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时间风起云涌,卷起的惊涛骇浪,有人关心,自然有人不关心。
躺在床榻上,荣锦不知不觉入睡,为了抵御难受,睡前点了安神香。伴着缭绕香气,可是睡眠却很不安稳。
脑子里总是有些似是而非,乱七八糟的影像闪现,交互错叠,让梦里的荣锦也不觉皱紧了眉头。
好像听到温润男音一边唤妹妹,一边招自己过去,荣锦大喜过望,奔着跑着,朝那颀长挺拔的身影扑去。然而,一时又看到身后不远处,着猩红战袍的少年,倔强的望着自己,喊,师姐
荣锦乱了心神。
她知道她是荣锦,不是什么师姐,自出生起,有人送她一个名字,叫荣锦,他从不多言去解释含义,荣锦就不问。只肖知道自己有名有姓,唤作荣锦,就足够了。
前方的男子还在催促,他竟前所未有的温柔,妹妹,你快来啊,再不来,我便要走了。
后边的那个少年却突然变成了小猴子的模样,穿着不大服帖的灰色道袍,眼眶微红,怯生生的拉着自己衣角,说,师姐,不要再丢下我
荣锦觉得自己一下忘记了名字,她舍不得让这小猴子伤心。
然而,却又忽然看到兄长的脸色发冷,那是他生气前的征兆,他在说,妹妹,你又不听话了。
荣锦顿时心中一惧,望着他潸然泪下。
恐怖记忆齐齐涌来。
不要不要不要。
荣锦满脑子骤然被这两个字充斥。
可刚刚迈出步伐,原本拽着自己的小猴子,又成为了少年,拉着脸质问,师姐,你终究还是要与师父一样,对么?
荣锦脚步停了下来,她说,悟空我我想,你好好的。好好做个大王,好好做个大圣,我根本不是你的师姐。
孙悟空却依然故我的任性霸道,谁说你不是!是你一直陪着我,以前陪,往后也要陪,不论是称王还是做圣,想要我好好的,你就跟在我身边!你喜欢什么?星星么?那揽下一片星空又有何妨!
荣锦脑子里一片混乱。她犹如站在一片混沌之中,周遭茫茫雾霭,什么都看不到。两旁说话的不见了人影,只剩下荣锦孑立在空阔辽远的陌生空间里,茫然无措。
荣锦急了,一会儿喊兄长,一会儿喊悟空,但没有人应她,只有她自己。
拼命的跑,想要逃离虚无和空寂,无论怎么奔跑,围绕她的,都是无尽的空白。荣锦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她甚至惊恐的蹲下哭泣,声嘶力竭的喊救命,无人来救她。
一转眼,一抬头,却发现前方忽如火焰连天,烧出一片艳色,似旭日东升,又似展翅火凤,随风扬起的,正是烈烈红绫。
看不到正面,但是那红色披风太熟悉了,总会给她传递着安心,是孙悟空。
像是寻到了救命稻草,拼命的嘶喊,下一秒,那少年身边,却突的浮现一个宛如神祗的男子,高贵如昔,冷峻如昔。男子手中握把斩妖刀,向她一笑,毫不手软刺进了少年心口。
妹妹,这是不听话的惩罚。他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恨我,我是你妹妹啊”荣锦喃喃自语,她正被钉在火刑台上,血滴滴答答,浇不息熊熊燃烧的业火。
台下的同族们,欢呼着,嚎叫着,呐喊着,喝声一片。
上方坐着的尊贵男子,低头似有柔色,爱惜的抚摸金色祭铃,抬首,紫色的眼底充斥深沉的厌恶。
你不应该,存在世上。
一如既往的擅长攻心。只不过,这次并非向她洗脑,他有多好。而是毁灭她对活着的渴望与热情。于是,整个世界又重回一片孤寂。
荣锦迷惑了。
她开始不知道自己是谁,虚渺之中,无根之人,似一缕孤魂,飘飘荡荡。是荣锦?还是神女?亦或者,是别的甚么人?她找不到自己了。
没有归宿。
深陷噩梦不能自拔。
“呃咳——!”以至于一口郁血吐出,荣锦勉强睁开眼睛,从梦中惊醒,逃离了那虚无,竟然有奇特的劫后余生之感。
心神大恸,受了内伤,刺骨寒气趁虚而入,浑身力气好像被抽干似的,她静静休息片刻。
房内,燃着的香炉仍冒着丝丝缕缕的烟雾,氤氲无比,荣锦脑子渐渐清醒。
活在尘世,有人牵挂,能够有一个自己想守护的人,已是莫大幸事。
她似乎又冒出来一点点,对生的念想。
披上一件外衣,浑浑噩噩下楼,踩在古朴的阶梯上,心底像有无数只手在撕扯,鬼哭狼嚎里暴涌出的,是阵阵不安,她其实很少做梦,那梦里预示的,会是孙悟空吗?
她不敢再想下去。
纵然那猴子生性跋扈自恣,逞凶斗狠,总是惹她生气,千方百计精心布划,故意步步试探她的底线。
可同时他也义无反顾朝她奔来,身兼大方坦荡,一片赤诚。像道光束,强势闯进发朽的内心,伴随而来的,是她奢望不及的光明。
两人性格南辕北辙,本是两条不可相交直线,却因一人蓄谋已久,悄然靠近,造成如今双方皆是纠结不清的局面。
孙悟空爱说爱笑,荣锦内敛沉稳。
孙悟空八面玲珑,荣锦不喜交际。
孙悟空满腔孤勇,荣锦步步后退。
只想不再被人戏耍,可是荣锦绝没产生过,孙悟空会遭劫的念头。
如此一想,骗她,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不知不觉间,已走进一楼的花庭,胡仙儿忙迎上去,爪子勾了外衣,怪怨不已,“冷不冷?你明知畏寒,怎么不多添件衣服,穿得这样薄,嘴唇都冻的发紫了。”
荣锦寒气侵体,心知无解,苍白着小脸摇摇头,一双桃花眼,蕴含的感情复杂难觅。胡仙儿见了,不自觉挠着脖间,对于荣锦心里的纠结,多少有点意会。
人不就是这样,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满以为能勘破红尘,可身处滚滚红尘中,最是迷眼,勘破自己都是不易,何谈红尘呢。
胡仙儿岔开她的思绪,以完美的弧线跳至桌上,优雅的舔了舔爪子上的毛发,八卦着天界七公主,面壁十年。荣锦怔了怔,而后,点点头,声音略有哑色,“意料之中。”
玉帝和王母,不顾及众仙联名求情,亲女苦苦哀求,为明度天条法规,痛心处置爱女,在外人看来,如此可歌可泣,感人肺腑。
也不过仅仅得她一句,意料之中。
不晓得是相对于瑶姬处罚轻了。还是作为亲生女儿,处罚重了。
随即,又是长久的沉默。
屋内寂静无声,两相无言。慢慢熬着时辰,熬着,熬着,熬来了王母娘娘身边的一班翩翩仙女,其中,犹粉色小仙稍是得宠。
为何说得宠?你看她头上簪花,金钗分量最足、脚下绣花鞋上的珍珠个头最大,身姿婀娜,步子逶迤,几人动作整齐,低眉垂首恭敬施礼。
已不知是第几次来催了,前面来请的仙子们,因着荣锦休憩,全被胡仙儿两句话打发走。现在,轮到这几位头上,庆幸遇着人大梦一觉,不消白跑。
“神女,今日王母娘娘要做蟠桃盛会,我等奉命,烦请神女大人前去赴宴。”粉衣仙子端量着似是病弱的美人,发了一会愣,不觉然对上那双漆黑瞳孔,连忙低下头。
果真名不虚传,病亦能病出一份美态来。
事关天庭重事,荣锦且给了和气面子,便向她颔了颔首,不喜太吵闹,多嘴问了一句,“此次设宴,除却我还请了哪些人?”
几位仙女一听,神态间颇有些喜意,期冀在她面前混个脸熟,争先恐后,七嘴八舌,你说我补充,道有西天佛祖五百罗汉,文殊普贤灵吉普萨,蓬莱岛福禄寿三星,与镇元,太乙,赤脚大仙
诸天神佛,各路神仙,该到的,竟都到齐了。
荣锦仔细听着,却是黛眉轻蹙,不待她们说完,先行问道:“可曾请那齐天大圣?”
身着彩妆的仙子们齐齐一愣,目目相觑,突尔,同步扑哧一笑,清脆的笑音传遍整个阁楼,嘴里互相道着,请他来作甚。
打头的粉衣姑娘知二人不和,有意露露脸,上前拜一拜,态度十分恭敬,脆生生的道:“神女娘娘说笑,什么齐天大圣,明明——是个山间毛猴儿啊!”
众仙女听了,水袖掩起嘴,纷纷嘻笑,粉衣仙子嗓音清细,得意嘲讽道:“姐妹们,谁不知他是徒有其名?一个养马的弼马温,能有多大的能耐,还想赴什么蟠桃大会?难道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娘娘说了,一只养在园里,驯不化的野猴子而已,呸!真以为是什么齐天大圣呀?”
一众人桀桀而笑,乐然然互相嬉闹着。
不露声色听完,荣锦按着把手,缓缓的起身,她身形薄弱,虚软无力,旁边一众仙女察言观色,推挤着上前去搀扶,荣锦微笑,将手交给了那粉衣小仙。
胡仙儿蹲在一旁,瞧见那足以魅惑众生的笑,十足十的感兴趣,褐色眸子闪烁着兴味。
她可太乐意看荣锦人狠话不多了。
隔着一层薄衣,纤细的手臂犹如寒玉,皓腕光滑细腻透着冰凉。粉衣仙子情不自禁的一捏,生怕使了重力,弄疼这易碎的人儿,亦步亦趋随她走到窗边,望向那一轮圆月。
月辉映照,高悬的星宿与河畔的陨石,虽同出一处,却判若云泥。恰似孙悟空鼎鼎大名刻于仙箓,却与正规神仙,泾渭分明。
宽大的广袖中露出一根手指,对着外头光采盈盈的星陨石,音色磁性好听,“丫头,你看银河畔星石繁多,上有灵气浮动,是九重天独特的一道景色,你可喜欢么?”
粉衣仙子受宠若惊,连声道喜欢喜欢,荣锦唇角荡出一抹弯弯的弧度,眼中却冷若寒冰,“喜欢就好。巧逢王母娘娘寿辰,正愁无礼相赠,就在刚刚,我想到一个绝妙主意,莫若送些星陨石,寓意好,灵气高。”
粉衣恭维道:“神女有心。”
“不妙的是,我身体欠佳,娘娘寿礼万不可怠慢,唯上品灵石,有化吉无虞之意,有劳你替我捡些来,可好?”
那仙子一心挂她身上,岂有不答应之理,忙低头应诺,问需多少颗。
荣锦清淡开口,“吉数一千。”
天河边上,星陨石恒河沙数,多用于赏玩,拥有灵气的却极难辨别,更何况是上品灵石,一千颗,几日几夜也捡不全。
平时便也罢了,眼下是盛会,无论是捞油水,还是得赏识,皆是天赐良机,在这个关键时刻,她却去捡什么破石头,白白浪费时间?
回想过后,她似也反应过来,不知何处惹恼这位主儿,小脸煞白煞白。
毕竟聪明,当下一松手,硬着头皮跪下,“敢问神女,小仙犯哪种过错,竟平白无故降责,还望神女明鉴。”
垂眸审视再三,荣锦温和笑笑,“你知道我的规矩。现在你即是犯错。”她一手扶窗棂,撑着发软的身体,冷冷一瞥,“坏在这张嘴上。”
粉衣自是千般不愿,然而确实知晓她罚人不问是非,不敢再开口还嘴,只脸上流露出些许不满,嘀嘀咕咕,要罚该上报娘娘来罚,凭什么是她来取代。
荣锦将话听了全,薄唇噙丝冷笑,眉眼直欺腊雪,一扫跪地上的小丫头,微微弯腰,修长双指勾起尖尖下巴,两人对望着。
俏脸从狂热痴迷,却渐渐转化惊恐,她听见微哑的嗓音,在温柔说:“本大人想了一想,说不出话,非但能与王母耳边清静清静,找寻星石,更能仔细着,你说是不是?”
是或不是都已晚了。
冰冷的指尖下移,指腹轻轻柔柔,按在细嫩的喉颈,停下,感受了半晌。霎时,那仙子眼瞳恐惧一缩,只觉一股力道刺入,剧痛一过,她张张嘴,呜呜啊啊,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突如其来的重罚,吓得其余几位仙子呆若木鸡,面色惨白,抖的筛糠似的,马上退至墙角跪下,噤若寒蝉。
斟酌处理间,荣锦损去不少气力,径至就坐窗边,一手抵着额头休整,甚不待见耳边细碎的牙齿打战声,随意挥一挥手,示意全部退下。
几个仙子冷汗涔涔,如蒙大赦,颤颤巍巍,拉起已显疯癫绝望的粉色仙女,心知她前途尽此矣,不复之前的以她马首是瞻,毫不怜香惜玉,几乎当狗一般拖拽着走。
身后,轻飘飘一句‘莫忘了一起找星石’,令几人钉住脚步,喉咙像是与那粉衣仙子一样被灌哑,盯着地板疯狂点头,深陷在恐惧中,缩着头前往天河岸边,摸石头。
罚轻了,胡仙儿心道。观赏的津津有味,待人走光,幸灾乐祸起来,“若在以往,那粉姑娘的丁香小舌,已是没了。”
荣锦:“适逢喜事,不宜血腥。”
狐狸:“”
噢,敢情还存着几分良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