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九章 狐威(下)

宋朝妓女种类繁多,但最好的有两种,她们都在大都市内因为sè艺俱佳,为了以示不同,另开别院,多是宽静独宇,三四厅堂,有厅有房有院有园,院有花卉山石,房设帷幕茵塌,还有shì女,曰左经右史,这些女经女史,同样能文词,能谈吐,妙-应酬,评论人物诗词,答对有序。

也很贵,但无论多贵,求见的大人物与进士们络绎不绝,门前经常仆马众多,屋内奢侈宴席不断。

不是江杏儿,郑州小了些,没有足够的排场。

就是大,以江杏儿单纯的xìng格,痴mí于书法,却拙于应酬,还是不行。

这是最高明的美妓。

还有一类妓女,出自散杂剧之家,各自善长丝竹管弦,艳歌妙-舞,以技炫人耳目,动其心神,以sè技经常出入于豪强朝贵府邸宴聚,然后yòuhuò膏梁子弟,追其求欢,再yù迎还拒,提高身价。

后者也是宋代的主流,因此士大夫有什么活动,广邀名妓加入。例如苏东坡来到杭州后,让每位客人乘一艘船,再各领几名妓女,选出一名队长,到各处名胜欢闹,夜市未散之时方才引烛火回城,千妓回归,华服纵马,踩着月光,异香扑面,光彩夺人,恍如诸仙子下界,成为当时杭州的一大胜景。

不是苏东坡做法是不好的,当时士大夫多如此。

或者杭州一年一度的开煮新酒,都要占呈,酒库雇来许多有名的行首,执花斗鼓,或捧琴瑟,衣着映照,乐器并掣,妓子娉婷妩媚,相得益彰·再有官员子弟托着诸sè果子mì饯,亲自频频劝酒,前有宅院诸司的虞候押番为之开路,后又有手掣罗扇衣笈的浮浪闲客护卫′这支用官妓组成的美酒宣传队伍,往往引来几万市民观看。

史上王安石变法,为了敛财,让官妓坐肆作乐,yòu民前来饮酒,以取酒钱…···

崔娴所说的宜儿,正是这两类最高明的美妓之一。

但是前者……

独于一院·院于西湖边侧。

有兰桂数株,院外西湖有莲藕,此时半花半蓬,不是春天,却胜过春天。

不用脂粉,香味已四散的飘在清光里。

屋内有人,可人皆愁眉苦脸。

半晌,一个脸sè黝黑的中年大汉说道:“国舅爷·你何苦与一个小女子计较?”

“张大善人,你何苦偏与我计较,”被称为国舅爷的汉子四十多岁·但此时同样有些不高兴。

“我虽没有收宜儿为义女,可当年宜儿称呼我为义父,也将我视为父亲……”

“笑话,她是一个妓子,如为我的小妾,也是她的荣幸,你是她的义父,为何要阻拦?难不成你要学那些倭人,来一个父女配?”“国舅爷”说完后,他身后几个随从大笑起来。

“当年……”张大善人yù言yù止。

当年的事不能全怪这位国舅爷·所谓的国舅爷乃是杭州的一个大户李用德,并不是李用和来到杭州,若是李用和,给张大善人十个胆子,也不敢阻止的。他是李用和的宗室兄弟,李宸妃身世被赵元俨揭lù之后·李用德来到京城,看望李用和。并且用宗室的名义,送去大量礼是宗室之情,谁敢不认?连范仲淹后来还省吃俭用,省出一笔钱,买了许多地献给宗族作为义田。

李用和将李用德请到府邸后叙了一叙,十分感触地将他送离京城。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确也是国舅爷。

另一个人来头也很大,是杭州城的海客张大亮,自青年时就时常出海倭国。

在倭国宋商表现了优异的国人智慧。

北宋的航海,对宋朝实际意义不大,相反大量铜钱流失,只是可怜这些商人为了生计,不惜冒生死之危,奔bō于茫茫大海之上。因此国家是一种施舍态度,往往有海客遇难漂于临海地区,不问国籍,多伸出援助之手助之,甚至蕃客死后,寻其家人,托使者带信让家人将财富领回去。这是一种大国的心态。

但倭国同样不胜其烦。

他们制度来自唐朝,成例也是唐朝的成例,宋货安置于鸿胪馆,供给衣粮。除了征少量的税务,还供其衣服粮量。估计这些商人多冒用朝廷名义去的。

可来者太多,费用浩繁,也是肯定的,宋朝人自己能出海了,虽朝廷还有许多制度在限制出海的海客数量,但肯定比唐朝多。不管呢,是对中原大国的不尊重,管了又招架不住,于是限定年岁,给以定期来日之护照。

同样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反而象明朝一样,由于纳贡的人多,成了朝廷的冗费之一。况且这是控制能力很弱的平安时代。

做法更是错误,谁需要你管?索xìng象宋朝一样,让宋人,或者倭国自己的海客自由经商,那么不但不会成为负担,反而是一项重要的创也是一种时代的局限xìng。

无论倭国怎么做,出海的宋商越来越多,也不是宋朝朝廷所统计的数字,一大半人是sī自出海。

有的在倭国呆的时间长,为了满足自己的xìng福,娶了二奶三奶,另成一家,养儿育女。

有的还鼓动半割据的庄园大贵族主,与倭国朝廷对抗,将海货从官方转向sī营,长袖善舞,甚至影响着倭国的格局。

当然,还有杀人。

这样的政局,还有海上的那些事,杀人纵货,是避免不了的。

张大亮年青时出过多次的海,杭州多做高丽倭国生意,泉州与广州做南海大食生意多,因此多是去的倭国。也杀过人······

并且他头脑很智慧,在海上生死相博,无法无天,一艘船力量很小的,于是团结了一批宋人,成群结队出海,成了杭州海客的带头大哥,十分有威信。

十几年后,已不用他亲自出海·仅是他的一个号令,足以调动一大批海客。一个杭州很有头脸的人物,在开会时,郑朗都对他表达了三分尊重。

可停下来后·张大亮也经常反思,感到这十几年来,杀的太多,手中又多有财产,于是广施博舍,多做善事,或者捐于`·或者赈济寡孤,或者兴办乡学,资助学子。时间一长,人们于是忘记其名,称呼其张大善人。

张大亮是老派的豪强,李用德是新派的豪强。有了这个国舅爷的身份,发达起来速度同样很快,这几年迅速敛得大笔的财富。但眼下的冲突·是两人都不想的。

冲突的中心便是宜儿。

宜儿的父亲是一个穷秀才,其母长相艳丽,被李用德雇到家中为役·然而时间一久,两人有了一些不好的事发生。是谁勾引了谁,没有人说得清楚。

宜儿的父亲上门讨个说法,被李用德派人狠揍了一顿,然而宜儿父亲是一个脾气不好的人,一怒之下,mō了一把刀子,上门将妻子刺死,李用德刺伤,自己自杀身亡。

一家人家破了。

但这件事李用德不能付主要责任·官府断案时仅判他给了宜儿姐弟一些钱帛,将案子了结。

为了活命,宜儿落入娼门。

因此崔娴说宜儿的命很苦。

她出生于书香门第,姿sè不弱,又经过老鸨的精心调理,在杭州名气越来越大。

上演了白蛇传后·名气更大。

但以前发生了一段故事,李用德无意中看到宜儿,不知是看中了其姿sè,或者想到了她的母亲,于是求欢。这是仇人,宜儿不答应。可她的力量太小,正好张大亮前来坊中,宜儿很机灵的拜伏于地,认其为义父,泣不成声。

张大亮隐约知道一些她的事,没有立即答应。

民不与官斗,李用德这份国舅爷的成sè很轻,可毕竟是李用和的本家,他多少也有些畏惧,不过心中慈悲,暗中替她遮挡了几回。

但随着郑朗的到来,许多事改变了。

若没有郑朗到来,不会有吕公弼韩绛等人到来,不会有人会不顾后果,对sī盐随便下手,就不会因为害怕郑朗的智慧,而杀人灭口。

改变的还有宜儿的命运。

李用德等得不耐烦,一个好官到来,又不好象以前那样胡作非为,况且还有那个前景……

于是出五千缗钱,向老鸨提出要赎宜儿出去。

如郑朗几个好哥们所说,只要有钱,再好的行首,那怕是一头猪前来赎人,老鸨也动松口。老鸨意动,宜儿焦急之下,派了女史,也就是一个与她交好的婢女跑到张家求张大亮前来相救。

李用德冷笑一声:“当年与我有什么关系?张君莫要伪作,你还不是三妻四妾,听说在倭国还有两个小娘子。”

“但我没有坏人家的良家fù人。”

“君没有坏人家的良家fù人是不假,只是杀人家。”

张大亮无言以对,叹口气道:“若如此,我只好出六千贯赎人。”

到了这地步,张大亮骑虎难下,非是争强好狠,他早过了这辰光,即便做善事,一出手便是几千贯,也贵了的。

李用德再次冷笑:“张大善人当真要来个父女配。”

“他没有认我为义女,”宜儿道。

“他没有将你当作义女,这么长时间,为什么袒护你,难道张大善人有些古怪的嗜好?”李用德继续咄咄逼人。

宜儿也不能回答。

不能说张大亮垂涎她的美sè,根本没有碰过自己,这是在可怜她。

张大亮低声说道:“国舅爷,不管你怎么说了,老朽只求问心无愧,老鸨,某给你六千贯钱,赎人吧。”

“七千贯。”李用德逼迫道。

张大亮神情有些恍惚,若不顾忌对方的身份,他很有可能再度回到十几年前,挥拳相向。咬了咬牙道:“八千贯。”

“张大善人,我想不明白,就算我今天退让一步,你将她赎回去,打算如何供养她。她除了sè艺,与陪寝外,还会什么?”

“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将她赎出来,给她籍书·让她自谋一条生路。”

“让她自谋生路,恐怕她连自己都养不活吧,还有一个弟弟要读书,我好怕啊·说不定她弟弟就能高中了的。”李用德嘴上说怕,脸上都是笑嘻嘻的。

高中,那有那么容易的。只要自己在杭州一天,她这个弟弟永远只会低中。

“奴可以做针钱。”

但这话说出来,连张大亮也没有当作一回事。

一入此门,又是名妓,虽然陪着笑脸相迎客人·可生活却是很奢侈的,由简入繁易,由繁入简难,有几个妓女甘心再度回去过贫寒的生活。宁**头,不做凤尾固然傲气可嘉,但为什么几乎所有美妓宁肯做士大夫家没有名气的家妓,也不愿意做贫寒人家的妻子?

什么针钱能供得起她,那怕她眼下一小半的生活水平?

或者她手中积攒了一些sī房钱·那又能做什么?开店,除了卖笑外,她会开什么店?

张大亮脸上yīn晴不定·李用德再次说道:“我给九千贯,张君若再度出价,我始终加一千贯,随你了,你加吧,老鸨,听好了,让他加,他说两万贯,我给两万一千贯。”

然后大笑·虽钱花得多了,也有些肉痛,可今天能彻底将张大亮打倒在地。

这也是一种威信。

不过他心中同样不想,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自己身份比他好,但还是有些畏惧感。

老鸨战战兢兢·似乎两虎相争,对她是好事,可这两虎都不是好惹的,惹了张大亮问题不要紧,关健是李用德,这是一个很彻底的小人,真加到两万贯,自己敢不敢收下?

李用德看到张大亮始终在退,又逼迫道:“张大善人,做善事是好事,可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请认命吧。”

忽然门口响起一句:“但我的时代有没有过去?”

话音刚了,郑朗抱着郑苹走进来,身后是一大群衙役,以及吕公弼。

“见过郑府尹,”几乎所有人站了起来,一一施礼。

郑朗对身后的衙役吩咐道:“你立即到我府对我的几位娘子报一声平安,再将奶娘喊来。”

女儿饿坏了,不停的抓他手指头往嘴里吮。

“喏。”

郑朗坐了下来,对宜儿说道:“前些天某还要感谢宜儿小娘子为我表演的那出节目。”

“奴婢不敢,”宜儿眼里闪出兴奋的光亮。

郑朗来了,她有救了。

李用德皱起眉头,对郑朗他很忌惮,自己这个国舅爷,在杭州还管用,可放在人家眼里……清楚。

郑朗道:“前些天听到你清唱,虽用在表演那出节目上不大好儿,但歌喉倒也动听,能否为某唱一曲。”

“那是奴的荣幸,”宜儿眼睛越来越亮,对女史说道:“请将我那个松尾筝取来。”

女史取来一把古筝,宜儿弹起古筝,然后唱道:“冬衣初染远山青……不辞多少程。”

正是当年郑朗抄袭的《醉桃源》。

“宜娘子用错了情,某不是你的郎,你也不是某的娘,某有妻妾四名,已经心满意足,汝作美玉也好,做附蝇也好,与某无关。不过我府上倒需要几个做针钱活的。”这话倒也不假,明年再度请织女过来授艺,可不能让家中的几个妻子再度抛头lù面,那样子未免太辛苦。做做样子倒可以的。不过诸人没有听明白,还真以为他需要一个做针钱活的婢女,或者小妾。

张大亮已伏下,道:“多谢郑知府了。”

“张大亮,你请起,”郑朗将他扶了起来,又说道:“张大亮,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请问。”

“为什么你向善?”

“心安。”

“心安了,是不是很快乐?”

张大亮回想了一下,忽然舞蹈起来,道:“郑知府此句正说中了小的心里之处。每当小的帮助一人,看到他们感谢的样子,小的心中很高兴,可一直没有细想。”

“那就是快乐,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是一种快乐,可为什么老百姓看完白蛇传后·也快乐,不是吃,不是穿,不是住·更不是狎妓,观者不知几万,能狎得起台上十几妓者不足百分之一。为什么他们全部喜欢。”

“那是娱耳目……”吕公弼道。

“是啊,这是娱耳目,做善事却是娱心灵,心都不快乐了,何谈嘴舌肌肤耳目······世上不公平的事太多·有人说我多好,错也,我没有那么好,只是尽自己之能,济之天下,自保为先,济之为后。所以我时常想起范仲淹,别人做到穷独善其身·富则济天下,已是不错,可范大夫却是穷也济之天下·何其不易……”说到这里叹息一声,但是范仲淹此时的事比自己还要多,是不是自己害了他的······又说道:“故我每到一处,为了减少麻烦,对以往之事多计往不究。一究,富者十之有三有不法之事,富者争议会多。穷者多受其屈,一一受之,难以断清。想清静,只好抛开过去不提·然后给诸君利益,以利益与德操之化,劝诸君多做善事,就象张大亮一样。”

“小的那敢当,”张大亮又伏下说道。

“敢当的,比如sī盐的事·虽是违反国家法令,但我终不是法家,是儒家,重德化,是仁是义,用仁德化,用义节之。义不是法令,以仁为本,处罚为辅。故不喜多事也。感化诸位,再给利益,使诸君不再违法犯纪。但已揭开,碍于制度,不能将数人释放。因之而不问,拖于利益让诸君看到,再作速判,那么诸君会心服口服。非是为我谋利也,乃是为诸君,包括诸君所出……”郑朗摇头:“太少,我也不怪,是草创,大家看不到。这中间我不会拿一文钱,或者为了政绩。笑话,若是为了政绩,不若应陛下之意,返回京城,以我之能,岂不更加有作为?”

说到这里,一脸沉痛,这件事越阄越大,已经偏了他的方向,更脱离出他的掌控,很不喜。

今天索xìng再次话挑明一点,又道:“大家喜欢不喜欢我讲故事。”

一起点头,可觉得不妥,状元知府说的白蛇传大家喜欢听,许多青楼在传唱,可他是知府,不是讲故事的人。

郑朗无所谓,道:“老虎捉来了一只狐狸,狐狸对老虎说,你不能吃我,上天派我来做群兽的领袖,如果你吃掉我,就违反了上天命令,你若不相信,我走在前面,你在后面,看看群兽看到我,有那一个不逃跑的。老虎信以为真,与狐狸同行,群兽看到他们,纷纷逃跑,老虎不知道群兽是看到自己才逃跑,还以为看到狐狸逃跑,对狐狸表示了尊重。有了老虎的支持,狐狸很快在这片森林里作威作福,群兽敢怒不敢言。过了一年后,几只野狼被猎人所逼,逃到这片森林里避难。狐狸不知,斥责这几只野狼,这几只野狼被猎人追了好些天,正饿着了,看到狐狸,以为它是疯了的,正好是送上口的食物。扑了过去,眨眼之间就将它咬死吃进肚子里。”

狐假虎威出自战国策,可郑朗在后面加上一段。

又道:“狐狸终是狐狸,它不是一只老虎,如果继续保持其狡猾的本能,还能有一份生机,但将自己真当作老虎,迎接它的只有一条死路。”

很浅显的道理,郑朗一说完,几乎所有人一起望着李用德。

郑朗将手指从郑苹嘴里抽出来,也看着李用德道:“李用德,你就是那只变笨了的狐狸!”

李用德脸sè灰白。

“我也暗示过,也许李国舅……”虽说国舅,可郑朗脸上一脸的讥讽,郑苹在哭闹,郑朗无可奈何,只好又将手指头塞到她嘴中,看到他这个动作,大家哭笑不得,可郑朗脸上很不悦,继续道:“不知道我将此事写信给陛下,陛下会不会为你这个多冒出来的国舅而开心?我不是狼,也想做好人,可不戒意在忍无可忍之时,偶尔做一两回钟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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