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伤口中溢出的血半结上痂,把伤皮和衣布黏着一起,硬撕开必定是皮绽血流。今安费了番功夫剪掉几层累赘衣服,其间不免几次扯到伤处,等到将破烂零碎的外衫丢下,床上的人攥拳弓背忍出一身薄汗。
几条鞭痕从锁骨斜贯到腰侧,涨成指宽,数处裂开出血皮肉翻卷。今安逐一清理后,挑开瓶塞在伤口上洒了厚厚一层药粉,展开纱布从他身前绕到背后绕了几圈。下手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他全程半点反抗也无,让抬手就抬手让侧腰就侧腰,任由摆弄。
只密长眼睫控制不住地振颤。
在他腰侧收尾打了个结,今安将他破布似的里衣草草拢好,推着他往里躺:“往里面过去一点。”
虞兰时懵懵然,听话地长手长脚往床里挪。他贴到墙角的下一秒,赭红色的身影也翻身上来,躺上床边,距离他不过半臂远。
带起床榻纱帐震动,惊得他心脏忽停。
她枕在锦被上半侧过脸,璀璨的眸光从眼尾扫来:“你莫要再与我装什么良家子。”
一句就让虞兰时要撑床起身的动作顿在那里。
“外面那群人正互相猜忌,一时半刻不会来找你这个半死人质的麻烦。留你一口气在,他们的万两保票也足够了。”她半合眼睑看着帐顶,声音慢而带着倦意。
今安也确实倦了。从昨早到现在,已是有二十多个时辰未合过眼,尚且还不计较那些爬上爬下的体力活,和后面即将到来的无法避免的一场硬仗。
旁边这人但凡再废话一句,她就直接把人砍晕一了百了。
出乎意料地,那位行走的道德书化身竟就此消声,默了半晌,重新躺回了枕上。
玄青色床帐将窗外进来的明光挡去大半,滤成柔和的月色般的光晕徜徉其中。
随纱账轻轻拂动的光圈落上她的发肤、眉眼,半阖半睁的一弧琥珀被映成几近透明的水晶,流光溢彩。
红色绦带束着的头发凉而滑,一缕散落勾在他的指尖。满帐间熟悉的檀香味也淡了,渐渐另一种香气弥漫开来,冷冽得像雪,幽幽浸入肺腔。
遥远天地空旷而悠长的雨水打落声,近在咫尺另一人的呼吸。
他被拉入了一场幽凉生香的梦境。
——
有坨圆滚滚迎面撞上他的腰间。
虞兰时说“小心些”,扶住了那倒仰要摔的圆坨。
他抬头,几点冰冷的雪从眉间落下。
四方苍青天空低低的,高檐压白,不堪重负的雪絮扑簌簌掉到地上,淹没了白玉台阶、朱色墙角。
廊道上延绵点着的的大红灯笼低暗。
不知时辰,不知何处。
冷风肆虐,冲进喉口。虞兰时低头咳了两下,听到前面那圆坨开始说话,脆亮的童声。
他闻声望去。哦,原来是他的小书童辛木。
两颊窝软肉的小娃娃不过六七岁,正唠唠叨叨:“……公子你不听话,又跑出来,万一再咳嗽生病夫人肯定饶不了我,辛木万万不能再喝那些苦汁了……”说到最后快要瘪嘴哭唧唧。
虞兰时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幕,这才想起刚刚自己在书房的窗口画梅花,朱砂用完了,出来找。
此时听清辛木说的话后他心里有些愧疚,后面他确实生病了,病得不轻,半月多才好,也确实连累了眼前这可怜的小娃娃苦兮兮陪着喝了好多天黄莲水。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还未发生的事情呢?他此时只是出来找画梅花的朱砂罢了。
虞兰时拍拍小娃娃扎着双髻的圆脑袋,安慰他说:“我出来找些朱砂,很快便回。”
小娃娃当然不依,扯着他的雪青衣袖一哭二闹三撒泼,可这些用旧的招数并不能让他家任性的公子停下脚步。
他最擅于漫漫长日里寻些无聊事消磨时光。廊上悬的红灯笼渐次挑亮,拖曳的袍裾行过一重又一重门洞。
渐渐地,细细的飘雪大起来。几拨人逐一过来给他递手炉披大氅。到了日常喝药的时辰,他说不喝,药热了一趟又一趟,眼见着药效减半,底下人便换了新的药包煎煮,循此往复。
虞兰时坐在结冰的锦鲤池边,品茶似的半喝半泼掉了那盏药。
池里的锦鲤早在入冬时便被捞走了,只余一池清澈的冰玉照出暮色将夭的天幕。
他回去了书房。
画案上摆好了府房送来的朱砂。不仅是朱砂,还有各色染料装了许多盘。他当下蘸朱砂调色,临下笔却停住了。
他的目光停在另一盘赭石染料上,问旁边人,“小娃娃,你看看是不是这盘更好画梅花?”
正在小桌上哼哧哼哧磨墨的辛木倒腾小短腿跑过来,踮脚看看那盘红掺着黑的粗糙碎粉块,又转头瞧瞧白宣上染着明艳朱砂的半幅梅花。
小娃娃揪着手指头有些为难:“可是公子,你的这幅画都画了一半了。再说,那盘染料颜色有点黑,也不像窗外的梅花呀。”
窗外那株红梅明艳招展。
花瓣色与毫尖上凝结的朱砂色一模一样。明明是自己费许多功夫调弄出来的,现在却怎么看都不合心意。
竟然觉得最好的色泽应是在夜下显黯淡浓稠的质感,被日光一浇又烧成火焰。似乎当真在哪里看过这种颜色的梅花,可记忆里并没有丝毫印象。
虞兰时再三抬袖,还是将笔搁置下来。
心不在焉的后果就是放下袖子时碰倒了染料,沾上了一袖子的琥珀色。
说是琥珀,其实更类驼茸色。琥珀的那种剔透琉璃之感,现今的染料工艺并不能制成,大多是雌黄里掺些灰,把明色压暗,点在纸上粗糙无光。
虞兰时平时并不在意这些,眼下却对着这盘染料斤斤计较起来。
实在是,太丑了。怎么能要求一个见过最美妙的琥珀的人,来将就这么一盘丑不拉几的染料?
嗯?是谁见过?在哪里见过?
在江上,黑夜的暗与烛火的红,压不下那片琥珀色惊心动魄的美艳。
这念头不知所起,眼前看到的景象骤变。
目光所及,窗外纸上的红梅、书案书柜的檀色、纸页翠笺隔帘流珠……所有物件表色皆崩出裂纹,如灰尘寸寸剥落碾作飞灰。
天地改换,从明亮平地转至江涛声在耳的暗室,满室随波动荡,黑雾在此间凭空而起。
虞兰时茫茫然举目四顾,蓦然转身看向身后。
弥散缥缈的迷雾中,有人裸足踏地,向他走来。
赭红袍裾携同雾丝凌乱裹缠身体,哪里都看不清晰。
只能看见那双眼睛,状若凤翎斜飞,看向他时是几乎要被刺伤的锋利睥睨。
这场景来得突然又诡异,活脱脱就是妖鬼经中迷惑人心的前兆。
他看着眼前这幕,心口猝然一阵惊悸。
仿似有什么东西在里头砰一声炸开,扎入血肉以此为养分,一瞬间抽根蔓枝,贪婪地要破开他的胸膛长出来——
久溺之人挣水而出,暌违的空气从口鼻狂涌入干涸火燎的胸肺。
他睁开眼。
——
朦胧的光游移在香气泠泠的帐内。
嘈杂的声音从很远又很近的地方传来,从悠长模糊逐渐刺耳清晰。
身体沉疴不去的困顿,加之舱床随江波起落的失重感,落不到实地,只有一直往下拉扯的沉没窒息。
仍陷于长梦中的感官逐渐复苏,他未等视线清晰便下意识四处寻着什么,看到床尾那张屏风。
南城正反绣的针法,里外看来绣物皆是相同形态。
去年冬日的这幅梅花他画得很是顺利,府房也应他要求只拿来朱砂与画枝干的灰棕两色。并不曾拿来什么赭石粉与琥珀染料。当时他中途也并无觉得这样明艳的朱砂不合心意。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会做那样一个梦境?
目光一抬,触及窗前垂落的一角赭红。
天光下烧得轰轰烈烈的火焰。
诱惑畏寒向光的飞蛾。
会被灼伤直至烧死的温暖。
雨已经停了。天光半透,浩瀚的江与云被框进窗间。
她坐在画中,自成清广水天里最绝艳的一笔。
虞兰时伸出苍白指尖,像要触碰那片垂落的衣边。
距离太远。惊动了窗边人。
今安回头。
那人正睁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望着她发呆。眨眼的动作很慢,睫毛下垂黏着,缓缓扑闪一下,隔了好几息,又一下。
像是睡傻了。
今安走近,他的目光仍然跟着,甚至有些直勾勾地,看着她的手抬起、靠近——
梦境里纠缠不去的香气随着她靠近越发清晰。
本以为是记忆里储存的雪香在梦中重现,却原来……
下颌被捏住,掐红皮肤的力道,近在耳边的声嗓低冷:“清醒一点,下面来人了。”
虞兰时睁开眼,往后退了一些距离,垂落的长发遮去他的神情:“兰时失礼,冒犯姑娘……”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眼前人突然靠近到鼻息可闻的距离,捂上他的嘴巴,对他示意:“嘘——”
虞兰时下意识跟着她的视线看向门边。
有人。
门上映出影子。
今安将他按回枕上,抬手挥下床帐。
下一刻,来人推门而入,目光一低,从地上扔着的破衣服扫向犹自垂荡的帐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