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邻居奶奶一开口就停不下来。沈真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听她喋喋不休骂自己的亲生父亲,听她惋惜自己的亲生母亲,沈真都没什么情绪。那些话就像风似的拂过,半点都没有在他心上留下印记。

忽然,邻居奶奶的视线落在沈灵身上。

眼看着她动了动嘴唇,又要说什么,沈真赶紧抢了话头,说:“奶奶,我们这就要走了。去晚了,就赶不上车了。奶奶再见。”他稍稍往前走了一步,很有技巧地把沈灵护在了自己身后。

邻居奶奶叹了一口气:“你呀……以后听话点,你叔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妈妈跟了他几年,总还有些情分在的。不过,到底不是亲爹,哪里真能指望他什么呢?你要为自己多打算打算。”

沈真胡乱点着头,拉着沈灵上了屋后的大路。不多时,他们拦下一辆三轮机动车,去了镇上。

沈淑来离过婚。她第一个老公叫宋根荣,是宋尾村的。宋尾村距离前江村不远,若是走路,花一个上午就能到了。宋根荣是沈真的亲爸。不过,在沈真刚出周岁的时候,沈淑来就和宋根荣离婚了。

宋根荣是个扶不起来的老好人。沈淑来跟他过不下去,源头是在宋根荣的亲妈方石菊那里,根本原因却是宋根荣的懦弱和没主见。这场婚姻起初还有那么一点点甜蜜,很快就变成了一个笑话。

方石菊是那种娶了儿媳妇就要用来当牛当马当骡子使的人。好在沈淑来勤快,再加上宋根荣喜欢沈淑来,起初总愿意护着她点,日子勉强也就过下去了。可惜,沈淑来和宋根荣结婚三年都没有孩子,方石菊就折腾得更厉害了。她找了很多生儿子的偏方让沈淑来吃,比如说吞吃半生不熟的蚯蚓。

沈淑来忍无可忍,终于在结婚的第四个年头,跑去了城里打工。

不过,她只去了两个月就回来了,因为等她到了城里,她才发现自己怀孕了。

沈淑来回来的时候挺着三个月的肚子。这下子,宋根荣可高兴了,恨不得能把沈淑来宠上天去。只是,方石菊却看不得沈淑来清闲,用她的话来说,她当年快要生了还坚持下地呢,第一个孩子更是干脆就生在了田里。凭什么到了沈淑来这里,她能天天待在家里什么活儿都不干?哪能有这么便宜!

在方石菊的折腾下,沈淑来早产了。虽说最终母子平安,村里却因此起了风言风语,有人说沈淑来生的这个孩子根本就不是宋根荣的,而是她去城里的那两个月中和外面的野男人苟且怀上的。

既然都是早产,一个月和三个月又有什么区别?某些人信誓旦旦地说。

方石菊听到了这种流言,连月子都没让沈淑来做,骂骂咧咧把她赶回了娘家。

沈淑来本以为身正不怕影子歪,却没想到这流言渐渐还让宋根荣上心了。这年头虽然已经有dna验亲的技术,但是他们生活在这个封闭的汾水镇上,很多人脑子里都没有这个概念。再说,很多愚昧的人是没法用科技来说服的。打个比方,某些高学历的直男癌中竟还有不少会相信“女人生的孩子都会像她的第一个男人”这种荒谬理论的,因此给自己的处女情结洗白,给女人套上一个又一个枷锁。

流言愈演愈烈,方石菊越来越嚣张,宋根荣越来越沉默。沈淑来心灰意冷之下,选择了离婚。这年头,村里离婚的人几乎就没有,不管男人是家暴,是赌博,是偷情,是好吃懒做,女人似乎只能忍耐着把日子过下去。沈淑来选择离婚,那些传流言的人反而更有理由认为她是心虚了。

宋根荣起初心里还是有沈真的,但是当沈淑来选择和一个外地人再婚,当沈真越来越有城里人的范儿,当那些流言被翻来覆去地说,当他后来也再婚以后又有了一个儿子……他就不在意沈真了。

所谓的城里人的范儿……沈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只是穿得比村里的孩子干净整齐点,他只是比他们安静了一点,他只是没有上山下地而被养得白了点,结果这就变成他“来历不明”的证据了。

这就是沈真不喜欢前江村和宋尾村的原因,这就是他想要彻底离开汾水镇的原因。

这里的很多人都以愚昧为真理,以自我为法律,以无知为善良,以义气为正义,他们自欺欺人而又自以为是地活着,明明轻而易举地造成了无数的悲剧,却还一本正经地觉得自己又热心又正直。

如果沈真不离开,那么明天方石菊就会带着宋根荣找上门来。沈淑来或许是不想让孩子失望吧,她从不在沈真面前说宋根荣的坏话。于是,刚刚失去了母亲的沈真会更渴望父亲,他接受了宋根荣。

上一世,沈真在明天跟着宋根荣回了宋尾村。

宋根荣这时候已经另娶,还有了一个比沈真小了三岁的儿子。

在那些童话故事里,做坏人的明明都是继母和继弟,但是到了沈真这里,伤他最深的却是他无比刻薄的亲奶奶和懦弱的亲爸。他们并没有把他当成宋家人,方石菊只是贪图他每月能拿到的生活费。

这生活费是张明给的。

张明就是沈淑来的第二任丈夫。他也是农村里出来的人,不过他是邻省的。沈淑来在安城(z省省会)打工的时候和他相识。张明前头也娶过一个妻子,妻子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因为难产去世了。

沈淑来和张明在一起后,弄了个小吃铺子。他们租了一个很小的店面,白天工作很累,晚上关了店门把长椅一拼就当了睡觉的地方。因为条件实在是太差了,所以他们各自的孩子都放在老家养着。

十岁的沈真根本就没见过张明几面。

至于那个张明前妻生的法律意义上的继姐,此时的沈真更是一面都没有见过。

因着这份陌生,上一世的沈真选择了亲爸。

但是,重生的沈真却再也不会去宋尾村了。有些事情,经历过一次就够了。

“我妈和前头那个离婚的时候,我的监护权被判给了我妈。后来我妈和张叔叔结婚,虽然她现在去世了,张叔叔不是我亲爸,但是从法律上来说,我的监护权还在张叔叔手里。”沈真对沈灵说。

“那我们现在是去找张叔叔吗?”沈灵抿了抿嘴唇,问。

三轮车从路面上碾过,声音很嘈杂。路面上扬起了不少尘埃,沈真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头。

在这种颠簸的车上,沈灵依然能保持正襟危坐的坐姿。明明至今还没有上过学,表姨夫一家也都是粗俗人,但沈灵的教养却是极好的。这种教养仿佛被刻在了他的骨子里,融入了他的血脉里。

对此,沈真一直觉得非常奇怪。沈灵到底是从哪里学到这些礼仪的?

不过,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所以沈真才不忍心把这个知礼懂事的孩子留在前江村吧?

这样一个懂得感恩的孩子,沈真舍不得让他承受他应有的命运。

见沈真没有说话,沈灵抿嘴笑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问:“张叔叔会喜欢我吗?”

沈真在沈灵的头上揉了一把,说:“没有张叔叔,只有我和你。只有我们俩一起生活。”

通过上一世的经历,沈真知道张明是个好人。他后来也和张明相处得很好。不过,他并不会因此就去投奔张明。作为他们之间那根联系纽带的沈淑来已经去世了,若是一直麻烦张明,这或许会消耗他们之间仅有的情分。更何况,沈真现在还带了一个沈灵。沈灵可是和张明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怎么能去给张明增加负担呢?他连自己的亲女儿都没条件带在身边。

从重生的那一刻开始,沈真就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他要两头瞒。

宋根荣会以为他投奔张明去了,而张明会以为他投奔亲戚去了。宋根荣没有张明的联络方式,也不知道张明的地址,这两个男人间无法进行信息交流,这自然给沈真的计划实行创造了有利的条件。

“我们去嘉城。据说,我外公的弟弟在那里。不过,我并不真的去找这位长辈,只是拿他当个幌子而已。我会对张叔叔说,宋尾村那些人一直想要从我手里抠出钱来,所以我只能离开前江村。而宋尾村的那些人都以为我去张叔叔那里了,他们找不到张叔叔,就永远都不可能找到我。”沈真说。

至于张明,有了沈真口中那个“外公的弟弟”作为幌子,他会认为沈真从此就跟着一位靠谱的长辈一起生活了。张明那么忙,只要沈真隔一段时间给他打一个电话,他就不会产生什么怀疑。

“以后我们家里就没有大人了,你怕不怕?”沈真笑着问沈灵。

沈灵眼睛亮了起来,他兴奋地摇了摇头:“我不怕。我会保护你的。”他不怕吃苦,也不怕被外人欺负,他只怕被家人当成多余的那个丢掉。如果家里只有他和沈真,沈真是一定不会把他丢掉的。

沈真仿佛能直接从沈灵像玻璃珠子一样透亮的眼睛中看到他或忐忑或期待的内心。自诩成熟的他顺着沈灵的话往下说:“哇,你可比我勇敢多了,竟然一点都不怕。那你一定要好好保护我哦!”

可惜沈真的演技太浮夸,沈灵作为唯一的观众一点都不想买账。

沈灵知道自己这是被当成三四岁的小孩子来哄了。不过,他不想在这种细节上和沈真计较。

其实,只要沈真高兴就好呢。

沈灵如此想到。

作者有话要说: 沈真的身世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母亲是沈淑来,父亲是宋根荣,后面不会忽然冒出一个豪门来。

为了要孙子就逼着儿媳妇吞吃生蚯蚓什么的,老家真事儿。_(:3」∠)_

再说文中的物价问题:

1、在有些交通不发达的地方,当地产的东西卖得很便宜,然而真正便宜的如衣服因为是外来的反而卖得很贵。有些衣服在交通发达的地方一二十块就能买到了,在偏僻贫穷的地方反而要三四十,比如我老家。同理,现在在城市里三五百块钱就能买到的山寨机,我老家那边卖八百一千。

2、中国很大,一个地方的物价不能代表另一个地方的物价。我用现在的物价举个例子吧,目前在北京月收入一万的,其实不过是普通水平,但同样是现在,在某些地方,月收入三千就已经非常够用了。然后,如果我写的是小地方,我说主角赚三千,已经让人羡慕了,就会有赚一万的跳出来说,屁,一万都不够花。反之亦然。但是,这个能说我是错了的吗?

3、我不是不懂生活的人,事实上,我小时候因为某种原因寄宿在亲戚家,那时候需要自己学会规划用钱,因此对亲戚家和自己老家这两地的物价都心中有数。哪怕有些记不清楚了,也已经问过家中长辈。文中z省的原型就是我生活过的地方,当时的物价就是这样的。

第三章

到了汾水镇上,沈真带着沈灵在路边蹲了一会儿,就找到了想要一起拼车去钱湖镇的人。

这种拼车是按人头算的,司机凑够了人数才会开车。沈真和沈灵是孩子,算半价。司机为了多拉一个客人好多赚点钱,只愿意给他们两人提供一个位置。这意味着,沈真一路上都需要抱着沈灵。

其实沈真身上还有钱,他确实可以多花点钱再买个位置,但秉着财不外露的原则,他也就默认了这样的安排。哪怕他的心智无比成熟,但他现在确实还是个孩子。身为孩子就要学着谨慎一点。

“你们家大人呢?怎么就放心让你们俩孩子一起出门?”邻座那位抱着孩子的妇女似乎很健谈。

沈真乖巧地笑了一下,淡定地撒着谎:“爸爸妈妈都在钱湖镇上,工作太忙请不出假来。不过,我们都不怕的。因为爸爸说了,他会在车站出口处接我们。等我们下了车,就能看到爸爸了!”

“那就好。”热心的邻座松了一口气。

在几年后,当钱汾公路开通了,从汾水镇到钱湖镇是两个小时的车程;不过现在钱汾公路还没有影,开车需要绕远路,甚至中途还要过一次轮渡,所以车程有六个小时。沈灵不能一直坐在沈真的膝盖上,好在他们的块头都不大,邻座的妇人稍微让出一点空隙来,他们一个位置也就挤下两个人了。

到了钱湖镇上,也许是因为距离汾水镇远了,沈真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两人随便吃了一点东西,沈真就去钱湖镇上的长途汽车站中买了去嘉城的车票。长途汽车站的制度更规范些,沈真就买了一张全票带一张半票。车子是第二天早上的,他们还得在钱湖镇上过夜。

这年头的小宾馆在管理上并没有很严格,有好些都不查身份证的。沈真带着沈灵,虽然锁了门,到底不敢睡瓷实了。有一点风吹草动,他都能立刻醒过来,因此起床时脸上就有了浓重的黑眼圈。

第四天,他们到了嘉城。

嘉城是一座三四线城市。沈真上一世曾在这里住过两年,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他带着沈灵去了嘉城西边还没怎么开发的城郊。这里的城郊就相当于是农村了,放眼望去能看到大片大片的田野。

李浩的家就在这里。李浩是沈真上一世的死党之一,他们是在读大学时认识的。

上一世,自读高中开始,沈真就已经彻底和宋根荣闹翻了,他又不愿意麻烦张明,算得上是无家可归。大学放寒假时,身为室友的李浩便把沈真捡回了自己家。他家里人都非常热情,待人很真诚。

沈真在李家感受到了一种属于家的温暖,而这正是沈真一直渴望的。

所以,在这一世,因为早知道李家的房子在出租,沈真就带着沈灵找上门来了。

李家是自建房,两层楼,屋子很敞亮。他们自己家的人都住在二层上,一楼除了大堂和厨房以外,还有四个空房间。这四个空房间都是用来出租的,租金不贵,租客一般都是外来的打工人员。

也是巧了,这会儿正好还有两间房空着。

沈真想租下其中的一间。

不过,他和沈灵毕竟只是两个孩子。两个孩子想要单独租房子,这肯定会让人心生怀疑。

李浩爷爷是信佛的,这辈子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一只。他见两个孩子神情疲惫,到底没把孩子赶走,反而把孩子领进了屋子,给他们倒了开水,才语气和蔼地问:“娃娃呀,怎么只有你们俩人?”

沈真叹了一口气,语气沉痛地说:“家里已经没有大人了,留在老家也是被人欺负,索性就带着弟弟出来闯闯。出来好歹还有条活路……”他怀着欺骗善良人的小小内疚,给自己重新编了身世。

在沈真的故事里,沈灵是他的亲弟弟——他们的名字现在写在同一个户口本上——兄弟俩相依为命。而因为那一句“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沈真不想去说宋根荣的坏话,干脆就让他“被死亡”了,反正宋根荣现在也不把他当自己的亲儿子。他们的父子情分早在上一世就已经断得一干二净了。

“我们外公外婆去世得早,没人给我们出头。现在奶奶这边的亲戚闹着要抢走我们家的房子,还要抢走我妈妈留下的存款……老家是真的待不住了。”“父母双亡”的沈真这话中透着十足的委屈。

从沈真编故事开始,沈灵就仿佛重新把沈真认识了一遍。不过,机智的沈灵并没有拆台,而是很配合地揪着沈真的衣角,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听着沈真说到伤心处,他还很有演技地掉下了眼泪。

沈真在心里给沈灵点了一百个赞!

“我们也不想跑这么远的,但是继续留在老家的话,我们可能都要活不成了。爷爷你看看我弟弟,趁着我不在家时,那些人来我们家里翻钱,还把我弟弟打成了这样。”沈真掀起了沈灵的衣服。

沈灵身上遍布着被虐待的痕迹。即使伤口都长好了,疤痕和淤青看着也十分可怖。

李浩爷爷的眼眶立刻就红了起来。李浩奶奶在厨房里听到了动静,跑来客厅一看,就看到了沈灵的可怜模样。这位泼辣但却正义感爆棚的老太太立刻骂了一句:“丧尽天良哟!真是丧尽天良!”

李浩奶奶的为人其实很有几分强势,不过,这位永远中气十足的老太太其实是个很护短的人。

“妈妈不在了,我想要把弟弟带大。我们想要念书,想要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沈真又说。

李浩爷爷叹着气,李浩奶奶背过身擦了擦眼泪。

沈真和沈灵就这样成为了李家的租户。

其实,这也不能说李家人太好骗,只是沈真拿出了自己的户口本,拿出了刊登着沈淑来因救人而死亡新闻的报纸,他还让李家人看到了沈灵身上的伤……这些实实在在的证据放在一起,李家人不能不信。他们甚至觉得,若是不帮助这两个孩子,只怕他们会流落街头成为乞儿。李家人自然不忍心。

房租很便宜,算上水电费,一个月才一百二。

其实,按照李家人的意思,他们是不想要收这个钱的。毕竟,他们家并不指着这个钱。

但沈真却执意要他们收下。

这天是周日,李浩和他弟弟李源上补习班去了,因此不在家。但除他们之外的李家人都在。背着沈真和沈灵,李家人偷偷说了一会儿话。李爸爸作为一家之主,拍了板说:“房租先收着吧。这两个孩子在老家刚刚受过虐待,若是我们执意不收钱,他们还以为我们也存着坏心,这反而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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