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黄泉之力,自是可以一步到达淮水君府处,但他却来到了这里,自然是有原因的。

在他显露自己的实力之前,白面恶神一直表现得异常谨慎。但那并不是因为他对漓池的实力拿不准而谨慎。

就连神庭神明吸收香火之力,都有可能被凡人的心念影响了神智,白面恶神以怨煞之力壮大己身,又怎么会没有影响?自漓池上船的那一刻起,白面恶神就没有掩饰过自己的恶意,他甚至并不觉得漓池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

然而他却一直没有真正动手,只是在夜晚试探过几次,而这几次,也是极为克制的。他不想与漓池在九曲河面上动手,有着另外一层原因。

他在畏惧着某一个存在,不想自己与漓池的争斗惊动了对方。

大青山脉山势绵延,九曲河绕成了一条曲折的带,碧青水色在山间隐现,如一条云中的龙。

但这样自在安宁的碧带之下,又吞没了多少白骨呢?

漓池抬起手,像是在弹拨着弦一样,在空中一拂。

山间俄而生幻。

吹吹打打的声音飘忽响起,山间忽然出现了一队行人。

他们吹的是喜乐,脸却是木然的。

河水滋养了土地,河神庇护了沿岸。

受神庇护,风调雨顺;惹神厌怒,洪旱反复。

九曲河沿岸的村落里,老人如此念叨着,孩童如此传唱着。

所有人都知道,要让河神喜悦,日子才是好过的。雨水会丰沛、土地会被滋养得肥沃、田产会丰收。

于是人们在岸边建立了河神庙,人们在庙中点燃香火、供奉祭品。

河神不要发怒,我们为您设供做祭,河神请喜悦吧,我们为您娶亲。

送嫁的队伍在路上绵延,轿子里抬着身着嫁衣的姑娘与两个年纪不超过七岁的孩童,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九曲河沿岸有着十来个村落,今年轮到的是丁家村。

河神的使者早在通知时就带着人住进了村里,将新嫁娘与两个孩童接到同一间房子里牢牢看守。

过去是不必这样的,在通知后会让他们与家人再好好待上几天。可是前几年祭河神的时候,有人逃了。

愚蠢、愚蠢!谁不心疼自家孩子?

可是如果河神发怒,死得又何止三个人?

河神夫人是去给河神老爷做夫人的,金童玉女跟着一起去,是去河神老爷那享福的。河神的使者站在门口说道。

人们看向他的目光愤恨又畏惧,敬畏又祈求。河神的使者早已习惯,他每一年都在不同的村落说着相同的话。

人们信也好,不信也好,事情都不会有什么区别。不过,如果信了,他们心里会好受一点。

这次的新嫁娘很安静,两个孩子懵懵懂懂,似乎是被她安抚住了,也没有哭闹。

为此,他乐意给他们好点的待遇,同时吩咐看守的人加强警惕。

他从不会与河神夫人与两个孩童多见面,也不会投入感情。那是没有必要的,只会徒增烦恼。

祭河神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河神的使者捧着一件鲜红的嫁衣。一旁的人打开门上的铁锁,然后敲了敲门,好像他们是在拜访一位重要的客人,而不是被锁在屋子里的囚徒。

片刻之后,房间内传来脚步声,有人将房门打开了。

河神的使者仍垂着眼睛,他在看见门槛内停着的粗布裙子下摆后,姿态恭敬地说道:吉日已到,请河神夫人换衣。

但这恭敬只是表象而已,表象之下,是几乎没有遮掩的不容拒绝。

在房门外站着的,除了河神的使者,还有几个健壮的妇人。

在房内的姑娘接过了嫁衣后,她们也一个个走进了房间。这些妇人是来给河神夫人梳洗打扮的,服侍或强迫,安抚或监督随便怎么称呼她们的任务都行,那本来就没什么两样。唯一或许值得一提的是,她们都来自沿岸的其他村落。

她们都不认识这位河神夫人,也都明白祭河神的必要。

等到房间的门被关上后,河神的使者才重新抬起头。

他乐意给予河神夫人与金童玉女们恭敬,但他不乐去看他们的脸。

没有必要。他不会去记住的。因为太多了,每一年,都会有。

那些脸上的神情,不必看也可以知道。

因为他们总是在哭泣,又或者是谩骂。有的人会向他跪下抓住他的腿哭嚎着哀求,有的人会拼命地挣扎想要逃跑人们在最后一次求生的机会面前,总是显得格外疯狂。

但无论她们怎么做,最后都是会被拖进去,换上衣服、擦上脂粉、架上花轿。

但这一次没有。这一次的河神夫人好像早已经认命。

她甚至没有多大恐惧似的,连呼吸都没有乱。那些健壮的妇人是自己走进屋内的,而不必托着一个吓到手脚瘫软的姑娘。

太安静了。河神的使者站在门口想道。

他没有听见哭闹和哀求,没有听见板凳被踢倒的声音。

没有等待多久,房门就再一次被打开了。

河神的使者再一次垂下了头。他看见那穿着绣鞋的脚迈出门槛,嫁衣鲜红的裙摆从他身侧拂过。

她是自己走出房间的,不必被强托着才能走出来,又或者是捆着塞进花轿。

等到河神夫人与金童玉女都坐进花轿后,河神的使者站在轿前,长长吐出一声:起轿

他不该想那么多的。无论这次的河神夫人性格有什么特异之处,又或者可能是个哑巴或傻子,都无所谓。

长长的队伍开始行动,一个满身药气面色蜡黄的女人突然从村子里冲向花轿,她被一个男人拖住,扑倒在地上,一只瘦弱的手臂拼命伸向花轿,撕心裂肺地喊道:阿女啊!

轿子里传来一声稚嫩的童音:姐姐,不哭啊。

河神的使者垂着眼睛,带着队伍向前走去。

他不该想那么多的。

无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无论他们本可以过什么样的生活、无论他们家庭是什么情况、无论他们是不是有着深爱的人又或者是被谁深爱着。

河神不会在乎的。只要他们是年轻鲜活的姑娘与年幼的男童女童就可以了,河神不在乎他的夫人与金童玉女是哭还是笑,也不在乎他们是谁的孩子。

喜乐奏响,几个健壮的男人抬起花轿,一路稳当着走到河边。

这是一支送嫁的队伍,也是一支祭祀的队伍。

河水声由远及近,队伍在喜乐中停下。轿子被搁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轿子里仍然很安静,只有落地时受到震动,才传出了一声小小的孩童惊喘。

他们已经到了。在河岸边有一处修筑好的木质平台,既是祭台,又是渡口,有一艘形状奇异的船停在河面,被绳索系在木桩上。

那是艘很特别的船,它并不是常见的梭子形,而是一个圆台形。圆台四周有着围栏,中央是略高出一块的木台,在木台与围栏之间凹下去的圆环里,则摆着新鲜的瓜果与炖好的猪头

河神的使者在船前点起蜡烛,带领其他人向着河水叩拜。

敬告于九曲河神,去岁丰乐,皆为神恩,兴雨导泉,宜民宜稼今有新妇,并金童玉女,感念神德,愿往服侍

身着嫁衣的姑娘揽着两个孩童坐在轿子里,隔着帘子听人们的祝祷。

姐姐。女童拉了拉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河神爷爷会不会很凶?

男童没有说话,却抬起头同样不安地看着姑娘。

她慢慢抚着两个孩童的肩背,许久之后,才低声说了一句:别怕。

祭拜停止后,人们起身,河神的使者走过来,半垂着眼睛掀起了轿帘。轿外还站着一个青壮男人,那是河神夫人的哥哥。河神夫人的阿娘病了,河神夫人的阿爹留在家里照顾她。但她的哥哥是要来的,他得背着他的妹妹出嫁。

这里所有的姑娘在出嫁时,都是被父亲又或者哥哥背着的。

无论她要嫁给谁,他总要背她一回的。

男人背对着轿子,深深地垂着头。

姑娘松开了揽着两个孩童的手臂,两个孩子下意识抓住了她的袖子。她顿了顿,拍了拍两个孩子的手臂,在他们松开手后,伏上了哥哥的后背。

哥哥背着她,一步一步向河边走去。河神的使者牵着两个孩子,在后面跟着一步又一步。

人们让开一条道路。

男人一直沉默着,她也一直沉默着。

她被放到船上,一直垂着头的男人终于抬起了头,双眼通红声音嘶哑:阿妹下辈子别生在这儿了。

这是不该在祭祀流程上说话的,但河神的使者一直垂着眼睛,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也什么都没有听见。

不。姑娘说道。

河神的使者不由得抬起眼睛,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她说话,也是他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模样。

嫁衣鲜红、朱唇如血,漆黑的眼睛里闪着光,像是泪水的痕迹,又像是燃烧的火焰。

她看着她的哥哥、看着送祭的村民们,也看着他,那目光几乎要令他战栗。

不。她说道。

下辈子、下下辈子我要一直生在这里。一直等到,河神消亡的那一日!

四十年、又或者是五十年河神的使者已经记不清过去多久了,他主持了一次又一次的河神祭,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河神夫人、一对又一对金童玉女,今年,又是一次河神祭快到了。

他带着徒弟,再次站到了一个门口。

没有低泣又或是恐惧的急促呼吸,打开门的人很安静。

是死心了吗?这次的姑娘略有些不同,她的父母收了另一家的钱,她是替那一家的姑娘来做河神夫人的。

这样的事不算太少见,只不过他从来不会去关注,只要每年都有河神夫人与金童玉女,他就不会管别的。

但他的徒弟还年轻,还会有几分义愤。这几天总在他耳旁叨叨咕咕这件事,可是有什么用吗?

他只问了徒弟一句话:你是想让我出面,指定原本那家的姑娘做河神夫人吗?

他的徒弟一下就闭上嘴了。

不平、义愤、同情有什么用呢?只要河神还在,就一直会有河神夫人和金童玉女,不是这个,就是那个。

总是要有的。

不必分辨他们是谁,只要知道他们是河神夫人与金童玉女,就够了。

祭祀永远需要有人主持。

河神的使者手上一轻,那件鲜红的嫁衣被取走了。

安静的,但不是麻木。那种安静,让他感受到熟悉。

他下意识抬起头,那是一张陌生的姑娘的脸,但是那双眼睛墨一般漆黑,却闪着光,像是泪水的痕迹,又像是燃烧的火焰

她已经哭过了吗?

他记得徒弟说过的话,说那家人是如何哭天抹泪地说舍不得女儿、如何借此向另一家提价、如何欢天喜地的收了钱他们没有来参加这一次的送嫁队伍,他们甚至连看一看都没有!

虽然每年都会提前将河神夫人与两个孩童接到同一间房子里,但他们的家人总会前来哀求能够与他们再见一见,哪怕是隔着门窗说说话但这一次没有。不那两个孩子的家人都来了,但是河神夫人的家人没有。

河神的使者看着那双眼睛,他违背了自己的习惯,不但抬头看了她的脸,而且很久都没有移开。

他早已经记不清他上一次看见的那张脸了,但他记得那双眼睛。

与现在的这双眼睛一模一样。

那双眼睛里不是怨恨、不是苦痛、不是不平又或者说这些她都早已经经历过了,但她把它们燃烧成了火焰。

送嫁、祭拜、将河神夫人和金童玉女送上船河神使者看着坐在船中的姑娘。嫁衣鲜红、朱唇如血,漆黑的眼睛闪着摄人的光。

没有人背她出嫁。

河神的使者沉默了一瞬,将两个孩童交给他的徒弟,自己对着轿子背过了身。

这是很危险的,人们敬畏河神的使者、人们怨恨河神的使者,那些被选出来的河神夫人与孩童们尤甚。她离他太近了,她会不会做出点什么?她戴着簪子,那很尖锐

但她什么都没有做。她很安静,也很轻,可河神的使者却觉得脚步从来没有这么重过。

那个姑娘伏在他背上,他送她出嫁,送她上了那条绝命的船。

他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

不她不只是河神夫人,她还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有自己的名字,而不只是河神夫人。

河神的使者突然开口说道:下辈子别生在这儿了。

不。穿着嫁衣的姑娘说道。

河风扯动她的嫁衣,她眼中的火光比嫁衣还要鲜烈。

我要一直生在这里,我要看到河神消亡,我要看到冤魂解脱,我要看着这里,再也没有河神娶亲!

河神的使者看着她停顿了许久。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最终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后退几步,带着人们再一次向小船叩拜。

这一次不是在叩拜河神,而是在叩拜河神夫人与金童玉女。

他们是跟着河神去享福的吗?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那条小船最后会飘到哪里,它总是载着上面的人,在河面上漂着漂着就不见了,但每个人都知道,是他们为九曲河岸,换来了又一年的风调雨顺。

身穿嫁衣的姑娘坐在船上,她揽着两个孩童,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漆黑的目,看着向他们叩拜的人们。

两个孩童不安地动了动,那叩拜的人中有他们的父母。

河神的使者解开了绳索,小船顺着河水飘开。岸上又响起了音乐,像是喜乐,又像是祭乐。

我看到阿娘掉眼泪了。女童说道。

又一年的河神祭结束了,人们各自回家,带着结束后试图甩脱压抑的轻松,与对一年后的不安和恐惧。

河神使者已经老迈,他在徒弟的搀扶下回到了河神庙中。

他坐立不安了许久,就连他的徒弟都感觉到奇怪。

但他只是在想着今天的祭祀。他打破了自己的习惯,并且那个时候他没有说话。但他其实是想问一问,他想问一问她的名字,而不只是一位河神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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