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悄悄问专诸道:“这该不是哪个国家的公子吧?”
见着人气度高雅形容狼狈,如果真是哪一家的公子应该也是被追杀至此,如果被官府发现,无论是把人交上去还是不交上去,都没有什么好结果。
不过,真的有哪家公子长成这样?
像他这样的小人物,不过听说过吴王僚或者公子光这样的人物,也没有眼缘可以一见,真不知道王公子弟与眼前人相比,谁上谁下。
然而专诸却道:“不是公子。”
有人道:“为何?”
专诸没有说话,只是将人放平在了草席上。
又有人道:“这是昏死过去了?”
他们中没有一个懂医术巫术的,根本不知道怎么救人。
“要不,给他喝点水?”
“不会是饿晕了吧?”
“还是受伤了?我见他衣服上有血。”
“伤口在哪里?”
竟然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
明明只是一个身份不明人晕死在集市中,竟然引起如此大的轰动,如此看来,无论在哪里,长相都是很重要的一关,如果是个乞丐被专诸从巷子里拉出来,别说是给一块干净的草席,估计看都不会看。
这年头,人命可不值钱了。
用来偿还恩情也好,用来鼓舞人也好,信念重逾千斤,生命的价值及其下跌。
有人已经拿了一个壶出来,想要给叶孤城喝点水,然而就在此时此刻,这人的眼皮子竟然颤动两下。
他的睫毛很长,当眼皮轻轻颤动时,如同小扇一般细密的眼睫毛就如同蝴蝶的翅膀,在微微颤动。
眼睛睁开,瞳孔颜色并不是很深,但与金发的胡人也并不相同,那是近乎于蜂蜜的颜色,即使这些市井之人都没有见过蜂蜜是什么模样。
周有蜂蜜,常人不可见。
“醒了。”
“醒了。”
吴地的语言不同于楚地细软,但也并不粗犷,人都以好奇的眼神盯着叶孤城看,但他本人耳中却嗡嗡嗡直响。
这些人在说什么?
他不知道。
眼中几乎没有焦距,只有耀眼的天光,他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想要离开。
这年头讲究一个滴水之恩以涌泉相报,以专诸的义举,醒来之人哪个不要说上一句“恩公”,像此人一言不发,只想离开还真是第一个见到,但见到他腰间制作精良的剑,又看见人行走时急匆匆到几乎踉跄的脚步,原本围在他周围的人,无不避让。
只等人消失在了集市的尽头。
小老头的一双眼睛黏在白衣人身上。
从看见他的脸,到人跌跌撞撞走了,眼睛就不带眨巴一下的。
他看见的哪里像是个人啊,简直就是一活动宝藏。
众人嘟囔几句,人都走了,他们自然也散了,看在官兵没有上门的份上,应该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当人走的时候也不知道他们是中了什么邪,竟然都不敢上前拽住那人似的。
真是奇了怪了,世上竟然真有这样的人,拉一下好像都是亵渎。
结果,竟然只余下专诸和邹老头两人站着,好像有点体悟。
邹老头看向专诸道:“你看出什么名堂?”
专诸虽然是个豪侠,但豪侠也并不傻,他反而低头看了矮个的老头一眼道:“你看出了什么?”
邹老摇了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
他又道:“如此之贵的面相还真是第一次看见。”
但除了叶孤城的面相很贵,他什么都不说。
邹老头道:“我看你小子看这人的眼神不一般,莫不是认识?”
专诸摇了摇头道:“不认识。”
他见过的人确实多,其中不乏身份高贵之辈,但叶孤城是万万没有见过的。
这样的人,看一眼就不会忘记。
邹老头道:“那你认识什么?”
专诸皱了一下眉头道:“他的手。”
邹老头奇道:“手?”
并不是很懂专诸的意思。
专诸道:“那是刺客的手。”
邹老头悚然。
不是游侠儿,不是名士,而是刺客。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走老头的眉头皱得死紧,他想不应该啊!?豪侠虽然在史书留名,但所谓的刺客终究是贱业,像专诸这样原本只是侠客后来因为行刺而成名的人不一样,真正的刺客从小就活在阴暗之处,日日与武器鲜血为伴,更有甚者还会将自己的五官给削了,仅仅以布巾遮面,就为了在死后不让人看出身份。
这样的人虽然武功盖世,又有忠诚之心,但看气度,绝对不及刚才那人,而且就算是以他的功力,其实都不太能看出那人的面相,只知道极贵,但是未来如何却不能多说,如果他真的妄图看清对方的造化,说不定真的会死。
这样的人,只会是人中的贵族,说他是刺客,绝对无法相信。
专诸也不觉得那人是刺客,但是在这样的时代,除非是刺客,又有谁会日日与刀剑为伍?就算是他,那也仅仅是豪侠,手上的茧子是绝对没有对方厚的。
而且他的茧子,是因为剔骨刀而生成的,但是对方,那绝对是只会握住凶器的手。
士人武士习剑,不为杀人,后者为自保,前者为风雅,秦人好剑,那也不可能日日操练。
专诸想,刚才走的那人,究竟是哪一种?
他想不出来。
只知道此人定非池中物。
叶孤城在漫无目的地行走。
他走得跌跌撞撞,脑中也是一团浆糊。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失态过,然而现在的他,也并不是平时的他。
从胸口传来的阵阵疼痛随着血液流淌向四肢百骸,全身上下都能感觉到火辣辣的疼痛。
他是死了,还是没有死?
脑中忽然转过无数的画面,有的画面是他,有的画面是西门吹雪,月明星稀,唯一闪烁过的光是剑光,月亮投射在屋顶上,白茫茫一片。
当时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画面,只不过是眼睛记录下来,存在海马体深处,但是现在,似乎连记忆都不受他控制,在脑中不断地转悠。
他之前遇见了什么?
是剑,是他与西门吹雪的对决。
对了,是对决,脑中忽然清明了一瞬,好像找到了某个关键词。
他现在的疼痛,就是因为对决。
漆黑的剑,刺进了他的胸膛。
想到这里,叶孤城的眼中不免划过了一丝沉痛,并不是因为他的失败,他的死,而是他实在没有想到对决竟然会有这样的结果。
剑客的对决总有胜负,两名绝世的剑,总有更锋利的一把。
但正如世界上最锋利的矛与最锋利的盾相撞击,结果并不是分出胜负,而是剑折盾损一样,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的对决也是如此。
哪怕是叶孤城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他白亮的剑刃刺入了西门吹雪的胸膛,而西门吹雪乌黑质朴的剑,也同样没入了他的胸膛。
血花绽放。
一朵,又一朵。
叶孤城迷迷糊糊想,真是最糟糕的结局。
如果他或者西门吹雪稍微收一点手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但他和西门吹雪真的会收手吗??
他们不会的,因为他们都没有心存死志,而是以最端正的态度与对方对决。
两人的境界相似,剑法也都是当时顶尖,如此看来,两败俱伤到不是不能接受。
唯一的问题他们不是两败俱伤,而是一起死。
死!
叶孤城睁大了眼睛,他所有的迷糊都不见了,混沌一片的大脑也彻底恢复了清明,并不是四肢传来的疼痛消失了,而是他的意志力已经压过了疼痛。
真正的剑客是绝对不会被疼痛所打倒,因为他们的意志与精神,不肯能被外力压垮。
叶孤城看见了绽放在雪上的血。
不,那不是雪,是西门吹雪的白衣,他终于想到了最关键的画面,那就是在西门吹雪胸口绽放的血花。
血珠悬挂在他的剑尖,与西门吹雪的剑不同,飞虹的剑刃白得发亮,红色也就显得格外明显。
西门吹雪没有低头看自己胸前的血,他的眼睛,都锁定在叶孤城的身上,因为当叶孤城剑刃送入对方胸膛的时候,他的剑也被送入了叶孤城的胸膛。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那时叶孤城已经感觉到了自己胸口传来的剧痛,那是心脏每一次跳动带来的负担。
然后?
然后是什么?
他不知道。
因为然后,他就应该死了!
想到这里,叶孤城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