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天骄 第118节

到了中午,铁慈在饭堂吃了几口,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叫来丹霜,买了几个清淡小菜,让她送回去给容蔚,顺便熬点粥。

就当关爱病号吧。

下午下课的时候,铁慈敲敲桌子,往日一哄而散的学生们齐齐顿住身形。

“承蒙各位兄弟们厚爱,小弟我今日赚了些银子。”铁慈拍拍腰间钱袋,“今晚山下桃林镇我请客,优堂良堂诸位同窗,可愿赏光。”

众人默然。

敢不赏吗?

片刻之后,热情的回应几乎冲破屋顶。

“好!十八兄仗义!”

“一定来一定来!”

“多谢十八兄!”

铁慈一笑拱手。

真特么的假。

又亲自去良堂邀请,良堂那边也是怔愣了许久,但是虚假程度比人中尖子的优堂要好些,一脸认真考虑状。

铁慈也不管,约定了时间,再回去换衣服,邀请同舍。李值田武都欢喜地应了,童如石帐帘深掩,铁慈原以为他不会去的,不想他默默掀帘出来了。

铁慈瞄了一眼床上躺尸的容蔚,看他没有起身的意思,也没说话,直接出去了。

容溥已经派人叫来了马车等在山下,一行人先下山。

走在山路上,铁慈状似无意走到人群最后的沈谧身边,沈谧拎着大包小盒,身边还跟着几个山民孩子。

沈谧对她点点头,递过来一片云片糕。

糕点上画着几个花押,沈谧道:“我亲自去的。趁他吃饭,悄悄翻了翻他的桌案,来不及拓印,凭印象记了下来。”

铁慈的外卖业务自交给了沈谧,已经拓展到了师长阶层,供应商已经不仅仅是书院餐堂,而是辐射到了山下最近的小镇和农户。

书院学生学业重,不可能奔波于山林之间取菜送菜,沈谧便雇了那些无所事事的山民的孩子,那些孩子日常就是在山林间奔跑,爬上爬下打柴挖药,如今只需要走到书院的宽阔山路,就能拿到钱,还能欣赏一下闻名天下的跃鲤书院,听几句不要钱的书,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如此,书院不差钱的师长和学生可以经常换口味,山民也有了赚钱的来源,孩子们跑腿的钱,由山下的店家交给沈谧支付,店家每卖出一份食物,还得相应给沈谧一份抽成,所以沈谧这个外卖平台,空手套白狼,一分不花还能赚。沈谧还说服监院给送饭送野味的孩子们专门在后山门处开辟了一个小门方便出入,专人看守,保证了书院的秩序。

沈谧并不会在店家给孩子们的跑腿费中抽成,之所以要拿在手里,是为了每天结账的时候,了解一些各舍各院的隐秘。孩子们年纪小,行走在各舍之间,而各舍学生也爱聚在一起高谈阔论,对孩子不设防,那些孩子很容易便听见各种八卦。比如女院的某女学生是逃婚来学的,夫家十分的有势力。比如乙舍的某位学生,是走了谁谁的通道,未来也是要给谁谁效力的,等等。

书院高层的外卖是沈谧和那些穷学生亲自去送的。由此也便知道了山长夫人有个小佛堂,佛堂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供着一个不起眼的牌位,上书“宫氏之灵”,非常简单,简单到费人疑猜。

贺夫人姓宫。

那灵位之下,是双份的供果。

有次一个学生送外卖,正赶上山长夫人在小佛堂,让他把东西放在院子里,他凑近了一听,听见山长夫人正在喃喃祷告:“姐姐传信说最近总做噩梦,让我代她为你多念几遍经……是我们对不起你,可这么多年了,咱们也为你做了许多法事,你且放下一切,投胎去不好么……”

比如有一次有个学生送外卖,送完后没走,隔着那个最终没能修好的新房的外墙,听见监院夫人和监院在吵架,监院夫人声音尖利,“那小子欺负我,你怎的一声不吭?”

监院道:“说什么欺负。你素日什么性子,自己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那位是先生推荐来的,得了先生青眼,就是同门,我如何能在他面前摆师长架子!”

监院夫人冷笑:“说什么先生推荐。还不就是因为是那蹄子的远亲!你的那点心思当我不知晓?年年清明多烧的那一沓纸,给谁的?!”

监院:“墙矮院浅,噤声!”

沈谧将这些都一一转告给铁慈。今日送上的则是从山长书房里得来的各种私章拓印。铁慈比对了一下,还是没有。

难道当年那位上线,已经离开了书院?

但从这些线索来推断,山长,山长夫人,监院,怕都脱不开干系。

甚至还有已经离开书院的人。

原以为就算有真相,也不过是某个人作祟,谁知道竟然牵扯到书院所有高层,再加上那个疑似细作的线索,铁慈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第107章 母子

沈谧道:“山长喜好金石收藏。据说他有一屋子的金石篆刻。他拿出来的用的这些,未必就是全部。我们不可能通过几次送餐,便能拿到他所有的印章。”

铁慈点点头。

沈谧忙碌,要提前赶路,他今日也趁着下山,承接了几个外卖业务,要帮一个管事的妻子买彩线,还要帮院务家采买一些糕点,得跑好几个店,因此匆匆说了,便要先走。

忽然前头有些喧闹,有人在喊:“沈谧,沈谧!”

沈谧还以为谁要代买些什么东西,急忙提着大盒小包奔过去,却见众人纷纷道:“好巧,你娘来看你了,若不是这山道上遇到,怕就是要错过了。”

沈谧一抬头,看见前方互相搀扶,气喘吁吁走来的母亲妹妹。

人群后,正在吃糕的铁慈顿了顿。

人群前方,沈母和他的妹妹,依旧打扮得十分齐整,迎着沈谧笑着道:“谧儿,你好久没回去了,娘不放心,这便过来看看你。”

沈谧只愣了一瞬,便将盒子交给山民的孩子,挽了他娘和妹妹,道:“既如此,我便不下山了,陪娘去书院走一走。”

沈母道:“我雇了马车来,还等在山下,看你似乎要去山下办事,便载了你一同去,办完了再回书院。那车宽大,你也可邀你同窗好友一起乘坐。”

旁边却有学生诧异道:“沈谧,都说你家败了,才在书院行那商贾之事,挣师长同窗的钱,可如今瞧着令堂令妹打扮气度,你家似乎也不缺钱啊,那又何必……”

沈谧沦落市井,打磨得性格圆润,回书院后,一改以往清高风范,笼络得四方交好,只是难免有些昔日同窗,却觉得他不如以往有风骨,染了满身铜臭气息,颇为可惜,只是听说他家道中落,心想生计艰难也无可厚非。此刻见沈母母女二人插戴精致,行事奢侈,不免便有了疑问。

沈母诧然道:“什么商贾之事?”一低头看见方才沈谧拎的那些盒子袋子,仔细一瞧显然都出于不同人家的器具,便抬头瞧沈谧。

沈谧笑道:“母亲不要多想,是……”

又有人打断他道:“沈夫人您有所不知,沈兄才能卓着,在书院学习期间,还操办了一个什么……外卖业务,带着一群贫家子和山民孩子给同窗们打饭,帮师长家眷和同窗下山采买。哦,他亲自送的时候不多,大多时候是那些苦哈哈的山民孩子跑腿,他坐着收取佣金便行了,哈哈哈,真是生财有道啊!”

沈夫人一开始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慢慢浑身便颤抖了起来,她正在翻看那些盒子,听到后来,手中盒子便猛然砸了出去,“沈谧!你太令我失望了!你忘记你的出身了吗?你忘记沈家的家训了吗!行那商贾之事本就是自甘下贱,你还要行那放债收贷之举一样,收取孩子佣金?你这行径,和那下三滥泼皮无赖有什么区别!”

沈谧的妹妹也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拉住了沈谧的衣襟,道:“哥哥哥哥,你真的拿这些孩子的钱吗!”

后头说话的那位书生,和同伴几人对了对眼色,笑了笑。

沈谧在书院行这商贾之事,红红火火,又赚钱又能讨好师长,还有传言说他很得院务等人喜欢,有意提拔至学会,早就有人看不顺眼了。

木质的饭盒砸在沈谧臂上,他下意识微微让了让,想了想,去拉沈母,道:“母亲且先和我下山,待我和您细细分说……”

沈母:“你给我跪下!”

人群后,铁慈抱臂看着。

沈谧顿了顿,没有跪下,依旧拉着母亲的衣袖,用了力气,道:“母亲且随我来……”

沈夫人忽然掏出一把小剪刀,嚓地一声剪断了衣袖,一转身便往旁边山崖上撞,“夫君!妾身没能教导好孩儿,无颜苟活于世!”

众人惊呼,沈谧的惨叫撕心裂肺,“母亲——”

他拼命地扑过去。

人影一闪,沈母的人忽然不见了,众人一声惊叫叫得一半戛然而止,茫然四顾,只有冲过去的沈谧止不住势,往前撞了几步,又发出一声大叫,“殿……天啊,您手下留情!”

山路旁边不远处就是山崖,不知何时山崖边已经站了铁慈和沈母,铁慈一手拎着沈母的后颈衣领向外推,沈母的身子已经往崖下栽了一半。

众人惊得连声音都不敢发了。

这是什么操作?

救了人又把她往悬崖边搡?

铁慈拎着沈母衣领,山风吹不散她冷淡的声音,“沈夫人,还记得我吗?”

沈母一睁眼,脚下就是万丈深渊,惊得往前一滑,脚下碎石簌簌掉落,她吓得往后猛抓,倒也不记得要寻死了。

她惊惶地看着铁慈,好半晌才勉强认出她是谁,“你是……”

“我真的很讨厌动不动以死相逼的人。”铁慈脑海中闪过某些纷乱的画面,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底冷意更甚,“很多时候她们根本不想死,只不过以此作为要挟爱她们的人的必胜手段,百试不爽,死得有瘾。但如果真叫她们死,那是万万不肯的。”

“你……”

“你看看你脚下的万丈悬崖,怕吗?慌吗?绝望吗?”铁慈道,“你知不知道,你以为的在书院就学的儿子,也曾脚下万丈悬崖,也曾担负重物走山路,也曾黑夜里独自摸索,然后为你们母女点燃一室明灯。”

沈谧站在丈外,蓦然湿了眼眶。

铁慈拎着沈母,转头看沈谧。

“沈谧,我不会越俎代庖。今日你母亲和妹妹都在这里,你是要继续粉饰太平把她们护得风雨不侵呢,还是选择说开一切,你自己选。”

你自己选。

做个圣父还是活人。

我不干涉你的自由。

但是你若还要继续做圣父,那对不住,我要不起。

迎着她的目光,沈谧抬头,他是聪明人,瞬间明白了皇太女的意思。

有的慈悲就是放纵,没有谁该被谁保护得不知世事永远天真。

她身边如果留着这样的人,会是隐患。

沉默半晌,他笑了笑。

“十八兄,我方才想拉母亲避开,不过也就是为了到私密处,母子说清楚罢了。”

回到书院这些日子,他已经相通了。

选择一个人背负一切,终有一日会被戳破,届时难道就不是打击了吗?

既然是一家人,便该共同承担,母亲也不是温室娇花出身,自己又何必执着于盲目地独自背负,在那里自我感动呢。

只是一直没机会下山回家提及此事,然后今日非常不凑巧地撞上。

铁慈满意地点点头。

沈谧聪明,市井磨炼得精滑玲珑,却又不失本性,她也不愿意失去这样一个人才。

“既如此,我便再帮你一次。”铁慈道,“沈谧若说有错,那也就错在只肯让自己吃苦,也要护你们母女无虑无忧。”

丹霜上前一步,她早就忍不住了。

“听说你也不是大户深闺出身,如何竟被供养得如此不知事?你家既然获罪,怎么可能没有任何一个人落入奴籍?你和你女儿都没事,那么是谁落入奴籍,没想过吗?”

沈母霍然抬头,眼神震惊。

“为了不让你们堕入风尘,他落了籍,退了学,做过车夫,做过小贩,做过小二,学过仵作,和那些腐臭尸首,油腻脏污为伍,混迹市井之间,成了你和你女儿想都没想过,日常见了都要捂鼻而过的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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