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京华与寇七郎在京郊的这处宅子里,一直耗了大半日的功夫。
魏京华起先觉得尴尬,后来发现寇七郎其实很能侃侃而谈,他见识广博,听他说话很有意思。
他通晓历史典故,又博览群书,便是指着路旁的一个拴马桩,他都能讲出许多趣闻来。
若不多想旁的,单单听他说话,他话里的内容妙趣横生,倒也不显得尴尬。
一直捱到了黄昏时候,外头才有人来报,“姜家人已经到城门口了!”
魏京华立即起身去迎。
这宅子离城门口很近,出门不远就是大道,直通城门。
离开宅子的时候,魏京华忽然发现,守在宅子外头的侍卫似乎比先前多了许多。
她狐疑的看向寇七郎。
寇七郎冲她笑了笑,“圣上吩咐,叫保护好魏长使,别叫先前你遇刺落入护城河的事情再次发生。姜家如今突然回来,盯着姜家的人也会又很多,加之他们这酿酒的手艺,必定叫人觊觎。”
魏京华咧嘴干笑了笑,会不会再遇刺她不知道,她只晓得这么多人往这儿一守,她再想悄悄离京,却是难上加难了。
听寇七郎的意思是,不止今晚,不止当下……往后得有好一段日子,他都会这么“保护”她。
究竟是圣上要防备她追随殷岩柏离京?还是寇七郎看出了她的心意?
魏京华暗自忖度着,远远看见一行人,坐着马车缓缓靠近。
“姜叔叔!”寇七郎倒比魏京华更早一步认出人来,他上前拱手见礼。
魏京华还有些愣怔。
这一行人很多,大大小小男男女女,还有抱在怀里的孩子。
她本就有点儿脸盲,现在更是懵然。
只见那年长的男人目光灼灼盯着她。
“京华,这位就是你姜家舅舅。”寇七郎为她引荐道。
魏京华拱手行礼,“见过舅舅。”
姜玉平阔步上前,一把扶起她,“京华!终于见到你了!”
一行人纷纷对她行礼,舅舅挨个介绍。
魏京华脸盲症犯了,见了一圈儿礼之后,她一个都没记住。
“别在外头站着了,这是京华为你们准备的宅院。”寇七郎热情说道。
好似来的是他家亲戚似的。
他对魏京华的称呼,也一下子亲昵起来。
魏京华想纠正,却都没找到机会。
一家男女老少进了宅子纷纷惊叹,这宅子地方极大,里头廊腰缦回,曲径通幽,亭台楼阁都设计的尤为别致。
这样的预备大大出乎了姜家人的意料,他们惊叹之余,一路都在对魏京华道谢。
只有姜玉平的目光沉沉,摸着下巴,一路一言未发。
一家人参观了宅子,女眷们到后宅里去商量如何安置各家各院。
姜玉平则与几个男丁到前头花厅里与魏京华和寇七郎说话。
原本魏京华是女孩子,也该有女眷在场陪着说话才是。
但她一身男装,且浑身上下的气度,还真不是姜家的女孩子能适应的,反倒是男孩子在场,与她比较没有违和感。
姜玉平不是迂腐固执之人,他目光犀利,当即大手一挥,叫女眷都走了。
几个人坐在花厅之中,姜玉平的目光独独落在魏京华的脸上。
“你与你娘可真像呢……”他语气幽幽,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他没有对魏京华过分的亲近,也没有流露出过度的感激。
这平平淡淡的感觉,反而叫魏京华很舒服。
因为他们本就是“陌生人”,倘若因为亲缘的缘故,就过分热情,只会叫她格外的不适应。
“我在信上交代你置办宅子,没想到,你预备的这样好。”姜玉平四下看了一眼,“倒是远超出我们的预料了。”
魏京华微微点头,“不过是机缘巧合,赶上这样的宅子出售,错过了怪可惜的。”
姜玉平深深看她一眼,到并未追问,他从怀里摸出一本泛黄的书册来。
“舅舅没有什么东西给你,这本书,是我们在岭南这十几年,潜心研究的成果,都是酿酒的方子,当见面礼给你吧。”姜玉平缓缓说道。
魏京华与寇七郎都吓了一跳,几乎同时抬头,瞪眼看向他。
圣上召姜家回来,为的就是这酒。
这酒有奇效,能叫太子都上了瘾……太子什么样的好酒没喝过?
可见这酿酒的方子,是重点。
“舅舅……您放着吧,我不会酿酒。”魏京华艰难说道。
这方子若是落到了旁人手里,姜家人留着还有什么用?
这方子乃是姜家如今能回京,并且能在京都复起的命脉呀!
舅舅莫不是傻?竟把姜家的命脉给她?
“都记在这里了,”姜玉平指着自己的脑门儿,“舅舅留着没用,你看吧,若能记住,一把火烧了它。”
魏京华闻言皱了皱眉,“长者赐不敢辞。”
她上前接过那本泛黄的书。
寇七郎一阵紧张,“京华……”
姜家或许不知道这本书正是他们回京的关键,但魏京华怎么会不知道。
她接手了这方子,是福,也是祸啊!
魏京华却坦然笑了笑,抬手把书册就近灯烛。
泛黄的纸张很干燥,刚挨近灯烛,也不知触到了那火苗没有,腾的就烧了起来。
“嗬……”几位表哥齐齐吸了口气。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本珍藏了一路的书,在女孩子手中烧成了灰烬。
几乎要烧到手,魏京华扔下书册,书册掉在地上,一直燃尽,全部变成了黑灰。
几位表哥,以及舅舅看她的眼神,霎时间都变得不一样了。
“圣上召舅舅回京,正是因为这酒,如何酿酒的方子,我不要,也不学,舅舅心里知道是最好。”魏京华平缓说道。
这酿酒的方子拿出去价值千金,其价值远远高过这宅子。
连二皇子、连太子,甚至连圣上都在关注的东西,它岂能卖不上价钱。
魏京华拿在手里,却一把火烧了。
“不愧是你娘的女儿!有她的魄力!”姜玉平看着她的目光,满是惊叹,以及许多的亲切。
这亲切,是烧了酒方子以前所没有的。
寇子行端坐在一旁,脸上平静,心里却唏嘘不已。
他正垂眸看着一地的灰烬,却不防备姜玉平忽然点了他的名字。
“京华与七郎的婚事已经定下了吧?婚期定在何时?舅舅竟然能赶上吃一杯你们的喜酒,真是意外之喜呀。”姜玉平笑眯眯的说道。
他话音落地,花厅里的气氛却是霎时间尴尬僵硬起来。
寇七郎抬眸看着魏京华,目光灼灼,像是灰烬里突然生出了希望,开出了花儿。
魏京华却是脸色讪讪,“舅舅不知……”
“姜叔叔一家才刚回来,其他的事情改日再说吧。”寇七郎打断她。
魏京华皱了皱眉,心说,这误会越早解释清楚越好。
寇七郎定定看着她,目光里有期许,甚至有一点点祈求的味道。
魏京华皱眉抿嘴,一时没有作声。
“这婚事,还是你外祖父为你定下的,寇家与魏家没有什么交情,乃是与你外祖父是至交。你没有表姐,姜家都是男丁,唯有你母亲怀着你时,被太医看出是个女孩子。便于寇七指了婚。”姜玉平明明看出,提及婚约时两个人神色不对。
他非但不切换话题,反而翻起了老底儿。
“那时候两家来往甚多,还以为你们能青梅竹马,从儿时一起玩儿起,日后婚嫁彼此也都熟悉……”
“舅舅!”魏京华实在听不下去,出生打断,“婚事已经不作数了,是圣上金口玉言。”
寇七郎落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倏而握紧,指节都泛了白。
他脸上还维持着得体的平静,但心里已经打翻了五味瓶。
他无奈的看着对面的女孩子……就不能按下不提这事儿吗?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
“婚约……不作数了?圣上金口玉言?”姜玉平震惊的甚至从椅子上起身,错愕看着两人。
寇七郎的脸色一点点泛白。
魏京华倒是坦然迎着他的视线,“这事回头我再慢慢向舅舅解释吧,舅舅万莫要误解了寇七郎,魏二不好再耽误他。”
寇七郎暗暗叹息,他愿意被她耽误不行吗?
“既如此……”姜玉平讪笑看着寇七郎,“得罪七郎,她外祖临终,有几句话要我叮嘱她。不知您能不能……”
寇七郎闻言,腾的起身,“是七郎不周到了,你们亲人相见,必定有许多话要说。七郎去外头看看。”
姜玉平张了张嘴。
他话还未出口,寇七郎就主动解释道,“因魏长使前几日遇了危险,圣上有令,叫寇七帮她一起接姜家叔叔入京,另外也叮嘱七郎注意姜家人及魏长使的安全。此事攸关太子殿下,寇七理当尽心尽力。”
意思就是说,他在这儿等着魏京华,乃是奉了圣上之命。
就算姜玉平想背着他跟魏京华说什么话,他也是要在门外等着,却不会远去的。
姜玉平笑了笑,“多谢七郎君,有劳您。”
先前说话,还透着亲昵,一会儿便改口成了“七郎君”、“您”,客气又疏离。
寇七郎心中酸涩,大约无人能体会。
“你们几个,出去陪七郎君四处转转。”姜玉平把几位表哥也打发出去。
花厅里一时,只剩下他与魏京华。
“舅舅要交代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