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八章 孤儿寡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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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是多谢您了,李大娘。”

胡二女人把邻居做荐头的李婆子送到护城河畔她那两间砖瓦房所在地的小土坡底下,目送李大娘的背影在前面一片麦田中消失后,掉转身,低头看着她裹得一身的白布衣服,拖着沉重的身体一步步走上坡去。

到了门前,手扶着那颗小柳树站着,眼睛湿润润的,映着日光发亮。

唉!她长叹了一声。

今儿二十五,他已经死了十八天了!眼泪再一次从眼角流到了两腮。

守卫护城河的兵丁胡二得了急病,发热腹泻神志昏迷,请来城里的大夫看,吃了几服药不见效,初七半夜里就断了气。

丈夫两脚一蹬什么都不管了,苦只苦了他的女人,向小旗祝大哥哭诉,向百户李三叔哀苦,结果承蒙这些丈夫昔日的上司同僚,一共凑了七八两银子,把丈夫体体面面的装殓埋葬。

回忆着昔日和丈夫恩恩爱爱的种种,胡氏热泪横流,心头酸痛地蹲在地上。

“娘!娘,你别哭啊!”

从坡上跑下来一个约有十岁的男孩子,满头是汗,破蓝布短衫的口袋塞满了从人家田里偷摘的生豌豆荚,使劲摇晃着母亲的胳膊,渐渐看见妈妈在哭,也跟着哭了起来。

看见了儿子,胡氏又想起丈夫临咽气时说过的话:“去找英国公家的徐三爷,他一定会妥善照顾你们母子,你嫁人也可以的,孩子可要替我好好养大呀。”

想到这里,胡氏更加嚎啕大哭起来。

“娘,别哭呀!别哭呀!娘,娘。”

随着儿子的哀求。胡氏的哭声渐渐止住了,摸着孩子的头,“我的小长儿呦。”

儿子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双手高举,“吃豌豆。娘,你一天没吃饭了。”

胡氏摇头,柔声道:“娘不饿,”

“娘,刚才我回来的时候遇见了李奶奶,她说你明儿要进城,还带着我去,真的吗?”

“真的。”胡氏有气无力的回道。

儿子高兴起来。叫道:“我就爱进城,城里真好玩,城里的房子,穿的衣裳都比乡下好看,是不是?”

胡氏没有回答,儿子又说道:“我想起来了,好久前我带我进城,看见一个穿着放光衣服的贵人,骑着一匹大白马,看见了我爹就跳了下来。走过来使劲拍着我爹的肩膀,要带着他走,可我爹给拒绝了。他说长官照顾那么多孤儿寡母不容易,我家吃得好穿得好,不必长官费心。”

“讨嫌!”

沉浸在悲伤中的胡氏没有认真听儿子的话,也想起了跟着丈夫进京买花布的往事。

儿子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翘翘的嘴唇,圆溜溜很是灵动的小猴眼睛,沉默了半天,悄悄问道:“娘,咱们进城做什么呢?”

“帮工呀。给人家做活呗。咱不去那国公府,去了要签卖身契。就算死娘也不能让小长儿给人家做奴仆。”

孩子似乎明白了,不再问了。

胡氏每夜伏着枕头哭泣。她很小的时候嫁给了丈夫,丈夫是燕王手下的兵,一年到晚不在家,她住在最偏僻的小村子里,什么都不懂。

后来丈夫回来的时候更少了,甚至一连两年没有回来,回来后不像村里其他男人整日夸耀自己在外面的战绩,给村里人显摆得来的战利品,胡氏这才知道原来外头打仗了。

至今还记得,丈夫一回家就沉默着坐在屋里,一声也不吭,要不就是蹲在院子里磨刀,磨那把祖传的战刀,胡氏每每好奇的问打仗的事,都被丈夫狠狠的瞪了一眼。

再后来村里回来的男人越来越少了,一直到只剩下了丈夫一个人,一半人家的女人成了寡妇。丈夫把得来的赏赐都分了出去,房子和几亩地也分了,只身带着娘俩儿头也不回的走了,然后乘坐官船来到了金陵。

胡氏思来想去今后的出路,关于丈夫生前的事所知寥寥,怎么能带着孩子去投奔英国公府呢?那么高不可攀的人家,就算收留了,想必是赏一笔银子,然后娘俩在卖身契上按个手印,从此世世代代为奴为婢。

可是家里没有积蓄,田地的租子都被丈夫接济他人了,只剩下几升小米和五斤荞麦勉强维持,听说凡是靖难老兵每个月还有二两银子的军饷,可是胡氏从来没见过。

膝下只有一个独子,自己不想让儿子当兵,为了此事大吵了几次,所以丈夫生前把军户给改成了平民。但随着丈夫一死,田地是要上交的,得返回原籍才能从官府领取应得的土地。

可是老家连房子都没了,怎么回去?再说她永远不想回那与世隔绝的大山里。胡氏自己能忍,一天喝两碗小米汤吃半块荞麦锅饼,也就敷衍过去了,孩子每天跑着跳着,不给他吃饱饭他会哭着要的,好在这里是江南,又是读书人把酒送夏,小姐们凭栏腰肢软的时节,正是乡野大丰收的时刻。

稻田里有肥肥的大鲤鱼,田地山上有的是吃的,儿子手脚像猴儿一样的灵活,永远不曾真正的挨过饿。有一次被人家发现了,跑不过成年人,于是拳头落在他的背脊或小屁股上。被打的时候,他不求饶,也不哭,直等到人家觉得打一个小孩子不好意思的收了手。

最终胡氏放弃了去英国公府,求了李婆子,“只要娘儿俩有口饭吃,不卖身,不要工钱都可以的,孩子也可以替他们打打杂,不吃闲饭。”

李婆子今天带了好消息来,城里石大官家的五姨太太缺少个服侍的老妈子,要壮实,要干净,要伶俐,李婆子就推荐了她。

石老爷是从外地进京的文人,说卖不卖身的无所谓。家里很多下人都是雇佣的长短工,上下百十口人,吃饭是不在乎的。带孩子也不成问题,工钱每月一吊也照样给。

李婆子又说道:“那样的大官可不比寻常人家。出息多着呢;随姨太太出门到亲戚家得小赏且不说,光打牌听戏一月也可以得个几吊钱。

胡氏说道:“真真感谢你李大娘。”的确是打心眼里掏出的感激话。

运河上,打定主意的孙老二不在纠缠王氏,粮船顺风顺水的到了杭州,要停留个几天,大家到了这里都放了心,男人们终日吃酒嫖-妓过日子。

王氏帮着老妇人洗碗煮饭,借机会洗个澡洗洗衣物。她绝不敢呆在床舱里,每次都是躲在老妇人身边。

船上有个半大孩子是孙老二的外甥,年纪虽小很是乖巧,衣服破了或需要鞋脚都来央求王氏替他做,王氏也可怜他,每次顺手就替他缝缝补补,洗个衣服,把他收拾的干干净净,是以小厮十分感激她。

这一日,小厮跑过来说道:“徐嫂子。我衣服又被船篷拉破了,烦你老人家给我补补吧。”

“你拿来我给你补。”王氏想都没想的答道。

缝衣服的时候,小厮坐在她旁边。忽然说道:“徐阿妈,你有一件喜事,你晓得么?”

低着头的王氏问道:“什么喜事?”

小厮说道:“我对你说哦,你别告诉舅舅是我说的。”

“晓得,你且说来。”王氏停下了动作。

小厮低声道:“我舅舅要把你嫁给这里的人家,前日上船看米的,就是故意装扮来相看你的。说看了中意,出三十两银子的财礼,我舅舅要他四十两。熬了这两日的价钱,适才那说媒的又来叫舅舅去。我跟着过去在酒肆外偷听,约定一面交银子。一面抬你走。”

王氏心中大惊,忙说道:“多谢你对我说。”

“阿妈一向对我好,没有什么可报答你的。”小厮露出恋恋不舍的神色,“你要嫁给那人家,就早些收拾收拾,不愿意就赶紧走吧。这里是杭州,布政使司里住着冷面寒铁公,大老爷一定会护佑你。”

王氏强自镇定的道:“你还上岸去打听,听到什么千万跑来告诉我,我有好东西谢你。”

小厮应了一声,欢欢喜喜的去了。王氏暗暗惊慌,心说这恶贼竟是如此狠毒!若不是孩子来告诉我,白白的被他给骗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丈夫也说过冷面寒铁公的大名,最是爱民如子,疾恶如仇的青天大老爷。

急忙收拾了行囊,把自己的一对耳坠放在了小厮衣服上算是谢礼,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船上的人都上岸吃酒去了。

王氏神色警惕的走出来,四顾无人,马上三步两步的跳了上岸,不走热闹的地方,由小巷子里往城池中心曲折而行。

京城徐府,徐灏有些不习惯的坐在新书房里,对面坐着李太。

李太说道:“近日地方学院有师生在报纸上胡乱发表意见,说现在朝廷应该锐意革新,破除陈套,以后生童考试须改变章程,闹得沸沸扬扬,遭到了士林乡绅的激烈发对。”

徐灏笑了起来,现在这些提议改革科举的人数少得可怜,掀不起什么大浪,等若干年后,怕不要遭到代表保守文人的官僚势力强势取缔,可以遇见会是一场腥风血雨,革命没有不付出惨重代价的,自以为随便抨击抨击时政,搞搞街头运动,演讲演讲即能改变一个国家的政策,纯属痴人做梦。

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也得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去慢慢发酵,甚至很容易半道无疾而终,徐灏并没想过那么长远,现在所做的一切有生之年都不会产生太大的气候,他也并非是新式学院的领袖,就算是被公认为是想要废除科举制的幕后大佬,那又怎么样呢?在这儒家一统天下的时代,真想被儒家痛斥为狼子野心,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以前曾说过,徐灏是想废除八股文,这也是时下很多有识之士的共识,无非找不出可以替代的标准罢了,科学正处于摸索的阶段,难道不考八股文,改为恢复诗词歌赋?换汤不换药。

他很好奇为啥李太一个大老粗会关心这个,笑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太不好意思的摸摸头,说道:“我那些儿子孙子不是都念不好书嘛!那报纸上说以后岁科两试,兼考时务策论,以及掌故天算舆地之类,不许专重八股文,而朝中大臣们也对此颇感兴趣,连续多日都在争论,我就琢磨着能否有机会,让儿子们考个秀才。”

“这都哪跟哪呢?哦。”哭笑不得的徐灏明白了,李太的孙子们学文言文是个榆木疙瘩,倒是算术什么的学得还不错,尤其喜欢白话文,要是考试增加了科目,自然机会也大大增加了。

徐灏笑道:“这你得去问大臣,八股文为主的科举一时半会儿的很难改变,稍有改变就会动摇国本,毕竟满天下都是自小读四书五经的学子。倒是增加一些科目可以试试,想工部户部钦天监等都急需这方面的大量专才,可毕竟是杂流出身,势必会被主流文人瞧不起,改变观念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军中就更需要了。

对了,文举我不敢肯定,但武举是一定会改的,你家的孩子也算是将门虎子,叫他们好生用功,去参加武举吧。”

“那也中,反正我家都是大老粗,不当兵还能干什么?”李太笑道。

时下确实在某些地方进行了前期试点,自然是出自徐灏的建议,无数八股名家除了时文之外,其他各项学问不但从未学过,比如地理自然化学物理等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很快士林群起汹涌,官府赶紧进行安抚,明确说明非是把八股全然废去,不过准许一些学子报考其他科目,朝廷目下有些看重杂学,这和八股做官并不抵触。

李太陪着徐灏说了些都督府的事,临走前忽然说道:“大人,胡二他得病死了。”

徐灏很惊讶,问道:“南门护城河外的胡二?”

“就是他。”李太叹了口气,“我得到消息也晚了,被兄弟们出钱给好生安葬了。胡二留下了媳妇和独子,我寻思着请到我家,当年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不能不管。”

徐灏斩钉截铁的说道:“接到我家,我几次要胡二来我身边,他为人忠厚老实死活不肯给我添麻烦,他的妻子孩子,我是无论如何都要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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