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开始叫她巴黎蓝。
她没有反对,看上去好像挺喜欢这个名字。
而后来,生活又渐渐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我画画,她看画;我吸烟,她坐在一旁看着我吐出的烟圈,然后喝着我带去的可乐。
“唉,总有一天我会胖死的。”每次喝完她都会这样对我抱怨。“也许下次你该带点矿泉水。”
“下次?也许吧。”
但下次我依旧带的可乐,她依旧把我带去的可乐喝得一干二净。
直到半年后,她最后一次来看我画画,临走前送了我一条围巾。
她开心地对我说她找到工作了,工作地方很远,所以家也要搬走了,所以以后大概不能再来看我画画,这略微让她感到有点遗憾。
我摸着那条厚厚的围巾朝她笑笑:“冬天你穿得像夏天,夏天你却送我冬天的围巾。所以,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特别。”
她莞尔,笑起来的感觉有点像晨曦中塞纳河波浪跳动的光斑:“连声谢谢都不说么,静?”
“谢谢。”
“也不挽留一下我么?我是说,你没有我的地址,也没有我的电……”
“好好工作。”
简短四个字出口后,我本想再说些什么,比如前途无量之类的。
但没能说出口。
因为她坐在我身边突然变得很沉默。沉默地看着塞纳河,沉默的眼睛里视线很空,亦很远,远得好像面前是一片浩瀚无边的大海。
“喂,静,你听说过小美人鱼的故事么?”过了片刻她忽然问我。
我摇摇头。
“它说的是一个人鱼公主爱上了不慎掉进海里的王子,她救他上了岸,并想嫁给他,但她是一尾鱼。”
“呵,原来是个童话故事。”我笑笑。
“人鱼公主很固执,为了嫁给王子,她去掉了自己的鱼尾巴,也将自己的声音作为交换品送给了女巫,由此换得一双人类的腿,离开大海,到了王子的身边。”
“她为什么要将自己声音作为交换条件?”
“因为声音很珍贵,不珍贵的东西女巫怎么会要?”
“倒也确实。”
“不过,除此之外,恶毒的女巫还给人鱼公主定了一个游戏规则。”
“什么样的游戏规则?”
“如果王子最终爱的人是她,娶的人是她,那么她就可以要回她的声音,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她就会在王子同别人结婚的那天黎明,化成海上的泡沫,永远也回不了她海里的家了。”
“那后来呢,她和王子结婚了没有?”
“没有。”她摇摇头:“王子娶了别国的美丽公主。”
“为什么,她不是王子的救命恩人么?他们当初彼此间难道没有约定好么?”
“静,你的问题真多……”她笑。然后叫住一旁卖冷饮的小贩,买了一支长长的冰棍塞进嘴里。
冰棍冻得她嘴唇有些发抖,所以我以为她不想在继续将那个童话故事给我说下去。
但过了会儿她哈出长长一口水蒸汽,看着它们迅速消失在空气里,然后咔擦咬下硕大一块冰来,一边用力咬着,一边含含糊糊对我道:“人鱼公主到了岸上后样貌就变了,所以王子根本就不知道她是当初救了他的救命恩人。他以为他是邻国那位公主救了他,所以他一边将小美人鱼当做自己的好朋友,一边领着她开开心心上领国去向那位公主求婚了。”
“为什么美人鱼不把实情告诉王子?”
“因为她没有声音了。”
“哦……也是。不过她可以写字。”
话说完,她朝我瞪了瞪眼,用她手里的半截冰棍戳着我道:“静,什么叫童话?童话是不讲那么多逻辑的。”
“倒也是。那么后来呢?”
“后来?”她想了想,把嘴里的冰块咬的嘎嘣作响:“后来,王子和那位邻国公主结婚了,小美人鱼因为没有赢得王子的心,所以按照巫婆所给的游戏规则,在黎明到来的时候,化成了海上的泡沫。”
“原来是一出悲剧。”
“是的。”她咀嚼冰块的可怕声音不禁叫人有些替她的牙齿担心。
“我以为童话的结局都是美好的。”
“安徒生那个老怪物例外。”
“呵……你这样称呼一位大师。”
“能给我带来快乐的才叫大师。”她不以为然。
“但那故事在你记忆里却始终深刻着。所以,那才叫大师。”
“静,”她打断我的话,把最后一口冰咬进嘴里:“我不喜欢悲剧。”
“呵呵……”
“你觉得我说话有问题时就爱这样呵呵地笑,好像很不屑一样。”
“那我该怎么做?”
她张开手,朝我笑笑:“抱我一下。”
最终,我没有抱她。
因为在我迟疑着是否要张开手的时候,已经被她看出了我眼里的犹豫。所以她嘻嘻一笑起身就跑开了,我以为过后她会和往常一样抱着两支冰激凌重新回来,但没有,等到太阳下山,等到华灯初上,始终没见她再度回来。
所以那天的告别,我连声再见也没有对她说。
那天之后,我又恢复成了一个人的生活。
一个人在巴黎的街头流浪,一个人在塞纳河畔作画,一个人在休息的时候买上一支冰淇淋,用它替代烟和可乐,在思绪飘远的时候让它的冰冷停留在我没有味觉的舌头上,再一点一点顺着咽喉滑进我没有体温的身体。
转眼,时间如白驹过隙,又是一年圣诞即将到来,我回到了自己在让若雷大街的住处,将那地方改成了一间画廊,然后开始一边在那里继续作画,一边对外售卖我的作品。
售卖自然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卖出我的过去。
我将那些年来为朱珠所画的肖像一幅幅挂在店堂最显眼的位置,挂得很仔细,让它们看起来就好像一个个活生生的她站在我的店里。时而微笑,时而蹙眉,时而傻呆呆地看着远处,让人总也猜不透那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于是,开业那天很多人经过橱窗时,都被她吸引了进来。
很多人爱上了她,正如当初我第一眼见到她。
很多人问我她是谁。
我回答,她是我一百年前的爱人。
法国人很浪漫,所以在一点儿也不信我话的同时,表现出一种一点儿都不怀疑的感动。
然后他们问,这位美丽的小姐她现在在哪里?
我笑笑,说,天堂。
“哦……”他们继续用那种一点儿都不怀疑的遗憾和感动看向那些画,带着浪漫的眼神和胸怀,一幅又一幅地看过去。然后问我:“既然这样,为什么却要卖了她?”
“因为我用了一百年的时间去惦念她。现在,我则准备再用上一百年的时间,去试着忘记她。”我回答。
“真浪漫,静。”
“呵呵,开个玩笑而已。她是中国清朝时期的一位公主。”
“噢!原来是公主……”他们的兴致看上去更加高亢了起来:“那么她叫什么名字?”
“……名字?时间太久,没有保留下她的名字。”
“原来是一位无名公主,那买回去后该怎么向我的朋友们介绍她呢?”
“您可以随意给她起个名字。”
“可以么?那我要叫她茉莉。就像迪斯尼动画里的那位东方少女茉莉。”
“很好听。”
“没错,我也觉得很好听。那么静,为什么不标个价钱呢?我该用多少钱买下她?喏,就是穿着蓝色裙子的那一张。”
“巴黎蓝……”
“对,没错,就是那一张。”
“那一张么……”
“是的,多少钱?”
“对不起,劳伦斯先生,那一张……本店不卖。”
有意思的是,开张那天店里虽然吸引来很多爱上她的人,但最终,朱珠的肖像我一幅也没能卖出去。
夜里十一点我将最后一名顾客送出门时,他抱着一幅风景画,仍在意犹未尽地望着店里:“静,究竟多少钱,两千欧元怎么样?”
我笑笑,然后在他面前慢慢关上了画廊的玻璃门,对着他贴在门上那张支票的数字摇了摇头。
然后我坐到沙发上抽起了我很久都没有碰过的烟。
就着一罐罐能令我舌头被那些小小的气泡弄得慢慢爽快起来的可乐,抬头看着四周那些从各种不同角度静静望着我的脸。
朱珠的脸。
‘人这一生只得一辈子。’
那个叫做宝珠的姑娘这么反复对我说。
最终我只能对这句话妥协,因为她用着朱珠的容颜撕裂了我的希望和我的心脏。
让我明明白白知晓一点,朱珠是再也回不来了。
正如当初那个决然离开了碧落的梵天珠。
因为人这一生,只得一辈子。
所以我唯有忘记她。
所以我唯有将她烙刻在我记忆里整整百年的记忆全部抹去。
否则,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以自己这副不死的身躯,在这个早已没有了她的世界里存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