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清凉的春天,某种古老年代的遗存,传说的化身,古代诸神时代的最后一个象征离去了。
往好的方向讲,他的身体和力量回归了生养自己的世界,灵魂去往了自己兄弟们都在的地方,不失为一种好的结局。
新的精怪皇帝,可称真神的权柄持有者戴安尼奥带着巫师皇位的继承人墨提斯目送他离去。
或许是铭记,或许只是单纯的放手,戴安尼奥拿掉了自己称号前面代表放在全世界都被任何的前缀尊,也不再以神明自居。而事实上,仅凭借他和小猫三两只的年轻继承人,那么多知识遗失,血脉绝嗣,超凡陨落,也不再能够撑起诸□□号。
从大龙离开以后,世间不会再有真神。
即使曾经的真神的姐妹,巫师帝国的女王爱丽丝豁出性命生下新的继承人墨提斯,即使人皇一系的老幺小七还在苟延残喘,也改变不了时间和命运的大势。
无论人们是否愿意面对,在历史上因为真神缺位而蔓延笼罩全世界的黑暗年代,将要第三次降临。而这趋势无可阻挡,也看不到挽回的希望。
夜幕降临。
但这一切,远在东方的人族已经开始遗忘。
他们的寿命只够他们将历史记忆八百年,再往前,所有的事情都会归入传说当中去。自从一千年前的传说战争打崩了东方王国互相之间的贸易商道,信息通路,通往大都的文化交流渠道,这里的人们就一直在倒退和遗忘。
不是没有有识之士组建过恢复文明和道路的组织,不是没有人试图通过开明的想法恢复从上到下的文明秩序。但文明,在那些失去了锁链的强者面前太脆弱了。多少人努力了许多日夜构筑收集的图书馆,只要有一个超凡甚至是领域发疯一击就能毁掉。就算这个人日后多么后悔哭诉他的女朋友被这图书馆的管理员截胡,他也不能有任何办法恢复。
人们只能重建,但希望会消磨,知识的备份总有用完而来不及整理的一天。在古老的年代,人类自己的神殿伫立在大地上,为这些文明的火炬提供保护,鼓励和支持那些勇于探索更加进步的社会秩序的尝试。谁要是敢闹市,就把他的脑袋挂在城门上去。神殿的神官们联系着更强大也更森严的后盾,损失他们会尽力弥补,流逝的知识他们会记录传递和保全。
但是,一千年前,人类就不再有神殿了。
连同那些曾经保护知识和民众,为文明前进指引方向,为能力者世界秩序提供强有力维护的神官们,也和神殿的坍塌一起不见了。
最虔诚的神官自愿赴死,有勇气的志士自主前往,留下的是失恋就能砸掉图书馆的混账和懦夫。在神殿消失以后,他们在大地上肆虐,有意无意造成各种破坏,抢占凡人的地方自立为王。
一千年,对于人类而言,这时间是如此的漫长。
漫长到人们几乎快要忘记神殿坍塌之前的模样,忘记曾经的人神是男是女,忘记人神离开的原因,而去猜测是否是凡人做错了事,而被神明所抛弃。
于是又有以赎罪为名的小型宗教组织出现,说些好听的假话,说人们生来有罪。那些听信他们的民众捐出自己的粮食和布匹,对泥塑的神像顶礼膜拜,相信自己只要此生受苦够多,死后就能够到达神明奖励给人们的天堂。
还记得过去故事的长生者没有办法帮助他们。过去的十五国地区太大,路途又太远。巫师魔族和精怪维持西方的基本盘已经十分困难,精灵魔兽想起两次黑暗年代的可怕,失去真神,只能将森林关闭。远在南方的大都和人族大帝国自顾不暇,保存他们现有的典籍和传承就已经耗尽了全力。
他们帮助不了曾经的十五国地区。
而即使是在这样注重内部的策略之下,他们的状况也只是勉力维持。是维持他们自己也逐渐快要不懂的典籍,每有一个能够读懂的老学者因为病痛或年龄自然死亡都是莫大的损失。
只是勉力维持这一点残留的,被分割的,在逐渐黑暗的世界上仍然微弱发光的文明的孤岛。只是维持,没法发扬光大。
因为一千年前,那些原本在各个组织中身居高位,负责传承文明,稳定社会,记忆历史,维持秩序的人也跟随他们曾经的真神一起死去了。他们死后留下的空缺之广阔之巨大,让剩下的人拼尽全力都无法完全弥补原本的功能,更何况消化掌握,发扬光大。
这世界因为强大的魔力而存在,文明依托着那些超凡强者能够提供的技术和秩序发展,秩序而友善的超凡在真神的带领下本就是它一半的基座。他们和无数认真勤劳的普通民众都是文明重要的一部分。
而这一部分,哗啦一下,不见了。
文明的基座塌了一半。
超凡从凡人中来,它本还有机会自己修补。但浮空城的空间闭锁,央都的毁灭,以及各个文明中心因为种种考量和困难被迫分割,切断了人们交流的道路。年轻的有天分的年轻人被困在出生地,一生也难以进入古老教育系统唯一残存完好的部分之中。
社会秩序在崩坏,新一代人逐渐适应了这种被人打家劫舍的正常生活。他们,特别是那些短生种的,文明孤岛之外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地会问自己的祖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有什么错?社会秩序对于强者为什么有用?限制不住的强者为所欲为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而他们的祖辈,无法向他们描述古老年代的秩序和繁荣。
因为年轻人不懂,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真神就不会打家劫舍,用自己的力量到处搞事,建立一切服务于自己,酒池肉林奢华宫殿里装满美人奴隶的神国。为什么会有超凡效忠于那样倡导压制欲望生活一点也不洒脱的真神,心甘情愿维护这种不利于他们利用自己的优势获取好处的秩序。
能够解释清楚这一切因由的长辈不多。
教育系统断绝,面对普通人的阶级变动和知识传递几乎停止,于是历史逐渐成为了某种被封存在架子上的东西。又在混乱和堕落之中逸散遗失。
一千年后,在东方文明孤岛照耀之外的地方,历史逐渐变成传说,因为太过荒诞不经,保留着传承和典籍的学校即使教导,学生们也不愿相信。那些古老年代残留的长生者不再提起,不再对生命如同飞蛾般易逝的凡人做无谓的解释。
这是末日前的余晖,是文明步入黑暗的黄昏。
在某个热烈的夏天,安妮和高尔文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高尔文如愿在她的帮助下收复了蒙托洛,也在这个过程中,用他的坚定和勇敢俘获了安妮的芳心。
安妮嫁给了他。她听信了高尔文对于蒙托洛和辉耀情况的分析,认可了他认为一个统一完整的国家有利于发展的观点。两国在一起,总有生灵涂炭,不如就此合并,让国家像他们一样结合,兵不血刃,对两方都好。
那时候,老国王切斯特已经退位,离开王宫不知所踪。在他在位的最后几年,表现出了浓烈的对高尔文的厌恶。
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了,他更厌恶这宫廷和政治上有关的一切,也厌恶那些试图往他床上爬的女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只有安妮一个继承人可以选择,也已经放了许多权力给她。
他没有心思教导,也没有情绪支持他纠正。因为在最后的那几年,他表现出了对王宫里一大堆事,甚至对安妮本人的厌恶,他对高尔文的针对也就没有被安妮放在心上。
洛芙丽达已死,切斯特不再试图挽救或是干预什么。这年春天,他把王位扔给安妮,走掉了。
而安妮,拿到王位以后并没有加冕。
她嫁给了高尔文,举行了让全世界都能见证的盛大婚礼。不去接受王位而是以公主自居,将辉耀没有国王而缺失主人的实际权力交给了高尔文。
高尔文加冕,他成了辉耀-蒙托洛地区共同的王。
他们婚后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间。
但天不遂人意,有一天,这里发生了一件不以凡人意志为转移的事。
自由领当年被前代真神按着脑袋发誓的那些超凡,在一千年的时间里培养了足够多的新一代。新一代没有誓言的束缚,他们是顶尖的超凡,他们能看到命运之上的阴影。
他们能看到……
虽然旧的恶魔已经被那一代的秩序世界超凡燃烧自己彻底杀死了,但规则重置并不完整。
现存的黑魔法……仍然有问题。
会有新的危机从中孕育。
他们和虚空一族相结识,他们要走。走到黑魔法和新的危机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他们要带着自由领走。
新的真神,即使不再以皇帝自居的真神戴安尼奥不允许。人可以走,不可以裂地,否则被他们撕开过的,魔力潮汐循环勉强维持的系统会极大破败,很快力量就会损失殆尽,世界会提前末日。
他和那些超凡在自由领边境上打了一架。
那是许多超凡和上位神共同组成的联盟,他们在仅存的唯一的真神面前仍然不堪一击。
但这场战争给处在边境的辉耀蒙托洛联合王国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
高尔文曾经试图和自由领的人联络,想要找个法子逃过末日。因此自由领的超凡对他的国家有渗透的力量,战斗之中借用地区能量循环系统的力量,战场也就囊括了他的领地。
而戴安尼奥只是一个人,强杀数位传奇尚有余力,但撑开秩序和信息屏障保护凡人不被波及实在难以做到。
星空中有无数窥觑的眼睛,他不能受伤,因此必须留力。
他没有保护边境地区的凡人。
这导致辉耀和蒙托洛地区在这一天之后几乎被从地图上抹去。
这件事,无论是杀害文明已经所剩无几的传奇还是杀死叛徒的战斗几乎毁灭两个国家的版图,对戴安尼奥的人性面也是极大的打击。
他在和平年代长大,亲眼见证世界繁荣起来,见证终末之战诸神拼死一搏,又在那之后花了一生追寻亲族长辈的影子。
他曾经的大家长辛塔的权柄在他的胸腔里跳动,而他却不得不用这种力量杀这么多人。没有人可以依靠,墨提斯还是孩子。属于他记忆中的时代正在落幕,而他无法阻止夜幕降临。
他离开了。
没有再看打的一片荒芜的战场。
他肯定无法像自己的长辈那样带着妥帖的人性活那么久。但在他被力量和绝望吞噬之前,他必须看着墨提斯长大。
诸神一族最后的,最年轻的继承人。她是传承,是希望,是……
哪怕他死了,一切落幕,她也应该带着那最后一份权柄离开的,能够活下去的最后一人。
虽然命运已经无可挽回,但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就还有不可能中的希望。
他离开了。
辉耀的历史终结了。
而夜幕还在落下。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终会加速到向深渊掉落。
……
洛芙回到了洛芙丽达触摸黑魔法的那天晚上。
作为洛芙,而不是洛芙丽达。
她带着穿越者的记忆,真实历史中的一切经历,象征超凡魔法师的礼服长袍和曾经执政,期盼自己父亲醒来的明亮眼神,落在了长开双臂,似乎正向着虚空之中拥抱着什么的洛芙丽达。
黑色的可怕物质正从那长开双臂的少女身体中蔓延出来,好像可怕的蘑菇,好像爆炸裂开中冒出的浓稠烟雾。这烟雾是如此的浓稠,就像李青。又是如此的可怕,能让人瞬间联想到许多堕落扭曲让人失去理智的不可名状景象。
然而,它们停住了。
此时此刻,时间停止在了洛芙丽达公主去触摸黑魔法的一刻。
黑魔法的烟雾和美丽疯狂又绝望的少女共同短暂地存在在同一个人形身上,看上去有一种极端的,惨烈的对比。即使几秒之后,那少女的形象就会被完全吞噬异化,看不到一丝一毫曾经存在过的光辉和美貌。她会被吞噬,变成某种她绝不想成为的东西,再被某种不可言说的东西所吸引吸收,成为它的养料。
即使如此,当时间定格在此时此刻,那场景仍然是鲜明绝望的,绝望到带着一种凄厉的美。
洛芙并不关心她。
她来到了洛芙丽达张开双臂所面对的书桌前面,书桌的另一端,是她熟悉的塔楼的外面。
外面是冬日的夜晚,白雪皑皑。
洛芙也没有看外面。
她弯下腰,拉开了书桌上的抽屉,拿出来一个黑色的小盒子,将它打开。
小盒子里,安静地躺着洛芙丽达和安妮刚刚相遇的时候,安妮送给姐姐的,附着了一块精灵阵盘的挂坠。
即使到了如今,洛芙丽达仍然留着它。不知道是在向别人证明她的东西她具有完全的处置权,还是对这个挂坠所代表的东西具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那阵盘用的材料坚不可摧,连做这个挂坠的人都无法在上面打眼,只能用一块银包裹了它的周围,将那块碧绿的,经过精炼,雕刻了许多阵法通路的美丽石头嵌在了里面。石头上面的花纹富有林木文明特有的花式纹路和精灵喜欢的纤细柔美的感觉。它是个阵盘,但并没有危险,上面刻的阵法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当它找到属于它的另一部分的时候,阵法完成,原本或许设置成开门的功效或许才会启动。
这是一把钥匙。
洛芙认识这把钥匙。
她怜爱地把小小的阵盘挂坠放在手心里,伸出指尖摸摸它的边缘,闭上眼睛,想要落泪。
原来……
在原本的故事中,他们也是有交集的。
兜兜转转,他的散落的物品,打开他在远古之森伸出大门的钥匙仍然落到了她的手里。
但这缘分又是如此的寡淡,当她出身的时候,他已经葬身在了历史的洪流里,遗物像其他所有死去的无人收拾后事的超凡那样散落到天涯海角,在不懂事的凡人间当做普通的装饰品传递。它们原本的主人,连白骨都已经随风散去。
洛芙丽达终其一生不知道这个阵盘属于谁。
她甚至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无法窥见阵盘背后故事的只言片语。
她永远不会知道,在历史的另一个走向上,她或许可以有不那么绝望的不同的人生,或许还有机会和她爱也爱她的人相识相爱,而那个人在这条历史之中留下的痕迹,就在她手边的柜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