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他可惧,有人说他可恨,却从未说过他可怜。
日子如水而过,又如洞外风雪,苍茫的白,彻骨的冷,不见尽头。
神枢谷不分季节,他望向洞外,风雪小了许多,不如以往那般频繁,大抵是入了春了。
他终究没有等到刺客寻来,想来是否已回无妄城复命,若父亲当真以为他死,倒是好得很。
在洞中他大多时候拿来练功运气治疗伤口,伤的太深,他叫青灯取来针线与伤药,待她走了自个儿拿针燎了火,撩开衣裳一针一针自己缝合那延展在他右胸膛的那道长长口子。
剩下的时间这个叫青灯的小丫头片子就会过来看他,给他带点儿东西,对他来说是一点儿,对她而言可是背上整整一包,他总有种错觉,他若呆的时间长了,她说不定会把家里搬空全捎过来的。
她来了,就会坐在火堆前陪他一两个时辰,小孩子话多,她恨不得将村子里发生的所有事儿都说与他听,说完了就眼巴巴地瞅着他等待他回应,像一只可怜兮兮等肉吃的小狗。
“嘤嘤嘤我待你这么好,美人姐姐不理我!”青灯小嘴巴一撇,就是要哭的模样。
他一边打坐,扫了她一眼,道:“我如何不理你了。”
“你就是不理我,嘤嘤嘤……”
“这儿离村落颇远,你跑来这儿天天与我唠叨,不觉疲乏?”少年声音平静,“你第一次救我已经足够,你若觉得我不好,不来便是,若有日后,恩情必报。”
村里那么多人,她却偏偏来找他。
“可你是我的秘密呀。”青灯眼泪汪汪地说。
“……什么?”
“现在觉得嘛,就像我养了一只美人姐姐一样,可好玩了~娘亲说,有秘密的女人最美了~”青灯扭了扭短粗的腰肢。
“……”
少年捂住头。
“而且呀,村里的人都不会跟我说话的。”青灯嘿嘿笑了笑,摸摸脑袋,搓着冻红的手指,“他们说我是神女,是要拿来献给修罗先知大人的,他们说,他们没有资格和我说话。”
少年抬眼。
青灯抱腿坐在地上,摇摇头,“可我觉得没什么呀,而且那个什么修罗先知是谁我都没见过,干嘛要把自己给他呀,真讨厌。”
火光中,小女孩的脸上一丝寞落。
之后两天,她都没有再来。
他想着,她大抵是听他那一番话后便放弃了。这般很好,一个小丫头片子,大雪深山往外头跑委实不大妥帖。
他再修整个几日,便可出洞离开这儿了,这伤三五个月不可痊愈,不过如今独自行走倒是无碍。
“……”
“……”
之前那番话,他是否说得……重了些?
哪知夜里她却来了。
今夜无风雪,雪地黑夜,银灰皎白,如海上明月。
她来的时候只抱着个小包裹,眼眶红红的,也没有带帽子,一头乌黑长发披在肩头。
他从打坐中睁眼,定定瞧了她半晌,小丫头什么也没说,默默将包裹搁在一边,转身就走,他一眼望去,是件折好的男子青灰衣衫,想来是她带来给他换的。
“灯儿。”
他出声,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小丫头回过头,他仔细看去才发觉她的右脸肿了,应是被狠狠扇了耳光。
他没有察觉自己已经皱了眉宇,沉声道:“过来。”
小丫头踌躇一阵,乖乖走过来。
她个头小,他伸手摸摸她的红肿的脸,她痛得抽气。
“谁打的。”
“……”
“说。”
少年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凉飕飕地,青灯缩缩脑袋,低声说:“娘亲。”
他又是将她上下看了看,忽然间伸出长臂将她一捞,搁在自己膝盖上,像抱了只小猫。
他将她摁在腿上趴好,二话不说剥了她的裤子。
“呀!你干什么大流氓!”青灯吓了一跳,小脸竟然红了。
小丫头屁股白嫩嫩,上头十几道红痕,妥妥鸡毛掸子抽打的痕迹。
少年面无表情伸手戳了一下,软绵绵,弹性十足,小丫头疼得唉唉叫唤起来,泪花儿又出来了。
“这也是你娘亲做的?”
“嗯……嗯。”青灯皱皱小眉头,扭着身子从他身上滚下来,躲在一旁提裤子,“美人姐姐你坏。”
“她为何打你。”
“因为,因为我去看小瓷了。”青灯把裤子提好坐在火堆前烤火,“小瓷是我的弟弟,从出生起就被关在黑屋子里不能出来,我给小瓷偷偷带吃的被娘亲发现了,就被打了一顿。”
他垂眸瞧着她映着火光的小脸,静静道:“谎话。”
青灯回过头来,睁大眼睛:“什么?”
少年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他身上刀伤未愈,每一步伤口都在战栗作痛,他一把攥起她的左手手腕,撸开她的厚实的棉袖子露出洁白纤细的手腕,唇边一丝嘲讽道:“小小年纪就会说谎,长大了如何是好。”
青灯眼睛瞪的大大的,水汪汪的眸子里又蓄起了泪花儿,如盛在清水中的黑宝石。
她的左腕上赫然数道刀疤。
“每日你送来的食物中掺了你自己的血,以为我尝不出来?”少年声音渐渐低了,凉了,“若不是你日日割血,我残烛将死之人,岂能现在便可下地走路?你娘亲发现,给上一顿好打也是自然。”
青灯委屈极了,瞅着少年冷冰冰的模样,跳脚喊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子,我救了你你还这样子跟我说话!娘亲说的对,外面的都是坏人,我再也不理你了!”说罢便嘤嘤嘤哭了起来。
小丫头眼珠子啪嗒啪嗒地掉,他站在一边,一时间沉默。
末了,他走回原处坐下,对方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本就敷衍了事便罢,他竟然较真了几分,委实不慎。
她还在哭,蹲在地上一抽一抽的。
少年等了一阵,见她哭声未歇,不知为何竟然生出了些烦躁,挪开目光开口道:“莫哭。”
她继续嘤嘤嘤。
“……莫哭了。”
嘤嘤嘤嘤嘤嘤嘤。
少年叹口气,有些蹒跚地走向洞口,不一会儿后又慢慢地走回来,之前被追杀时右腿骨断开,走起路来甚是不方便。
他走到她身边,蹲下来说:“这个给你,莫哭了。”
青灯抽抽噎噎抬起头,眼前一只雪捏成的小猫儿,竖着三角形小耳朵,翘着长尾巴,连猫咪的胡须都活灵活现,立在少年掌心,俏生生瞧着青灯似的。
“好可爱……”青灯呆了一呆,立马收住了眼泪,抬头问道,“美人姐姐做的?”
红衣少年默了一默,点头。
五脏六腑俱损,这些日子好不容易蓄起的内力,都化成指尖剑气来做这只雪猫了。
念此少年脸上阴霾一分,冷冷道:“拿好,容易化。”
“嗯嗯~~”小孩就是小孩,来得快去得快,青灯捧着雪猫喜笑颜开,少年默默坐回去运气。
运了两个周天睁眼,她还在,趴在洞口,她怕小雪猫化掉,就将它放在洞口的雪地中,自己坐在一边瞧。
他望了望她,说:“你为何救我。”
她做至如此,委实太多。
青灯回过头来看看他,继续趴着看雪猫,踟蹰了一会儿说:“我小时候,遇见了一只村外来的小猫。也不知它怎么来的,我见到它时它受了伤,就快死了。”
女孩声音清灵稚嫩,如山林晨曦的春露,“我知道我的血可以救它,可是娘亲说,绝对不能用血救人,我犹豫了一会儿便听了娘亲的话。然后,看着它在我怀里一点,一点地死去。”
少年盯着她,青灯走回来坐在火堆前,抱着膝盖,笑笑说:“后来很长很长的时间,我都梦见那只小猫死前的模样,很长很长的时间,我都想着,为什么我不救它呢,我多想听它喵喵对我叫啊,所有人都不敢跟我说话,就算一只小猫也好啊,它如果喜欢我我会好好照顾它的……可是没有如果了。我记事儿起爹爹就不在了,村里有人死掉我也不知道,我才发现,原来死亡是这么难受的事情。”
青灯望着火光呆了一阵,添了柴,低头看看手腕上自己用匕首割出的刀疤,“我对我自己说过,倘若有下一次,一定一定要做到,虽然娘亲说不可以用血,但娘亲也说过,无论在什么时候,选择都不要后悔。”
说着她回头看着他,有些怯弱又有些难过的样子,眼睛还是水亮的,“美人姐姐,你不要不跟我说话,好不好?”
少年面无表情道:“我不是美人姐姐。”
“哎……?”
“我是男子,”少年用漆黑的双眸注视她,说,“再者,叫我阿渊。”
“渊……?”青灯眨巴着眼睛喃喃,忽然间想到什么,红了脸叫道,“你是男孩子?”
“……”
“那那那——”青灯指着他大叫,“娘亲说了,女孩子家的屁股不能给别人看的!阿渊你刚才脱了我的裤子,你要负责!”
“……”
“要负责要负责!”青灯红着脸跺脚,“阿渊要负责!”
他斜睨着她,闲闲问道:“你要让我如何负责?”
青灯身子一停,歪头想了想,哑住了,半晌咬着指头艰难说:“这个,这个,我要回去问问。”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写他俩小时候还是蛮有爱的_(:3」∠)_
青灯小时候还是个滥好人= =
☆、第五十八章
晃了个眼儿,谷中的雪已经稀稀拉拉化了。
洞中的日子过得颇快,如今整间山洞俨然成了一座石屋,物事一应俱全,锅碗瓢盆都有的,他拿自个儿的玉扳指给她叫她去卖,换了钱备了一些。
他这般被人一刀砍进肺腑,断了四根肋骨坠崖前还被下了鹤顶红的人如今还妥妥地活着,实乃造化。
实话而言,这疗养的“山顶洞人”日子委实安宁,虽未有夜凝宫中锦衣玉食,但无勾心斗角,无杀人流血,无机关算尽,有的只有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小丫头片子罢了。他每日除了疗养练功,倒是无他事可做。
而那所谓的“要负责”总算在数日后有了眉目。
“我要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