可惜晚上回来时认错了船,在沈家的一条货船上住了一晚。搞船运的迷信禁忌很多,他这个行为正触犯了这一行的大忌。结果第二天被沈家的众船工发现,他妻子是女人还好,他则挨了船工的一顿暴打,还被迫喝下一整只活鸡的血来祭神。正好这时沈小姐路过,拦下众人,亲自刺破手腕,血滴江中表示以血谢神。那丁子恒当时要不是沈小姐拦着,几乎就把头磕到烂了。之后他就在沈小姐身边做事,负责记账之类。这人别看光是八股文做得好,记账算账也是弄的非常清楚,这一个月来帮了沈小姐不少的忙。
丁子桓赶忙把肩上的包袱拿下来,边拿边说:“是这样的,我那次走到河边,是两个长工大哥……”这时沈小姐却没理会他,而是赶忙抬头望向远处。
几乎就是同时,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小姐,丁老兄,快闪开,我这马惊了。”和这声音同时传来的,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丁子桓抬头,就看见前面山脚下,在山路里突然出现了两匹马,如同疯了一般的朝自己的方向飞奔过来。那两匹马上坐着的,正是沈小姐手下十六好汉中的两位:前面的是执剑天王陆越铭,而后面的则是马上太岁谭学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