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药香萦绕在药房的悬梁之上,方一走近,汤药的气味便沁入口鼻。
药房的门口,一人手执芭蕉扇扇动着灶火,专注于熬制中的冒着热气腾腾的汤药。他的赤色衣衫分外耀眼,竟是还没抽出空档去换上一身衣裳。
纪楚含脚步轻声地走上前,那人还未察觉到,眉头紧蹙,思绪万千,似有忧愁不得解。直到纪楚含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芭蕉扇,他才偏头,神情上的紧张却未曾放松下来。
“殿下怎么能放任四皇子和小词单独待在房里,铭宇这里不需要殿下的帮助。”
纪楚含神色淡淡,轻摇着芭蕉扇,“有元祈在,薛兄不必担心。我相信元祈不会再做出伤害江词的事情。”
薛铭宇撇了撇嘴,便没再说什么。
纪楚含眼眸微眯,望向眼前蒸腾冒着热气的药罐,问道:“这碗汤药,会有什么用处?”
“毫无用处。”薛铭宇似是笑了一声,嘴角泛起一阵嘲弄,眼眸蓦地一暗,“就是殿下面前的这份汤药,薛某都不确定它是否又是无用功。”
纪楚含执扇的手顿住,半晌,又重新摇动起来,他明白薛铭宇的意思,一直以来身中三日绝的人全都沦为了亡命之徒,还未曾听说有人得以侥幸逃脱。但是就算只有眼前这一丝希望,他们也断然不能放弃。
房内。
蒙着被子的江词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如何。元祈一直没再发出声响,安静得都要让她以为这房间里只剩一下她一人。
但她甚至不敢探出头去看一眼,生怕这一露面就被人逮到了她面上横生的老态。
不知过了多久,江词浑身上下已经起了一层细密的薄汗,她试探性地问了句,“四哥还在吗?”
她听见了一声低沉的男声,似乎是离自己有一段距离,“怀玉,你躲什么?你长什么模样我还不清楚么,又不是见不得人,我倒要看看你能在被子里能闷着多久。”
声音戏谑带着几分戏弄,捉弄的心思展露无遗。
江词一时无言,无奈地说不出话,倒有些哭笑不得,这人到底还是不知道她现在都变成什么样子了,竟还有心思捉弄她。
“你现在在什么位置?”
“窗棂。”
江词松了一口气,这样他们之间的距离总算远了一些,她便道:“四哥你就在那里不要动,我……从被子里钻出来。”
“……”
“不要动啊。”江词不放心,又提醒了一遍。
她小心翼翼地从被子中探出头来,帐帘正是半掩着的状态,恰好能够挡住她的姿容,隔着一条缝透过帐帘也未曾瞧见元祈的身影,她心中疑惑,正努力地透过纱制的帐帘中寻找元祈。
却听得耳侧传来低沉的嗓音,“有什么好躲的。”
江词偏过头,才发现原来元祈正坐在床尾处,双臂环胸,神色自如地打量着她。江词没预料到他就在眼前,着实吓得不清,缓过神来急忙将身上的被子再度往身上揽,仓促而骇然。
但她还没来得及遮住暴露在外的肌肤,双手却已经被上前的元祈挟制住,她仓皇地垂头别开眼,生怕被元祈捕捉到她面容上的衰颓。
每过一个时辰,衰老的迹象就会在江词身上展现得愈来愈明显。
“你放开我!”
元祈紧攥着她的手没有丝毫松懈,只是用力地握着她的手腕,她无论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你不用躲了,我都看见了。”
江词挣扎的动作才停下来。
元祈轻缓地松开她,她方才挣脱得太过用力,手腕处已经泛起一片猩红,尤其在她松弛的纪府上看起来更为触目惊心。但江词收回手,只是平静地偏过头,不发一言。
元祈忽地轻笑了一声,“原来怀玉人老珠黄就是这副模样,倒还真是新奇。”
江词暗暗地白了他一眼,又听得他说道:“不过就算老了,你这性子怎么也没收敛收敛,这力气还是这么大,勒得我手疼。”
江词听得气不打一处来,论颠倒黑白谁能比得过她眼前这位,她气得牙关紧咬,转过头怒气冲冲地,举起通红的手腕展示给元祈看:“四哥这嘴皮子倒是利索,黑的都能让你说成白的,你瞧瞧我这手腕,我都还没说什么呢,你倒先恶人先告状了!”
元祈面上没有丝毫被她指责的愧疚,反而挑了挑眉,“妹妹这都能怪到我头上?要不是你死命挣脱,为兄怎么会手疼,你看,我这手掌一片通红,和怀玉你逃不了干系。”
他似乎是怕江词不相信,急忙把手掌摊开,但掌心纹络清晰可见,修长的手上哪有他所说的通红一片,真是睁眼说瞎话。
江词气得直接上手,身后是软趴趴的枕头,她举起就向元祈砸过去,这当然毫无杀伤力,但好歹能消消气吧。元祈一把接过枕头,面色是要多无辜有多无辜,江词便怒目而视,睁大了眼睛瞪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崩不住,笑了。
江词忽然咯咯地笑出了声,半晌都未曾停歇。她理解元祈的良苦用心,元祈再用和她斗嘴的方式告诉她,她即便是这副样子,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皮囊不过是一副表象,又有什么干系。真正在意你的人不会介意这些,既然如此,她又何必顾影自怜,平白多添些愁苦的情绪。
等她笑得累了,停歇下来。元祈从圆桌前端来一盘点心,道:“动嘴皮子这么累人的一件事,妹妹要多补补身子。”
“多谢四哥。”江词便不客气地接过来,她看得开了,于是这份相处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唯一的出入是她眼角的皱纹,在她笑意正浓时愈发明显。
自始至终,元祈面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改变。他眼看着江词将一整盘的点心都吃完了,不由哑然失笑,“长兄怎么还不回来,瞧瞧怀玉都饿成什么样了,再这样下去,怕是都要把我给吃下去了。”
江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只听得吱呀一声,房门被人轻声推开。
二人双双回首,看见来人,元祈蓦地轻笑了一声,“说曹操曹操到,这才说到长兄,长兄就来了。”
纪楚含面无表情地走进来,视线落在江词身上,这样闲散自如的状态,是在和他相处时从来不会有的。果然,他没有做错决定,元祈正是那个能打开她心结的人。
“哦?说我什么了?”
他漫不经意地扫了元祈一眼,身后尾随而来的丫鬟们端着一个个盛满菜的托盘进来,不一会儿,整个圆桌上就被菜盘子霸占了全部位置。
丫鬟上完菜又接二连三地从房中退下,元祈便笑道:“自然是念叨长兄为何还不回来,怀玉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
江词没好气地又向元祈扔了一个枕头,元祈稳稳地接过,还不忘嚣张地挑眉示威。
纪楚含将这一番情景看在眼底,不动声色地别开眼,心头蓦地涌起一阵醋意。她就是能和别人这么好好相处,偏偏对他就不行,他心头一阵不舒服。
“薛兄说,小……怀玉现在的身子,只适合吃一些大补的食材。”
他回头,江词正顺着元祈的搀扶穿着鞋子,对他方才所言置若罔闻,他这一番话说得,倒像是自言自语似的。
纪楚含不自在地转过身,元祈已经扶着江词坐到了圆桌前,待到元祈落座,才笑道:“长兄说的是,这里摆着的都是鹿茸、燕窝和参汤之流,不知是薛府花了血本来调养怀玉的身子,还是什么其他的缘故。”
元祈的笑意意味深长,带着几分不怀好意和了然于心。纪楚含神色淡然地看着元祈,他的眼线当真是遍布全城啊,这些补品都是他在熬药的间隙,派侍卫暗中回宫取来的,都是宫中的补品,这才刚发生的事情,元祈竟然能这么快就得到消息,当真是不简单。
江词懵懂得视线在他们两个人中间打转,“还有什么其他的缘故?”
她暗哑疲乏的声线让纪楚含听得一阵心疼,但她却是年轻的,即便额间的白发又增添了少许,但她现在,明亮的双眸中夹杂着天真和乐观,那是元祈带给她的。
纪楚含长舒了一口气,却还是觉得胸口闷闷得,透不过气来,他淡淡地答道:“没什么。”
冷冰冰的话语不掺杂一丝感情,似乎是直接划开了与她的界限,江词闻声顿时有些失落,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声:“哦。”然后便专注于眼前的那盘燕窝,闷着头扒愣着勺子。
江词的手拿起瓷勺有些哆嗦,兴许是方才与元祈的打闹耗费了太多力气,以至于她现在浑身乏力,就连吃个饭都如此费力,她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年逾半百,鼻尖蓦地一酸,低垂着头有些丧气。
“既然怀玉不爱吃燕窝,那就尝尝别的。”
元祈悠扬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江词稍稍抬眼,就瞧见他用筷子夹好了一块鹿茸,正摆在自己面前。
元祈道:“张嘴。”
江词便乖巧地吃了一块鹿茸,鲜嫩多汁,当真是美味佳肴。眼角一瞥,却见眼前的纪楚含早就没了身影,不知是什么时候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