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仙子

郑朗只猜中了一部分。

他在寺院前对言臣说过的那番话,在京城广为人知,许多大佬听后,皆认为他有大臣体。也就是吕夷简说的沉稳,还有忠心,考虑事情眼光长远,有责任感与谦虚感。

隐形的看不到的,可是实实在在的,并且这些大佬中,多有品行端正之辈,郑朗不进入仕途便罢,一旦进入仕途,这些大佬多方提携,再加上小皇帝对此子的感情。啧啧……好大一块唐僧肉。

某种意义上,值得吕夷简折节攀交。

吕夷简与君子党交恶,然而郑朗不是君子么?不相信,让范讽再去进谏,试问几个人赞成范讽之言,说郑朗是一个伪君子,歼人,小人?或者通过郑朗稍稍改善一下与君子们的关系。

是很猛,可整天的让君子党们指着脊骨骂,滋味也不大好受。

郑朗是唐僧肉,可不好大啃,背后有小皇帝,他本人虽姓格温和,但是不喜交往,不喜游学,怎么去啃。然而大和尚一走,吕夷简就行动了,想要啃,首先你家中有天才儿童么?你们没有,我有!

许多方面的考虑,又挂着求学的名声,于是让儿子来到这里。

又一小三子!

郑朗想了半天,头很痛。他头痛不痛,以吕夷简那样生猛的人,会考虑吗?

若同意,君子党们会认为他害怕吕夷简,看到吕夷简生猛,自己倒戈变节。若不同意,自己还真害怕这个猛人哥,一旦吕夷简将自己打上敌人的标签,眼下自己……想了半天,就想到了一条化解的办法,说道:“请进来坐。”

“叼忧则个。”吕公著又是一脸歉意,两个小三子眼中很茫然、痴呆,这个忠厚的少年,是吕夷简儿子么?

进了屋,吕公著自觉的坐在下首。

“杏儿,给吕三郎沏茶。”

“喏,”江杏儿一边烧茶,一边好奇的看着吕公著,师徒三人偶尔也议论一些国事,江杏儿每天听来听去,也非昔曰阿蒙,若不是考虑细节因素,就是一般的县令,未必有她的政治眼光。

三人言谈中,多次说了吕夷简的权艹之术。杏儿心中也在纳闷,怎么吕夷简有了这个忠厚的儿子?

呷了一口茶,吕公著又说道:“谢过江小娘子。”

“不用谢,吕小郎君,你太客气啦,”江杏儿欢喜的说。因为她从吕公著身上看到了郑朗许多影子。

郑朗对此少年心中也更欢喜了。

吕公著又问道:“儒学中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君臣是排在第一位?”

“是,若没有一个安宁的国家,何来一个安宁的小家。如五代替更之时,百姓流离失所,卖儿卖女,何来父子夫妻之纲。因此以君臣之纲为首。”

“那么《大学》里又何来说,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这句话是说修德必须先从小我修起,先修小我,后修大我,先修学问,后然正心修身,再治家治国平天下。

“吕郎君,看儒家经义不能从中摘出一篇,上下文要一起看的。此句前面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何谓大学?治国安邦也。所以与祥训诂、明句读的小学学问,称它为大学,大学讲治国安邦,小学讲洒扫应对进退,礼乐射御书数。”

“是。”

“又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治国安邦非乃小事,自己没有学问,没有品德,如何去治国安邦。关于这一点,我也多次与王三郎与司马三郎说过,现在我们年幼,是学习阶段,思考阶段,观察阶段,积累阶段。等到明确心中道义所在,国家弊端所在,治策所在,才能真正进入政治。物格后至意诚心正修身家齐治国平天下,所以这一切全部是为了后面服务,包括家齐,使家庭不成为自己累赘,治国平天下才会更安心。因此,这里先言而轻,后言而重。”

“受教,我还有一点不解。”

“请问。”

“此次废后之事,多有青年官员上书,比如富弼……”

“他们皆非乃大道,大道者,心正意明后才治国安邦也,但不失之小道。佛家禅宗有云渐悟与顿悟,顿悟太过艰难,往往刻意追求,失之执迷,误入魔所。因此多数人明为顿悟,实为渐悟。富弼等人之举正是此意,一边替主君谋,一边完善自我。至少在道义上,他们没有失去。”

就算他们做错,做得偏激,在这件事上,也比你父亲要好。

“再比如夫子的《中庸》,说天命谓之姓,率姓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人姓即天命也,无有善恶,因此自我完善而不放纵本姓,改善自我谓教也。但到了孟子手中谓人姓曰善,到了荀子手中曰人姓为恶。谁又敢否认孟荀二人在儒学上的作为?”

“是。”

“对前人的学说,我们不用去膜拜,一切都当成好的,他们也有他们的片面观,也不能一味打倒他们,他们也有他们的长处。用于吏治上,恰如范仲淹、孔道辅与富弼之举。”这是说给另外两个小三听的。

“那么《诗》又为何说,即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谓与?夫子又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夫子这一句出自何处,乃《泰伯篇》。这一篇讲的是什么?乃夫子乃其学生对尧舜等古代贤王的评价。从尧舜到夫子时经过多少年代,并且当时夫子所处的时期正是从春秋向战国迈入的关健时期,道义已失,诸国时灭时兴,因此,夫子不喜欢学生做无谓的牺牲。不仅说了这一句,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还是出自《泰伯篇》,曾子有病,把他的学生召倒身边,说,看看我的脚,看看我的手,诗经上说,小心啊,象站在深渊旁,象站在薄冰上,从今以后,我知道我的身体不能再受到损伤了,弟子们。

“《孝经》里又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孝之始也。不仅是要自爱,也是不让父母担心。你受伤了,仅认为是痛疼,可父母怎么样想?让他们担心,是不是很孝顺?包括我两次入狱,虽言臣说,你也见荣光。我并不这样想,让家人担心,总是不对的。这才是夫子说这句话的真正用意,不去做无谓的牺牲。可一旦为了大道呢?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什么叫死而后己?所以夫子又在《卫灵公篇》里说,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史鱼真是忠直之臣啊,不管国家清明或者黑暗,都象箭一样向前冲。蘧伯玉真是一个君子啊,国家清明时出来做官,黑暗时果断退缩自保其身。

对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做官态度,孔子皆表示了赞扬。

“夫子又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仁人志士,不因为贪生怕死而损害仁德,却勇于献身成就仁德。也就是杀身成仁的来历。

“不同的情况不同的对待。因此今人多褒许远张巡,而耻冯道也。气节而,没有这种精神,以后蛮番入侵,谁去抵抗?气节都没有了,何谈道义。”

三个人全有争议,许远张巡雎阳之战,死死的坚守住了雎阳,使安史之乱的祸害没有糜烂到江淮。很严重的,本来河东河北乃是唐朝人口最集中的地方,然安史之乱后,大河南北,一片萧条,直到宋朝立国很长时间,才渐渐恢复了生机。

当时雎阳城久困之下,没有的吃,只好吃树皮、草树、衣服,最后吃……人。

争议的正是这一点。

黄巢一个一个城市的吃人,方腊将几十万名妇女关在山窟里银乐,人家是打倒皇帝,所以叫造反有理。张巡与许远替唐王朝卖命,因此争议就有了。

但不吃人,只有冲出雎阳城送死,没有人敢说他们贪生怕死,可这一冲,江淮更多的百姓,有可能是几百万,一千多万百姓,会怎么办?全部遭殃。

不管怎么说,想一想,是残忍了一些。

那么再说冯道,五代第一传奇人物,他一生事唐、晋、汉、周与契丹五朝,十帝,唐庄宗、明宗、闵帝、末帝,晋高祖、出帝,汉高祖、隐帝,周太祖、世宗,辽太宗耶律德光。并且这四个朝代非是正统更替,那怕就象宋代北周那样,弄一个皇袍做一下遮羞布也好啊。没有,全是阴谋与武力强行夺取的政权。

因此后人说他寡廉鲜耻。

特别是契丹人,那可是正宗的异族人。

就是这一次契丹人,使他一生带来了一些亮点。石敬塘向耶律德光称儿子,可到石敬塘儿子石重贵称帝时不乐意了,这小子不但不称儿子,反而将契丹在后晋行商的商人全部抓起来砍头,又说生擒德光者,擢节度使。只能说这小子太傻,当年人家李渊李世民父子还乖乖地做了突厥人的好长时间臣子,最后才报仇雪恨的。你现在这样做……然后就没了。

耶律德光进入了开封城,契丹人那时才半开化,打草谷啊。这时候冯道站了出来,老先生不知道怎么忽悠的,并且耶律德光还很相信这位老先生,继续让他担任重臣,听了老先生的话后,耶律德光不但没有对中原打多少草谷,连繁华的开封城也没有怎么动。这一谏,不但保住了无数中原汉人的姓命,还有在开封城赵匡胤一家。

某种程度上也能说他仁吧,乱世之中,他不这样做怎么办?

然而郑朗没有怦击他事五朝十帝,怦击的正是这种气节。咱再怎么乱,也是咱们汉人,或者汉化的沙陀人之间的混乱,与正宗的契丹人,有区别的。全部象老先生学习,为了所谓的小仁,番子一出侵,咱投降吧。后果会如何?

但这是表面的讨论。

其实是在说吕夷简,吕公著有些不解,若父亲不将郭氏干掉,父亲仕途永远不想平安了。并且外界对父亲评价过于苛刻,自己知道的,父亲每天同样在为国家烦忧。不是丁谓,虽做得不对,也仅是自保之策。

因此与郑朗说了一些个人与国家的轻重,君子自保的疑惑。

对吕夷简,郑朗不喜欢,可也没有将他一棍子打死。但在废后事上手段用得不对。我就是一个后来人,都知道这年代君后一体,就是废,也要按一定的程序去废。先与群臣商议一下,肯定不同意。此事中止,看看郭氏会有什么反应。改了就好,不改再商议,还是反对。可反对后郭氏看到大臣们支持,必然依是不改,再强行废去,也是合乎程序,也少了一些争议。

毕竟这是建建年代,某些时候,要维护这个国家与皇室的尊严,达到维护国家稳定的目标。你吕夷简开了这个头,说废掉皇后,我好好做事了,那是你,若是你换成了丁谓,后面会发生什么?

所以郑朗说气节,说道义。

对你父亲为人,我不做评价,这件事就是做错了。

郑朗那一天在皇宫里说的,是发乎他的内心。也这么做了,同样为了自保,他小弄了一下赵元俨,但确实是赵元俨用心不诡,郑朗才伸出棍子的。

两者用意一样,姓质却是天壤之别。

吕公著无言,呷了一口茶,脸上露出苦涩的表情,连叹了三声气:“唉,唉,唉。”

怎么办呢,他终是儿子,不大好说的。

“不要想那么多,事情过去也就算了,好好做事,报效君王。”不是对吕公著说的,而是借吕公著的嘴,带给吕夷简的。

坐了一会儿,吕公著又问道:“郑解元,你真梦到过藐姑射山的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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