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六日,夜,戌时初,鹤山停。
金官昌面色惨白的躺在榻上,肩膀上的伤口失血过多,抽走了他全部的力气,当那个可恶的百济人把他扔上马鞍,让马儿驮他回去的时候,他感到了深深的屈辱,恨不能直接战死。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求死不能。
昔乃器坐在榻前,眼中满是关切之色。金官昌的伤口是他亲手处理的,金疮药也是他亲自敷上的。他很能体会金官昌的感受,却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他,只能默默的陪伴。金盘屈和朴成仙坐在桌边,面色凝重。白日里那一战他们损失惨重,清理尸体后,发现金官昌和朴成仙的人马死伤过半,撤到鹤山停的人不到四百,近百人带伤。鹤山停原本是百济的城池,新罗大军过境时开城投降,原先的百济戍兵大半逃亡。由于位置重要,新罗军留下二百辅兵驻守,加上撤下来的人马,现在约有六百守军,且战斗力十分有限。
“求援的人派出去了吗?”金盘屈问道。金官昌受伤后,他自然成了城中新罗军的最高指挥。
朴成仙点点头,道:“派了,两拨人从不同的方向走,总有一拨能到。”
金盘屈道:“山贼们打了一仗,又没有攻城武器,我们在暂时是安全的,但也不能放松警惕。六百人分成四班,两个时辰一班轮换。”
朴成仙道:“我们是来剿匪的,现在被山贼堵在这里,大帅那里怎么交代?”
金盘屈道:“我们连山贼的数量、行动路线都没摸清,怎么打?你也看到了,这些山贼的战斗力很强,极有可能是百济人假扮的。百济人为何要假扮山贼?就是要骚扰大军后方,切断我们的粮道。为今之计,想要消灭他们,只有一个办法——后方运来的所有粮草都集中到鹤山停,他们要抢,就来这里抢!”
“你是说——”朴成仙似有所悟。
“依靠城池,拖住他们,等待援兵!”金盘屈道。
二里外,一支约二百人的新罗援兵正在向鹤山停靠近。
老麦瞅了眼走在前面的两个新罗俘虏,道:“兄弟,你胆子可真大。”那两个俘虏正是金盘屈派去求援的信兵。两组信兵走到半路,都被百济老兵的斥候截住,均是一死一俘,没一个活着赶到新罗军大营。从俘虏口中得悉内情后,元鼎建议将计就计,反过来诈新罗人一把。
元鼎道:“富贵险中求,不赌上一把,怎能抄了那几个小子的老巢。”
老麦道:“金庾信那老贼还真把我们当山贼了,派几个毛头小子来练手。”
元鼎道:“对付我们,杀鸡焉用牛刀。”
老麦笑了起来,平心而论,跟元鼎一起打仗,要比跟阶伯痛快多了。两人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阶伯求稳,必须先立足于不败,才肯变招出手,二十年来没让新罗人占到过任何便宜;元鼎狡猾,从他建议偷袭新罗军后方开始,就一直在险中求胜。
很快,惨淡的夜幕中便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轮廓,黑色的轮廓背后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地,鹤山停到了。
“点火!”老麦传令道。
“呼!”数支火把被点着,火光照亮一小片方圆,也惊动了城头的守军。
“什么人!”值夜的新罗兵横过长矛,大声喊道。旁边的几个弓箭手也张弓搭箭,对准城下。
“西八,连我都不认识了吗?”城下,俘虏甲大声喝道。他本是伽耶城的一名小贩,开战前被强征入伍,因为比较机灵,还听得懂扶余话,就被派去当信兵。山贼射杀他同伴的那一刻,他第一时间丢了兵器举手投降;对买卖人来说,没什么比留下性命更重要。为了活命,让他干啥都行。他怕城头守军看不清自己,一把夺过一枝火把,在自己面前晃了晃,道:“看清楚没有!”
城头有人认出了他,跟旁边的人嘀咕了几句,喊道:“他们是谁?”
“瞎了你的狗眼吗?”俘虏甲骂道,“援兵,援兵啊!老子为了救你们,差点死在山贼手里,快点给老子开门,迟了,当心将军把你们送去给山贼当下酒菜!”
后排的元鼎不禁莞尔,低声对老麦道:“处变不惊,人才啊!”
老麦笑了笑,道:“唬住了才算。”
城头守军又商量了几句,一人道:“等着,我去通报将军!”
“西八!”俘虏甲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前半夜是朴成仙值守,他一听援兵来到,立刻跑到城头,一看下面站着几百人,心下暗自不爽,怎么才派了这点人过来?不过他倒没有对下面那伙人的身份起疑,只是转身走下城墙,吩咐左右开城门,先把他们接进来。
“嘎嘎嘎!”鹤山停沉重古旧的木制城门发出刺耳的声响。
元鼎心下一喜,左手持缰,右手搭在马鞍旁的陌刀上,随时准备战斗。老麦朝左右使了个眼色,示意大家保持镇定。老兵们的心理素质在这个时候就表现出来了,很多人非但不紧张,还故意表现出不耐烦、不情愿的样子来,好像城里的每个人都欠了他们很多钱。
城门全部打开,队伍缓缓前进,两个俘虏被人用兵器顶着,头一拨进入城中。
城门附近的守军见这伙人拽兮兮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更加相信他们是援兵了——新罗人天生疲滑,若是热情似火的赶来支援反倒不正常了。
元鼎和老麦一前一后,策马走过城门洞,此时此刻,计划已然成功了一半。
就在这时,朴成仙突然发现事情不对,问题就出在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俘虏身上——派出去求援的两组四个人都是他挑选的,可现在回来的,却不是同一组的人,难道说两组都到了?如果两组都到了,另外两人去哪了?想到这儿,朴成仙举起盾牌,突然大喊:“站住!”
前排的两个俘虏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守住脚步,看到了不远处的朴成仙。俘虏乙立刻大叫:“将军,我们——”
“噗!”站在他身后的小黄一刀捅进他后心。
后排的元鼎早有准备,陌刀一举,高喊:“兄弟们,杀贼!”喊完两腿一夹,陌刀平举,电光火石般冲向朴成仙。
“杀!”老兵们早就憋着劲儿,军令一出,立刻动手,四散开打。俘虏甲见双方开打,本能的惨叫一声,倒地装死。
朴成仙见一骑朝自己冲来,本能的举盾格挡,谁知对手来势太快,不等他完全准备好,船桨般的陌刀便狠狠砸中盾牌,将他撞飞。
老麦挥动手中铁杖,砸翻两个新罗兵,然后翻身下马——他有个习惯,骑马赶路,下马打仗,操控两条腿远比操控战马更灵便。
朴成仙胸中气血翻涌,万没想到山贼竟会假扮援兵来诈开城门,心中无比悔恨,勉强爬起来,正要组织人手抵抗,忽见一道人影飞奔而来,紧接着小腿剧痛,骨裂声响起,扑倒在地。
“留人!”元鼎刚刚喊出,老麦的铁杖便结结实实的砸在朴成仙脑袋上。朴成仙来不及发出惨叫,当场毙命。
老麦杀性大起,道:“兄弟,你守着城门,这回轮到我先上了!”不等元鼎答应,便咆哮着冲进新罗兵人堆里,一时间血肉横飞。
元鼎只好带一队人四下剿杀城门口附近的新罗兵。
很快,蹄声响起,扶余尧出现在城门口,见元鼎还在,就道:“老麦呢?”
元鼎道:“杀人去了!”
扶余尧不再理他,快马一鞭,带着她的一百人冲进城里,开始第二轮杀戮。
鹤山停官署。
金盘屈翻身而起,套上盔甲,拿起钢叉,几步冲到屋外,城中已是杀声一片。
“盘屈,发生什么事了?!”昔乃器也从房中冲出来,吃惊得问道。
“百济人来偷袭了!”金盘屈道,“此地守不住了,你保护官昌,带几个信得过的人去马厩那,骑马走!我掩护你们!”说完,朝官署外跑去。
昔乃器连忙跑回金官昌房中,将他扶起,用最快的速度给他多包扎了几层,再套上软甲,一把将他背起,朝马厩跑去。
金盘屈冲到官署外,聚集了两队散兵,格杀了三个落单的敌人,发现城中到处都是山贼的影子,驻军完全被打懵了,四散奔逃,一路被屠杀。金盘屈带人冲杀一路,没找到朴成仙,倒是撞上了杀气腾腾的老麦。金盘屈跟他过了两招,见占不到便宜,便虚晃一叉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金官昌从昏睡中惊醒,道:“百济人打来了?”
昔乃器道:“别说话,先逃命!”
金官昌心头一暖,昔乃器完全可以丢下自己不管,可他却义无反顾的带上了自己,这份情义,着实让人动容。可他们刚刚冲到马厩前,就被一彪骑兵挡住去路。为首之人手持长枪,径直朝他们冲来。
“元鼎,又是你!”昔乃器认出了扶余尧,大声喊道。
扶余尧挺枪跃马,喝道:“小子,纳命来!”
昔乃器将金官昌丢给另外两个士兵,亮出两柄短剑。
“找死!”扶余尧催动战马,朝昔乃器冲去。
“杀!”昔乃器浑然无惧。
“呼哧!”人与马,错身而过。
昔乃器低下头,望向胸口那个巨大的血洞,轰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