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我问他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时,他却说,‘他无法告诉我’。
什么叫‘无法告诉我’?
当时没能听懂,但现在,我则或多或少已有些明白,并由此可以断定,这必然就是素和甄把我弄到这个鬼地方的最大目的。因为一陷入这地方的当天、当时、当刻,我就深切体会到了,那种掌握真相却没有任何办法可将真相告知与人的感觉,它究竟是一种怎样可怕到极致的感觉。
就好比你身处在希望和绝望两者的并存之间,明明只需一伸手就能将希望揽进怀里,却因始终无法将那只手伸出,便只能眼睁睁看着绝望把希望迅速侵吞……
当我那次照着镜子,并对着镜子里那个人试图念出狐狸的名字时,那瞬间充斥着我整个儿身体的颤栗感,就是这种感觉。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因为虽然遭遇了穿越时空这么可怕的事,但能在这陌生时代或者空间里遇到狐狸,原本对我来说是多么巨大的一种安慰和希望。
可是这个地方的狐狸却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
那么为什么狐狸竟会不知道我是谁?
呵……
说起来,那是因为在第一次照镜子的时候,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这也就是为什么,被卷到这鬼地方已经第四天,我仍没有勇气朝镜子里的我再看上第二眼,因为镜子里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我。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稀薄的长发被小心绾成一层又一层的髻,用以掩盖随时可见的头皮;面色苍白,下巴尖瘦,配着细弯眉毛细长的眼,细细的鼻梁细薄的唇,看上去只要随随便便被什么东西轻碰一下,就能随随便便地飞了出去。
纸片似的一个人,形容的大概就是这么一种感觉,因此,此人全身上下唯一跟我有着共同点的地方,大概就是同为女人,以及同等的身高。
除此之外,我丝毫看不出我和她到底有何种相似之处,这感觉无疑就像照镜子时从镜子里瞧见了一只鬼,先是骤地一惊,然后骤地浑身发麻。
幸而至今都还没有被这一切弄疯,大概得亏多年来各种奇形怪状遭遇的种种刺激。
‘凡是杀不死你的东西,最终会让你变得更加强大。’
瞧,这句话印证在我的身上,此时显得多有道理。
可是不知道还能这样坚持多久。
光是失去身份并不可怕,只要我能向狐狸证明我是谁。
他如此聪明,如此敏锐,但凡只要我能开口,要向他证明这一点,并不是件多困难的事。
但就如素和甄无法将他的所知告诉给我听一样,在这个地方,我完全无法将自己所知、自己的所遇,原原本本告诉给狐狸听。
我甚至连叫狐狸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这个世界不但困住了我,还困住了我某些话语,它令我无法叫出狐狸的名字,无论是‘狐狸’,还是‘碧落’。就连我自己的名字都无法直接从我嘴里被说出来,种种关于我和他的东西,哪怕一点点暗示,我都无法靠嘴巴,或者手的书写,去对他做出任何提示。
看,这就是这个世界,或者说素和甄这个人,对我最最狠毒的地方。
他把所有能让我和我原来世界联系起来的东西都给屏蔽了,尽管他很‘仁慈’地将这空间内唯一能使我摆脱这一切的人摆在我面前,却切断了一切我能在此人的帮助下,将两个世界接驳起来,并从这空间逃离出去的线索。
多么绝望……
当时当地,当我在这世界里刚刚醒来时,我明明就把狐狸的手抓在自己的手心里。
牢牢地、实实在在地抓着他,并近在咫尺地面对着他。
可是他不知道我是谁,我也无法告诉他我到底是谁。
眼睁睁看着他对我当时种种近乎崩溃的神情和说话的方式越来越失去耐心,我只能忍住,忍住自己继续努力想要让他辨认出我的尝试,忍住继续想要拉住他、拼命想和他多说几句话的冲动……
然后束手无措地看着他离去。
每每想到这一点,我几乎都能听见房梁在我头顶上崩裂的声音,就像那天狐狸头也不回地从我身边离开时,从我嘴里勉强发出的那些支离玻碎的呼救。
呵呵,穿越时空……
有意思的是,从小到大看过那么多穿越小说,每每对此充满遐想,皆因人之欲口望无非贪图个爽。
谁知真的自己碰到,一来却是个地狱模式。
穷尽一切方式我也根本无法让狐狸知道我究竟是谁。
有什么能比这更可怕的么?
“姑娘……”
就在我一动不动躺在那张散发着木料芳香的大床上,一边用力吸着气,一边对着头顶高高的房梁胡思乱想着发呆时,门外传来小丫鬟喜儿小心压低的话音:“姑娘,您醒了么?”
几乎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来向我请安,跟机器人一样精准,也跟机器人一样无趣。
正打算将之无视,但刚动了动肩膀想稍稍翻个身,她紧跟而来一番话让我一激动,差点没直接从床上扑下去:“上次遇见的那位碧先生,来探望姑娘了,说是上次瞧见姑娘的伤,有些放心不下,所以借着今次恰好路过,想来为姑娘把把脉。老爷问小姐可愿见?小姐若是不愿,婢子这就去回禀老爷。”
“见!”忘乎所以的大幅度动作牵扯得我后背的伤一阵剧痛,我忙抓着床板用力忍着,然后斩钉截铁回应了一声。
见。怎可能不见。
第386章 青花瓷下二
我这身体的原始主人,名字叫燕玄如意。
初听到燕玄这个姓氏时,我觉得有点耳熟,但那时头昏眼花心急如焚,所以什么也没去多想,只顾干对着狐狸发急。直至后来被她的家人带回家,并从婢女口中了解了这个家所赖以为生并发家致富的行当后,我才猛然想起来,这姓氏不正是狐狸说起过的,那个在明宣德年时期,跟素和家并称为一王一后的制瓷世家,北燕玄。
燕玄家很富有,拥有一整座山庄,六个窑场。
这么富有的家族,为什么庄里堂堂一个千金小姐出门会连个轿子都不坐,还那么悲惨地受重伤昏倒在荒野里,并被我占了身体?
四天来,我从喜儿的口里或多或少了解到,那是因为,这位如意姑娘她是离家出走的。
离家出走的原因,是为了逃避一桩她坚决不肯同意的姻缘,但原本出门时带足了银两细软,也雇了小轿,但没想到轿夫跟近年来流窜在山西境内那群强盗是一伙的,瞧准了她身边有钱,又只带着一个丫鬟,因此一远离山庄的地界,就立刻给当时正在莲花山的强盗们放出了讯息,等到轿子刚靠近莲花山,就马上将她俩给抢了。
幸好那时有一批官府中人也已卯准这些强盗很久,查明动向后,正好赶在如意主仆被抢当时到了莲花山附近,当即同强盗们厮杀起来,所以强盗一时无法顾及原本想要绑走的主仆两人,被她俩偷走了一匹马,骑上伺机拼命逃离。
就这么一路仓皇无比地东奔西跑,跑了一整夜,却同时也跑迷了路。
天光微微放亮时,两人已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置身旷野,两个年轻姑娘又惊又怕,抱头哭作一团。岂知这时,却又再次发生了件可怕的事——这两个刚离了强盗那拨‘狼群’的女孩,她俩竟在荒野里遇到了真正的狼群。
一群挨到黎明还未能进食的狼,眼见着突然出现一匹马及两个人,怎能不两眼冒绿光,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
当即疯狂地一拥而上,就朝着这两个还在痛哭中的女孩子冲了过去。
那时两个女孩完全没有察觉,但马倒是察觉了,立即嘶鸣着发足狂奔起来,这一奔,身娇体弱的燕玄如意哪里吃得消,不出片刻就被从马背上颠落了下去,连翻带滚,直把死死趴在马背上的喜儿吓得哇哇大哭。
那时她以为自家小姐一定是死定了。身子和头跟着地面连撞几回才总算停下来,这还能有命可活?
所以她也不想活了。
横竖就算逃走,一个人也难活,不如跟着自家小姐一起去了算了。
因此当时也想从马背上跳下去自尽,但就在这时,突然有个白花花的影子出现,一下子挡在喜儿身下那匹狂奔的骏马之前,把那匹跑得眼睛发红的马惊得瞬间直立了起来。
喜儿哪里还坐得稳。
本也打算跳下马去,所以手都没怎么把缰绳抓牢,被马突然这一直立,当场就从马背上滑了下去。
她以为这下自己肯定也是要跌死了,但下意识紧闭上眼后,却发觉自己身体突然腾空往上一窜,就好像有只手对着她腰上用力托了一把,让她没有直接就摔倒在地上,而是缓缓一荡,再轻轻往下跌了过去。
所以至多也就屁股和肩膀被撞痛了一下,睁开眼一咕噜起身,喜儿发现自己一点事儿都没有。倒是那匹马,口吐白沫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离马不远处站着个人,啊!那个漂亮,那个英俊,那个……
期间喜儿用了多少个形容去夸赞狐狸的长相,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她每说一个形容词的时候,眼睛就会亮一下,最后几乎亮成了一道聚光灯,这才深吸一口气,总结道:“后来喜儿和姑娘就得救了。”
“那么那些狼呢?”我问。
“狼啊?”经我提醒这个说得唾沫横飞的丫头才想起来,似乎遗忘了事件里挺严重的一样东西,然后抹了抹嘴角的口水,她继续总结了一句:“狼不见了,大概是因为天亮了。”
这之后,燕玄如意就变成了我。或者说我成了阎玄如意。
我不知道她在被我占据了身体后是否还活着,若还活着,她的意识此时又到底会在哪里。
但无论会在哪里,我想她可能暂时都不太会想回到这副身体里来,因为在这身体里实在太煎熬了,它就像个长满荆棘的笼子,整整四天让我全身剧痛,痛到几乎无法入睡,偶尔蹲个马桶更是几乎能要人的命。
可叹的是,这世上连个止痛片都没有,而这个家族再有钱,请来的医生所对我进行的治疗,也几乎完全没有任何作用。
所以有时候觉得,也许想办法让自己死掉才是对眼前这种状况最好的摆脱,可是一个连马桶都没法独自去上的人,又哪儿有那个能力去自杀。
而狐狸和我同在这世界,无论怎样,这是我赖以坚持活下去的最好理由。
“整三日过去仍是无法起床么?”又一波剧痛从肋骨处传来时,我听见房间外由远而近传来一阵交谈声。
“回先生,几乎是起不了床的,但有时候为了如厕,会硬撑着起床,每每痛得急叫唤,旁人看着也只有干着急的份……”
“硬撑着起床?还记得那天我特意对你关照过,一旦痛得厉害千万不可让她勉强移动身子么?”
“婢子哪里敢忘,但我家小姐不愿躺着……那啥,也不愿婢子们在边上看着,婢子要是在她边上不走她就会发急,所以……”
“记得庄主先前说起,曾请镇南徐医师来庄子里给令千金瞧过,不知他有何说法?”
“徐先生说,先止痛再整骨,所以让婢子去抓了些生地黄和生姜,再入糟均炒了,每日给我儿热敷。”
“却并不起作用是么。”
“没错。刚敷时似乎好了些,但隔日却疼得更厉害了些……”
“晓得了。”
两男一女,三道话音,透过门旁那道长窗传进来,我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听清狐狸的话音,喉咙一酸,一团眼泪险些没忍住从眼眶里直跌出来。
虽说这些年来,狐狸的声音不知不觉早是身边如空气般自然的存在,此时乍一听到,却好像一块石头丢进了岩浆里,瞬间激起千层热浪。各种情绪蜂拥而上涌到心口,但转念想到眼前的状况,仍只能使劲把喉咙口这股酸苦吞了回去,然后匀了匀呼吸,在丫鬟喜儿将门锁打开的时候,侧过头朝床角方向歪了歪。
“先生稍等,婢子先去知会一下小姐。”然后听见喜儿边说边走进屋。
到我床边站定,一边放下两旁帐帘,一边道:“姑娘,老爷同碧先生来了。”
我正要点头,却听她突然倒抽一口冷气,倒退着惊叫起来:“老爷老爷!快来看!姑娘的脖子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上面肿起老大一块!”
说实话,这丫头这么一惊一乍大叫前,原本我并没太大感觉。
但被她这么突兀一叫唤,我猛地感到自己脖子右侧好像真的出现了某种奇特的异样感。这感觉并不太疼,只是涨,涨得几乎半边脖子都麻木了,也难怪不注意的话,根本什么也感觉不到。
遂下意识伸手往这地方一摸,顿时心里一凉,因为我发觉这边的脖子酥软异常,且肿得几乎快要跟我下巴一个高度。这也难怪从刚才开始总觉得转头变得相当艰难,可是记得昨晚脖子还没任何异样,怎么突然就肿成这样了??
刚想到这里,忽闻到扑鼻一股暗香,紧跟着,我看见纱帐外显出道修长的身影来。
是狐狸。
意识到这点,下一瞬,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用被子把自己脸猛地猛上,因为我无法忍受以这样一副模样袒露在他的面前。
“如意!”见状,狐狸身后那紧跟而来的老者对我喝斥了一声。“别任性!快给碧先生瞧瞧!”
他是如意的父亲,燕玄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