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废墟,满眼荒芜。
几千点莹莹的魂火,安静地一闪,一闪。
像呼吸的频率。
“没了堵门的,酆都城也暂时安全了。接下来我们要进地府衙门了,想来的都可以来。只是生死难料。”
穆君泽的湛蓝色魂火小了许多。
他身下那一片,是一个巨大的深坑。使人一眼便知,那边是与巨大魔修之间,最后的决斗场。
坑里像被什么东西炸过似的。龟裂的地纹从中央蔓延开来,宽阔处可达半尺,到了坑边的辐射区,又细密仿佛叶片的脉络。
坑里零零落落地散落着一堆稀奇古怪的小东西,不是法宝,没人能把法宝带进这种地方。
有扎成一束的荧光的苔藓;有颜色原本应该很艳丽,但是变成鬼之后却看不出来的布片儿;有一看就是路边混沌摊儿上顺来的完整的碗——这可并不多;还有小钉子,小木片儿,削了一半没有成型的木头小马;还有不知道谁手段拙略的简笔画,看着是个人,但是面目模糊得认不出。
昆仑的小八,在一张写了似乎是诗稿的纸片儿旁边落下来。年轻姑娘清亮的嗓音轻轻地读: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整个现场都静悄悄地无声,只有那个清亮软糯的嗓子,在柔柔地响。
忽然一阵旋风吹过,卷走了小八面前的纸片儿。
“哎……”
小八飘起来,却发现是穆君泽把那张纸吸进了肚子里。
小八愣了愣,穆前辈这是不想她念。
湛蓝的火团原地转了转,很自然地道:“大家把这些东西都收捡一下吧。”
几千团魂火,纷纷一吸一涨。
地面上数不清的小东西,就这么纷纷被吸进了大家伙儿的火堆儿里。
昆仑老七的魂火仍然灼灼旺盛,挨着一团有点蔫搭搭的魂火旁边。
“我说老司,为什么前辈们,什么东西都往肚子里面装呢?”
仙灵宫前执法长老司梦生,大约是受了不轻的伤。实在没力气跟这野小子计较,默认了“老司”这个狗屁倒灶的叫法。
哼哼着回答道:“手没有,脚也没有,连个衣裳口袋都没有。不装肚里,难道顶在头上吗?”
老七很二地回应:“可是也没有头哇?”
司梦生大约是天生的造型艺术大师,硬是用魂火表现出了翻白眼的既视感。
八八跟在穆君泽的身边,似乎对这位舍身取义毫不犹豫的灵修前辈,很是尊敬有加。
穆前辈,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死人的东西。”穆君泽回答。
“这我知道,刚最后一击的时候,我看见它们从牺牲的前辈们魂火里爆出来的……”八八纠结地表达着,口才并不算伶俐。一直到很多年后见到杨夕,她的沟通能力也是有点障碍的。
“问题是,前辈们屯这些东西干什么呢?”
“玩具吧。”穆君泽沿着坑沿儿巡视了一圈儿,见再没有什么遗落,才停下来道。
“玩……具?”八八整团火都呆住了。
“不然呢?”穆君泽转向八八,“这些东西,除了玩,也没有什么正经用处吧。”
穆君泽往某个角落看了看,一团小小的妖火,不情不愿地滚了过来。往穆君泽面前一蹲,一副认命的模样,恹恹道:“装进肚子里的,都是玩具呢。”
然后穆君泽一吸,就把它装进了肚子里,变得紫莹莹的。
有点可怜。
八八呆了很久,才吃吃艾艾地:“可是这里,这么……这么压抑,这么可怕。死都死了……鬼城……前辈们还想着玩?”
穆君泽紫汪汪地看着她:“人总是要过生活的。”顿了一顿,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表述不严密,又补充道,“妖魔也要,精灵也要。”
“虽然环境很可怕,虽然随时有可能死掉,虽然亲人朋友再也见不着了,虽然还要跟心魔作斗争……”穆君泽分出一缕火苗,指了指紫色的肚子。
不过大家都能理解他指的应该是心,
“但它总是想偶尔开心一下的,能一直开心最好。”
八八呆呆地原地闪着。
“虽然,作为鬼魂,生前的东西没法带进这里。这座城也年久失修,没什么好玩。但耐心找找,总有喜欢的东西的。”
穆君泽最后说了一句,就很平常地走开了。
八八缓了好久,才挤挤挨挨地靠在七师兄身边。
“师兄,我有点想哭。”
七七头顶的火焰瞬然“燃”了起来:
“对嘛!师妹你经常哭一哭才像女孩子!老打我是怎么回事呢?”冲他这话说的,就知道他以前那些打,挨得肯定不冤。
八八叹口气,只当身边是个树洞:
“本来看见死了那么多前辈,都没想哭的。看见那么多前辈冲上去玉石俱焚,都没想哭的,真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知道他们还有喜欢的东西,还会玩,我就想哭了。”
七七有点尴尬地,也知道自己又说了蠢话。犹豫半天,迟疑道:“你也可以换个角度想一想。”
“比如呢?”
“前辈们困在这里成百上千年,没带什么生前的旧物,所以在这找点念想。所以那些是,额,遗物?”
“师兄啊……”
“昂?”
“你还是尽量少说话吧……”
“哦。”
两这番话的时候,大批的魂火正在慢慢地向着“阴曹有司”的大门飘动。
大家都很沉静,偶尔才有小声的交谈响起来。
几千团魂火汇流的场面,很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是,一场大战之后,原本想进“阴曹有司”的几百团魂火,直接扩充成了几千。
想留在酆都城里的,几乎不到一百团火球。
并且都是极细小的火球,原本就很小的,或者刚才的大战中变小的。穆君泽吞进肚子里的妖修那般大点儿。
走在最前的穆君泽,在“阴曹有司”的牌匾底下,停下来。
转了个身——虽然在旁人看来魂火的正面和背面实在分不出来,但大约对于他们自己,还是有区别的。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说点儿什么,结果穆君泽说:
“还要抽个签什么的么?谁先谁后什么的。”
火流中就有人偷偷地笑出声来。
“噗嗤——”
“嘻嘻……”
“这位大前辈,好像不太习惯领导别人呐,明明刚才指挥战斗有模有样的,顶着魔爆下令冲锋的时候,也没见怎么犹豫么。”
“不知哪个门派教出来的怪人,有点意思哦。”
“要去帮他么?”
“算了吧,活着的时候当了几百年掌门,你不累啊?”
“那就让他这么着吧,反正他能打就好。”
“哎?你这不昆仑的套路么,你小子活着的时候不是昆仑的吧?”
穆君泽听着底下嗡嗡响成一片,似乎也知道自己露了怯。
但是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模样,而是继续道:
“你们不说话,那我就先进去了。”
“进吧,进吧,你先给我们探探危险不危险。”
穆君泽认真回答:“好的。”
然后又转向静静飘在不远处,那些因为已经太小了,没有选择一起进入的魂火们。
“那就有缘再见了,大家各自珍重。”
穆君泽转过去,没什么声息地静静飘进了“阴曹有司”的大门。
跟在后面的魂火们,也纷纷飘进去,闪着绚丽的光影,像一条多彩的河。再没有什么地方,能有这么多不同种族、不同门派、不同信念的灵魂聚在一起,这么和谐,这么近。
众生生而平等,看看魔修和灵修的天劫,大约是假的。
众生死后平等,看看眼前,或许,是真的吧。
五彩的河流,像是彩带一样蜿蜒着转进了“阴曹有司”下黑洞洞的半扇大门。
荒芜残破的街道上,只剩下孤零零不多的小团魂火,静静地飘着。
疏忽一阵轻风吹过,街道上破碎的砖石,飞起落回原本的所在。整座酆都城好像被施了魔法,由远至近地震荡着,渐渐地焕然如新了。
那不到一百团送行的魂火,不为所动地静静飘着。
对周遭的奇异变化,视而不见。
仿佛早已习惯了周而复始的轮回往复,却并未习惯离别,和被留在原地。
心魔幻境中的空间,没有为留在原地的魂火停留太久。
随着一群各色魂火鱼贯涌入“阴曹有司”的大门,整片空间陷入了黑暗。
只有一群五彩珠子似的光点,跳动着向前。
“还撑得住吗?”有个声音响起,不大,却犹在耳边。
杨夕愣是反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是跟自己说。
沉声道:“还行。”
是了,花掌门就坐在我背后的。
背后于是没有了声响,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
只有源源不断的灵力,顺着肩背的经脉,源源不断的涌入肺腑。不仅仅支撑着幻境,还有意在杨夕已经衰竭的心肺和肝肾游走。
那灵力冰冷又温柔,在暗处,在背后,沉默无声。
黑暗持续的时间并不久。
众魂火深入了一段时间,发现这黑暗中的空间远比外面看起来大得多,穆君泽便说不傻走了,召集众人用日月星辰系的法术照亮环境。
一团明亮的烟火信号弹一样冉冉升起,照亮了整个高空。
隼牟结构的天顶露出了一角,精致古老。
一弯旋转着的月轮缓缓升空,悬浮在半空。
更多的魂火直接催发自身的灵力,它们本就是火焰,千百团灼灼燃烧的火焰聚集在一起,终于渐渐照亮了这处阔大高广的空间。
迎面一副三十丈高的“海水朝日”图,初升的旭日万丈光芒仿佛刺穿云海。
巨大的公案横置在前,连同配套的太师椅,足够几十人爬到上面去玩耍。让人难以想象是什么样的巨人才能用它办公。
公案两侧,两张水牌醒目地矗立着,用古体字写着“肃静”和“回避”。
而海水朝日之上,一块古旧的牌匾倾斜悬挂,上书四个大字——“明镜高悬”。
即便是超脱世俗律法的修士,见此情景也实在是熟悉至极。
众魂火不禁纷纷环顾四周。
果然,两侧摆设水火棍的架子置于墙角,相对于公案的大小,正常了许多。
只是架子上空空荡荡,并没有东西。
另有设罄,设鼓的架子,也分列两侧。
同样空空荡荡,不知器物去了何处。
整座房间四四方方,没有半点弧度,海水朝日的旁边有一处巨大角门,垂着门帘似乎是通向后堂。
而众人过来的方向,隐约是一处正对着公案的甬道。
因这座房子是坐南朝北,则公案也是如此陈设。
东西两侧的墙壁上,则有两扇紧闭的青铜大门相对,一书“往生”,一书“洗业”。
萧白龙怔怔看着眼前场景:“阴曹有司……这地方竟是酆都城的官府衙门?”
司梦生却道:“我觉得,看这个阵仗,也许酆都城才是这地府衙门的生活区也说不定。”
“有区别吗?”萧白龙愣愣地问。
“当然。毕竟传说中的阴曹地府,本来就应该是个衙门……”
萧白龙浑身一震,明黄色的火焰迅猛地闪烁,就像脑子卡顿了一般。
正在众魂火纷纷沉浸在震惊中时,一团蓝中带紫的魂火,袅袅沿着那巨大公案的桌腿,飞到了公案的上方。
不消说,现在酆都里这个色儿的就穆君泽一个。
而众人借着穆君泽的体型作参照物,也越发感觉到了那公案的宽广。
只怕有一个池塘那么大,几乎可以在上面散步跑圈儿。
而穆君泽也的确在上面溜溜达达地散了两圈步,又忽东忽西地飞了两圈,从公案的四个桌角往下望。
幽幽地闪烁了半晌,最后静静停在了公案的正中央。
“看来,地府轮回曾有真神坐镇的传言,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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