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天骄 第479节

“还给你也好,我也了结一件心事。”阿丹坦坦荡荡地道,“你这便带人走吧,我让人把你的两位侍女送过来,至于阿扣,就留在南崖好了,我也和她好几年没见了。”

她一声呼哨,几个妇人陪着两个女子出来,看身形正是赤雪丹霜。

而藤甲兵也在空场上井然列队,做好了走山路的准备。

阿丹以手掩口,打了个呵欠,道:“走吧走吧,我也好补个觉。”

铁慈唔了一声,正要转身,忽然笑道:“咦,怎么好像你还没看过我的虎符,就把私军交给我了?”

阿丹一顿,眨眨眼睛,笑道:“我没看吗?”

铁慈从袖子里摸出玉片,晃了晃。

阿丹赧然笑道:“瞧我,困糊涂了。来,让我仔细瞧瞧。”

她伸手撑在桌上,伸长脖子来看玉片,铁慈手腕不动,眯眼笑道:“你这姿势瞧着甚远甚别扭,还是走近些好好看看吧,这万一是假的呢?”

阿丹不动,笑道:“你既这么说,那就绝不会假了。”

“可你这么说,我却觉得从里到外都好假。”

阿丹的笑容不变,整个人却顺势蹭地一下缩了回去,缩在桌椅之后,偏头看着铁慈叹了口气。

“真是不好骗哪。”

铁慈转身,指指那些肃穆以待的军队,和正向自己走来的侍女。

“无论是我靠近我的‘侍女’,还是以为完成任务,欢天喜地地带走这些兵,我的下场,怕都是你这圆屋地洞之下的肥料吧?”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需要看吗?你的漏洞多得筛子一样。你说不放心私军的归宿所以试探我,有这么大手笔试探的吗?选择这样‘试探’,说明不愿意交出私军,那么后面又为何轻易就答应了?嘴上依依不舍,答应得却无比爽快,喊人也喊得好像早就备好一样,完全就是恨不得立即将人打包送走的感觉,这样给人感觉很割裂啊亲。”

阿丹眨眨眼,歉然道:“不擅演戏,见笑了。”

“最关键的是,你说机关是你自己设计的,这个我相信,但是整个机关是你造的,那我就不信了。整座圆楼,以巨大建筑为机关,其间所需要的能工巧匠,巨大的人力,所花费的不菲的珍稀的材料,是一个难以估量的数字,而这些人和物要想运进山中,那还需要官府、驿站、水陆两道的全力配合,说句你听了可能不大愉快的话,凭你,凭南崖,还做不到。”

“那你觉得谁能做到呢?”

“自然是谁掌控了燕南,谁才能做到。”

阿丹又鼓掌,眼睛发亮,“真是个聪明的女子啊。那既然咱们这里是不成了,你要么去仇里木邦试一试?”

“再一次送上门吗?”铁慈笑,“三大宣慰司,我选谁攻破都一样吧。既然南崖这里已经在等着我,仇里和木邦的私军大概也早已姓游都司的游了。”

“既然知道,那还留在这里和我废话做什么?真当圆楼奈何不了你吗?”阿丹道,“看在阿扣喜欢你的份上,我给你一刻钟的时间先逃,现在开始计时——”

第389章 你没有心

“看在阿扣喜欢你的份上,我可以把这一刻钟的时间拿来和你谈个交易,给你一个机会。”铁慈拍拍手。

赤雪和丹霜,押着土司从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阿扣怏怏地走在她们身后,肩头老虎也有气无力地“孤寡”着。

阿丹眼眸一闪,随即站起,道:“你们不要伤害他——”

“又来展示你拙劣的演技了。”铁慈叹气,摇摇手指,“声音再抖三分,身躯再抖两分,眼神再惊恐七分,也许我还能多相信你一分。”

阿丹呵呵一声,干脆又坐了回去,破罐子破摔道:“我怎么你都不满意,那又何必和我谈判?”

铁慈温和地道:“只是让你看看,这一位土司大人身强体健,精神饱满,被我们照顾得很好。”

“哦,那就多谢了……”阿丹随口答,忽然停住。

她之前无论事情怎么变化,一直嬉笑如常,直到此刻,脸色终变。

她显然已经听出了铁慈话里的意思。

既然有“这一位”,自然就有“那一位”。

身后一声轻笑,音色华丽。

这一声一出,阿丹震惊地发现,对面那个大气又狡猾的女子,忽然整张脸都亮了。

她眼里这女子一直气质温润明朗,风度非凡,但眼眸中时常冷光流转,自有一股上位者的薄情态度,未曾想这般人物,竟然也会闻一名而喜,整个人忽然焕发出熠熠神采,像壁上华灯被天火点燃,连霞光都艳不过。

她回头,发现身后黑暗里走出一个人,他从黑暗行至光亮的过程,似神像凸显真身,四面黑暗退避,光却只在他一人身上。

以至于过了一会儿,被惊艳着的阿丹才发现他手里还拎着一个人。

那人轻飘飘地挂在他手肘上,骨瘦如柴,枯瘦的鸟爪一样的手在半空不断痉挛,一张一合,一张一合。

赫然是铁慈初到时,也想来“热情”敬献的老人家。

阿丹啧啧一声,显然是对自己当初心慈手软不满。人还是不要太过小瞧他人,这老货既然露了行迹,之前就该干脆灭了口。

铁慈对慕容翊笑了笑,一笑间已经将他上下打量清楚,将养得不错,衣服针脚一看就出自于心灵手巧的女子之手,也不知道是魃族哪位的美貌姑娘?

慕容翊也在看着铁慈,眼眸灼亮,里里外外都只倒映一人。阿丹在他身前扭腰摆臀坐成妖娆万千的姿态,也没能让他多看一眼。

“没想到堂堂南崖土司,竟然落到如此地步。”铁慈看着老妪,禁不住唏嘘。

又看着那被赤雪丹霜扭住的“土司”,笑道:“该称您土司大人呢,还是二夫人?”

屋内静默了一会,阿丹问:“你怎么猜出来的?”

“我来之前查阅过三大宣慰司的资料。南崖土司年纪老迈,过往妻妾无数,性情虽不知如何,却也曾为了争夺地盘和权力没少杀戮争斗,并不像是个能独宠某个女子甚至愿意将大权交托的痴情种。且返老还童一说太过荒谬,我先是怀疑是不是你用了什么奇毒,阿扣说没有,继而怀疑土司是不是已经成了你的傀儡,但你两人之间相处,情意确实深厚真挚。既然几种可能都被排除,那我有理由怀疑,土司是你的人,但土司不是土司。”

“再者阿扣也嗅见土司身上有种熟悉的气味,想了很久才想起来是可以调整嗓音容貌的万象草液混合女子脂粉的香气。女子,尤其是曾身为侍妾的女子,扮成男人,总免不了在一些细节上露馅,更不要说既然身边还有磨镜的相好,扮起男人来也就不够走心。”

“至于怎么猜出来是二夫人的?本该针锋相对的两个侍妾意外地关系好,而这种李代桃僵的事儿历来也瞒不住枕边人,所以假扮土司夺取大权的事二夫人一定有参与,且参与很深。正好来了这一遭也一直没看见二夫人,那么不妨大胆猜测一下,好姐妹二夫人,忙着帮阿丹你做着最重要的事呢。”

“那你又是怎么猜出土司是谁的?”

“女人能扮成男人,男人自然也能扮成女人。有人返老还童,就有人光阴速流。假土司年轻了,真正的土司就让他苍老,时日久了,族民更不会想到土司已经变成了这般模样。老妇人大多谨慎,什么事让她不顾身体也要接近外人?她的手一直在一张一合,你们想过她是在干什么么?”铁慈双手做了个合掌抱拳的姿势,“燕南本地不行此礼,这是遇见南人官员的礼节,在南崖这样的部族里,只有宣慰司的大小官员会行使这样的礼仪,土司说不了话,就用行动告诉了我他的身份。”

阿丹不说话了,好一会儿,唏嘘着摇摇头,道:“你们中原人奸猾。心眼儿九曲十八弯。息剔和中原人打多了交道,也比以前聪明多了。”

息剔就是南崖土司的名字,老妇人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浑浊压抑的闷哼。

“游氏父子算定我要来谋这支藏军,和你做了什么交易?”

“困住所有来谋兵权的人。”阿丹看看天色,“等我放出烟花为号,他们会派人来接收处理。”

“那你放烟花吧。”

“你要以牙还牙?”阿丹道,“我又为什么要配合你们?于我有什么好处?”

铁慈笑了。

“确实,和我配合于你没有好处;但是不和我配合,于你有很大坏处啊。”

阿丹抱胸呵呵一声。

“南崖族人知道她们的土司一直是个西贝货吗?知道你们两个女人勾结一起欺骗族人吗?”铁慈看一眼假土司,“就算你们并不介意真相被揭穿,难道也不介意彼此的性命?”

“何况也并不是不介意被揭穿,否则留着土司性命作甚?”慕容翊道,“想必有些场合,必须得土司本人在才行。”

土司啊啊啊地发出愤恨的声音。

阿丹笑道:“既如此,你们何不杀了我们。拿回了权柄的土司对你们感激涕零,之后你们要什么不都便宜?”

铁慈柔声笑道:“我只和有用的人谈交易。”

阿丹咯咯咯地笑起来,她的目光一直上下瞟着铁慈和慕容翊,观察着两人神情和彼此对视时的表情细节,忽然笑道:“我讨厌聪明的女子,我要和他谈。”

铁慈二话不说,带着假土司和其余人出去了。

屋子门关上,里头静悄悄的,假土司看着紧闭的门窗,忽然道:“阿丹很擅长蛊惑人心。”

铁慈:“嗯。”

“她对年青小伙子们有种特殊的魅力。”假土司笑起来,与有荣焉地道,“她初来的时候,一寨子的小伙子们都为她神魂颠倒。”

铁慈:“哦。”

假土司语调放轻,语气却斩钉截铁,“没有人能够例外。”

铁慈:“呀。”

她如此配合,又如此不配合,假土司似乎也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人,竟然卡了一阵子不晓得说什么,过了一会又道:“你不好奇我们为何要对身边人下手么?”

铁慈温和地道:“自然是好奇的,我已经好奇地给你们想了七八个版本。土司变态版本、土司虐待版本、土司多疑版本、相濡以沫版本,相互扶持版本……你要听哪个?”

假土司:“……”

好半晌她才愤然道:“你没有心!”

“我有没有心不重要。”铁慈淡淡道,“自己觉得是对的事便去做,大可不必从外人身上寻求道义和心理上的支持。如果总想着要去说服别人,那大抵是因为自己还没能说服自己。”

假土司不说话了。

屋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假土司惊得原地跳了跳,伸长了脖子,奈何按住她的赤雪丹霜手如铁铸,动也不动,甚至脸上都没表情。

铁慈也没动静,连走近一步都懒得。

假土司不可思议地对丹霜道:“这两人不是一对么?怎么她就一点都不关心他呢?怎么就不想知道屋子里发生什么事了呢?你们作为侍女,也不为主子的事操心?”

赤雪笑而不语,丹霜翻个白眼。

在这对面前玩离间和攻心,是不是太幼稚了些?

门忽然开了,灯也亮了,屋子里一切如常,慕容翊还是站在原处,阿丹坐在椅子上的姿势却换了换,显得更加慵懒随意,她偏着脸,灯光下眉梢眼角淡淡薄红,衬着明珠玉瓷一般的肌肤,娇艳如雨后海棠。

她对着外间招了招手,一开口嗓音不知为何也变得柔腻许多,“我们谈过了。我答应你们哟。”

那个“谈”字语气加重,带着满足般的笑意。

铁慈问慕容翊:“发生了什么?”

慕容翊唇角漾开一抹笑意,“什么都没发生。”

说实在的,此刻阿丹从头到脚,每根发丝看起来都不是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

每个女子看着此刻的阿丹,都会不由自主想到某些桃粉色的事端。听着这样的回答,只会觉得敷衍心虚。

阿丹唇角也泛起一抹笑意,几分懒散几分讥诮。

却听见铁慈平平淡淡地道:“那你辛苦了。”

怎么听这话都满满讽刺,阿丹笑意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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