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自己的亲徒弟丢了,菩提子掐指一算,才知身在枫林。
他道搅人清修,非是待客之道,教座下弟子如六去接他。
如六领下师命,委实一个头两个大。
如六俗名云青,一直以来因其洒脱儒雅之势颇有道家风范。
他风度翩翩,文风霭霭,未拜师时,追求者如过江之鲫,对女子印象悉数是个如狼似虎模样,唯恐避之不及。
这边他持道经默默诵读,时不时心下发出几下哀叹,忽有抱怨自门外喊来:“娘耶,好端端你叹气作甚,该我叹气才是啊!”
进来竟是一名风华少年,一眼望去,少年仿似梦中仙般,灰色道袍打压不下腾发的意气,五官极为的精美,一瞬间夺走无数光彩。
菩提子第八弟子敖御,排海字。
敖御额角出了一层细密汗珠,似乎刚刚练完武艺,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一回来就软磨硬泡想代如六去。
云青淡然若素,自顾自安静打坐,“你呀,莽莽撞撞地,师父怕你吓到人家。”
“也没那猴子莽撞啊,闯进了殿下的阵法出不来!”
“反正看你不情愿,不如换了师弟我去如何?”敖御坐过来,讨好着打商量:“再者殿下脾气怪,师兄可不一定有我面子大。”
云青睨他一眼,“无关情面,想来她老人家必是慈善之人,师弟丢了,祖师说她会让进的。”
“去去去!谁是老人家!”说起尊崇的龙族殿下,敖御眼睛霍地散发亮光,“我族生来信仰紫苍龙神,千年前龙族遭劫,甚幸惟留殿下在世,我见过她,那样的容颜气度,以海族之大,再找不出可以匹敌的了!”
任是敖御喋喋不休将人说得天上有地上无,云青闭着眼假装听不见,依旧不想去。
但师父有命,他也不会忤逆推脱。
翌日课后,云青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认命走进密林深处,果然畅通无阻。
阳光倾洒,红枫如醉,过了几处花丛,深处有一清幽房舍,他敲了敲门,得到回应后,就低头进去了。
古话言:人生本无常,世事难预料。
只消说一朝情动兵来将挡,不成想真正来时溃不成防,任你纵有千般坚毅,万般恒心,全不由人。
云青抬头时,抵触像被太阳逐散的云朵般消失。
他恍如置身梦中。
屋内的矮几前,端坐着天仙般的美人。
她真美,耳间明月珰,腰上碧玉佩,乌泱泱的头发,水莹莹的肌肤,眉目如画,淡若梨花,比他见过的所有女子加起来还要好看。
如果鸡蛋里面挑骨头,顶多是有些缺乏血色,眉间藏匿淡淡的忧愁。
心还未动,眼已迷乱。
妄以抽身,难上加难。
这是云青,对自己初见意中人的判词。
他甚至有些恍惚地想,日后若与她结侣双修,一定要抚平那眉间愁色,夫妻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日子该有多么惬意
菩提子门下弟子,无论已出师离山的,或跟身侧修行的,品性端正,德行高尚,但大多皆非循规蹈矩的性格,荣锦素不与他们接触,林中林外泾渭分明。
故而,扬枫林设有五行迷踪阵,防止那些少年弟子贪玩进出。
忽然有人来访,荣锦早有所觉,头也不抬地询问:“丢了一只小猴子么?”
云青一时半会不知作何反应,望了一眼又一眼,只觉感情就好像多年沉默的山火,猛烈的爆发出来。
然后沉沦。
心跳快的不成节奏,他脸颊发红,单顾盯一启一合的檀口,几乎挪不开目光。
慌乱悸动之余,顿时生出过分自卑,连忙撇过眼不敢再看。
瞄到榻上的孙悟空,急急行起俗家礼,“师弟顽劣,闯、闯我跟你赔罪!”
荣锦道:“无妨,他误入迷阵,吸了些鬼蝶粉,我已喂他喝罢琼玉泉,半天就好。”
琼玉也,汲水可烹茶,芳馥胜酒醇。
云青正窘迫嘴上痴笨,又微微侧头,窥见执拿墨笔的玉手,骨节修长细腻,指甲圆润透粉,不禁艳羡起师弟。
那边,荣锦余光扫过榻上睡沉的猴子,道:“你带他回去。”
似是做惯了上位者的缘故,净是不容置疑的口吻,然而虽低着头,仍迟迟听不见对方有任何动静。
等了一会未果,荣锦放下笔来,抬首间,微微疑惑,“傻站着干甚么?”
云青面色愈红,好一阵手足无措,耳中渡进清灵嗓音,脸上害羞的滚烫,支支吾吾良晌,两腿更是挪不动道。
局促不安的模样,荣锦甚是狐疑莫非语气太强硬,吓坏了这小道士?
毕竟是傍人门户的,她好心沉敛气场,起身行至榻前,亲自抱了猴子递与他,嘱咐:“今且时辰尚早,他夜中醒来,不会耽误明日祖师传授课业。”
直到云青木然接过猴子离开扬枫林,走出五行阵,才猝然惊醒。
他很震惊,修道百年,竟败于一见钟情。
他很迷惘,闭眼静心,却只见清绝容颜。
但是,他想起自己浑浑噩噩地出来,竟然忘记告知她本家名姓。
顿时心儿惊急似火,转步再度回还,却发现五行结界玄妙无常,荣锦变了路线,一时间入也入不得。
云青呆呆怔在枫林入口。
许久,眼中露出几分掩不住的失意。
晚上魂不守舍回到寢房,又被敖御绊住问这问那。
敖御好奇的挑了挑眉,打趣道:“早告诉你别摆着不情不愿的臭脸去,瞧这失魂落魄的傻样儿,莫非殿下打你了?”
“荣师姐温和,怎会无故伤人。”云青握起拳头,憋红了脸争辩。
“嘻嘻,玩笑你当的甚么真,殿下生于洪荒,粗粗一算,少说十万岁了,真要看不惯你……你……”敖御一停,在发呆的云青眼前扬了扬手,“嗳,和你说话呢!你怎么跟丢了魂儿似的……”
云青一下子回神,思及心头苦闷,有些羞涩又有些沮丧:“我未与荣师姐说上半句话。”
敖御不明所以,安慰:“半句话没说上有何妨,殿下不好相处,哪曾跟咱们打混一块。”
“再见一面,好歹分说明白,”云青怎么也忘不了乍相见时的震撼,听他似有了解,弯身一揖:“请师弟教我。”
敖御忙摆摆手:“教不得教不得!神仙里她是出了名的孤僻,设那阵法又古怪,想我也难参拜,你执着更不济事。”
吵闹中,孙悟空昏沉沉清醒过来,听见两位师兄低声说的话,静静缓着心神。
他破天荒没跳起来一起打闹嬉笑,在闹声中回想前夜巧遇,只觉着那白色身影茫茫忽忽,恍若世外人。
七月旬,杨枫林中
初秋阳光依旧热烈,照得空气也暖融融的,时悲出走四月,未归。
杨枫林中有木屋,木屋百尺外有一药圃,药圃辟地半亩有余,打眼一望,种着十几类稀有草药。
荣锦站在枫树下,看着药园子耷拉一片的仙株,踌躇半天,最终也未伸手采摘那朵红色的小花。
四个月未饮植楮茶,便四个月未合眼,荣锦精神不足,运起法力来也是阻滞颇多,盘膝坐在树下,不过一会儿,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立在一边的定魂神光刃,乃荣锦贴身利器,长剑满布暗纹,一面绘日月星域,一面刻山河社稷。
有诗赞:
纹淬山河列星辰,九龙炎火布剑身。
剑中有灵周防君,灵存十万八千魂。
不须乾坤颠倒炼,循天铸就清浊分。
敢似流锋诛邪恶,利刃所向鬼神惊。
三尺银光照五境,一剑能挡百万兵。
寒光冥冥欺霜雪,神镝殷殷对凤鸣。
弓影显空今谁问,宝剑只认英雄人。
神光剑嗡嗡鸣动,剑身颤抖不停,似是冤魂困住发出的痛苦悲鸣。
而随不详征兆出现在荣锦身旁的,是一抹幽魂。
这抹魂,魂不似魂,彷若真人。
幽魂透明无状,背影却干净修长,他出现的气息波动极轻,无声无息,有着一股深不可测的力量涌动。
荣锦睡时眉心紧锁,仿佛困在梦境,额头布了层薄汗,想是被梦缠住。
虚幻身影,目光轻抬,静静看着她,忽然笑了一下。
他微微弯身,欲要拭去额边细汗。手伸到半途,眼眸倏然一冷,仓促间消失不见,带起一阵轻风。
荣锦本就浅眠,加上梦中恶事让她无法睡得安稳,猛地睁开眼,眉目杀气一现。
站起身,她单手拔出嗡鸣不安的神剑,循着刚刚细微的响动,警觉的观察四周。
就在这时,咻的一下,背后砸来一个东西。
荣锦将身一转,稳稳当当接过。
下秒即听亮岑岑的嗓音,叫着:“嘿!既收了俺的桃,就抬起头来,让俺瞧瞧。”
果然她就抬了头,逆着光,只见后头一棵枫树上蹲着一个身穿道袍,眸色亮金的小猴子,耳上别枝海棠花,正偏头好奇地打量她。
对视上清凌凌的眼眸,孙悟空一怔神,随即利索漂亮地纵身跃下,打着礼,边靠近边笑,“前些日亏你搭手解救,俺还不曾道句谢。”
荣锦随他的举动退后,生嫩嫩的声音就像是一线清泉从她狂躁的心底划过,双眸渐渐恢复清明。
等到看清跟前这人,荣锦慢慢抿起唇,视线定定望向透明的圆耳朵。
半晌,指指耳鬓,道:“那花,是我种的。”
耳脉灌进柔软好听的声线,孙悟空傻愣愣的住身,不再逼近,也摸上耳廓,“哦?我戴的这个嘛?是你种的?”
对方却不再答。
他拨了拨半圆的耳朵,天真烂漫的取下鲜花,笑嘻嘻道:“这花从没见过,来年结几个果子,能不能叫俺尝尝鲜。”
“它不会结果。”
“嘁,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孙悟空顺口道,随意嗅了嗅花朵,举止间隐有几分潇洒仙气,颇具游侠风采。
荣锦蛾眉淡扫,瞥了眼那小猴儿手里捏蔫了的九心海棠,一语不发。
然后转步走了。
本来就是特意疏远他,偏偏那猴子跳两步紧赶身后,顶着张嬉笑脸,抓耳挠腮地跟在后面叽叽喳喳,手舞足蹈,
“这时节只有我晓得从哪儿弄来桃,你怎么干拿着……”
……
“你叫什么名字,你的花儿还要么?”
“不道身份,不报名号,演什么哑巴戏文?”
“哼,你不说我也知道,林子里住的神仙师姐,是你不是?”
荣锦一直不理会,猴子不免有些急了,两三步蹦在前头,堵住了她步伐。
瞧着眼前的人神色更淡漠,他便也跟着急躁,爪子一搭,“师弟得罪莫怪,以后咱们是亲非敌,一切请你包涵,我给你赔礼了。”
说罢,又不伦不类的举了个揖。
荣锦侧身避过,依然不置一语。
冷冰冰的绷着脸,与那夜温柔微笑样简直判若两人,孙悟空愣住,一霎时心凉半截,低垂着脑袋。
他无措的挠了挠手,伤了自尊似的,嘟囔:“分明是它挡道,来怪我真没道理。”
荣锦惯不爱与人交际,并非是刻薄他,一听胡搅蛮缠的话语,好笑地道:“你拔我苦心植下的花树,却赖它挡了你道?”
“一棵小苗子,活不活还成问题,这么小心眼作甚,我随手栽他个千株百株,赔你了账!”
孙悟空情急下脱口而出,哪想荣锦闻言眼光微亮,接道:“也好。”
这一应允,猴子欣喜若狂,只觉她是个爽快人,想上前攀谈几句,却被一阵风吹送到枫林外头。
孙悟空眼前景色一变,好半天傻了眼,茫然发觉的确是被赶出来了,咬了咬腮帮子,磨磨蹭蹭地往回走,不住嘀咕:迟早破你阵。
荣锦站在阵内,与他相隔不过几步远,可巧听一个清楚,也没恼,收起剑背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