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真阳之气

若说打架有什么讲究,无非是不能游移不定,不能拿不准目的,要杀就杀、要伤就伤、要立威风就立威风,犹犹豫豫,再高的修为也没用。

薛怀朔哄姑娘不在行,打架倒是没有输过。

一是他修为确实精纯;二是他目标明确,又下得了狠手。

虽然他的目标一般都是“把他们全杀了”。

那些冒着金光和黑气的令牌都没有实体,甚至江晚都看出来那只是虚招,为的就是让对面躲开,好陷入他下一招的攻势中。

看出来了,但是却不得不按照他设想的去做。

因为那些令牌虽然是虚招,但是却明明白白地带着森森鬼气,鬼气入体,上仙自然没那么容易死,但接下来一段时间受到影响行动略为迟缓却是没办法避免的。

在这种级别的斗法中,只要慢上一个瞬息,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虽然蒋长老笑谈中将薛怀朔尊为上仙,但其实谁也不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修为到底如何。

薛怀朔有龙族血脉,并且因为生母是未曾修行的人族,他体内龙族血统其实占绝对上风。

这意味着他不必按照普通修行者那样一步一个脚印,必须老老实实晋阶才能真正拥有上仙实力。

因为上仙界是三清道祖开辟的,进阶规则是此次元会运世才制定的。

而龙族是仅存的天之四灵之一,天之四灵时代远早于三清道祖。上古异兽和人族修道者一直走的是两条道路,它们不像平常兽族必须化为人形才能继续修道(虽然现在为了不显得太异类,一般的龙族还是会早早修出人形)。

寻常兽族,比如小熊猫就必须要先修出人形,才能继续下一步的修行。

罗刹山毕竟位于南瞻部洲,就算上仙间消息比较灵通,蒋长老知道的也只是混元内门被屠了,具体怎么回事也是云里雾里。

所以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真的能索他的命。

而且是瞬息之间。

当初混元内门的几位人族上仙拦不住他,如今几个罗刹族的魔修自然也拦不住他。

罗刹族的男性一般在修行上有超乎寻常的天赋,而且他们出身魔界,又有尚武之风,比寻常上仙的战斗力要强不少。

但是并没有用。

薛怀朔不常用剑,儒雅君子用剑,他不是,他用刀,而且是极薄极锐利的快刀。

快刀易折。

在蒋方明之前,他的两位同伴——族内按辈分要小他两辈的同伴就已经抢先迎击上去了。

蒋方明不觉得在他人打斗的时候偷袭有什么问题,也不觉得三打一有什么问题,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这个道号执明的年轻人也是时候知道——快刀易折,他这样的快刀,在这种世道活不了多久的——

蒋方明用的是蛇形长鞭,他本人也如毒蛇一样,不吝于用一切毒招、狠招,他死死盯视着对手,只能他露出一点点破绽,就置之死地。

然后他如愿以偿看见那柄快刀断成数截——

同时断成数截的还有他的两位同伴。

那柄钝了的断刀接下来就插进了他的胸口。

薛怀朔大约觉得这么短的刀杀不死人,得补个刀才放心,接下来就把刀抽出来,随手扔开,冷冷看了他一眼。

名叫蒋方明的鹰派长老得到了和万里之外混元内门诸位一样的结局。

他炸成了一团血雾。

刚才那高高在上的、笑里藏刀的、老道而圆滑的、野心勃勃的,全部炸成一团血雾,什么也没有了。

由于薛怀朔离这位蒋长老有点太近了,他的血溅了不少在薛怀朔身上。

薛怀朔今天穿了件黑色外袍,倒是不太明显,他不甚在意地擦了擦脸上的血浆,重新落在了江晚身边。

屑金丸是三清道祖命令九曜星官炼制,帮助其进阶的第一次尝试。

失败了,接下来才是那枚素魄。

这种强力外挂再加天之四灵浮山龙的血脉,就意味着战无不胜。

鬼域玄圣真君都无法战胜的人,区区几个上仙级别的魔修又怎么能伤他?

华服少年见短时间变故陡生,不由得脸色大变,他没有父辈那么高深的修为,年纪轻轻,也不曾见过什么大世面,原本强行假装出来的谦逊瞬间破功,喊道“你怎么敢?!”

薛怀朔重新换了把刀,接他的话说“我有什么不敢的?”

华服少年目呲尽裂,喊道“这是我罗刹族的事情!你凭什么插手!三清道祖要是知道你杀了我父亲!抢了素魄!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薛怀朔“什么素魄?他怎么知道这里有素魄?”

华服少年“你明明知道……”

这个瞬间他猛然反应过来薛怀朔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二话不说立刻转身想逃。

接下来江晚看见了一场安静的屠杀。

杀了在场所有人,自然不会有人把今天发生的事情泄露出去。

江晚无法确切描述到底发生了什么,总之薛师兄把手上的刀扔掉,再换了第三把新的刀时,在场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

全部尸体都拥有整齐划一的伤口,喉咙一刀,立刻断气。

他甚至转头把刀架在刚刚救下来的那个盔甲少年脖颈上,平静地威胁他“刚才你没有听见什么素魄,知道了吗?”

那少年连忙点头,主动立了个不破之誓,表示自己死也不会乱说。

薛怀朔把囚禁阿昊的木笼劈开,挑断他身上的绳索,朝小姑娘一扬头,示意接下来是她自己的事,然后对江晚说“走。”

江晚问“去干什么?”

薛怀朔说“杀人。”

今晚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鹰派和鸽派之间发生了一场血腥暴力的夺权武装斗争,在艰苦卓绝的争斗后,鸽派最终获得了胜利,并且将鹰派所有余孽清洗干净。

鹰派输了,代表罗刹族与三清道祖联络的人自然是鸽派,鸽派怎么会说自己救命恩人的坏话呢?

以一己之力挽救他们全族的救命恩人。

那自然是鹰派的三位上仙胡作非为、为所欲为、胆大包天、残害忠良,这才被他们请的外援杀了嘛。

薛怀朔不确定素魄的事情有没有别人知道,所以他选择把可能知道的人全杀了。

把所有反对派全杀了,他说什么都是对的。他说今晚发生了什么今晚就发生了什么。

一场政治斗争,自然要有赢家。

江晚对之后的事情记得不太清楚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跟着薛师兄到底杀了多少人,支撑她干这些事情还没有崩溃的主要是

那些鹰派的打手,在被杀之前,多半在对无力反抗的平民为所欲为,以发泄这么多年的怒火。

一场战争,总要有赢家,总要死人。

赢的是鹰派,今晚鸽派就要死伤大半;赢的是鸽派,今晚鹰派就逃不出一个活人。

薛怀朔不在乎哪方赢,他只是杀人,把一切可能泄露出秘密的人全杀了。

但是在那些刚刚被残杀侮辱的鸽派平民来看,他确实不亚于救世主。

虽然救世主把刚杀的敌人身上搜出来的砍刀扔给他们,催促他们去杀人有点怪怪的……

反正在他确定的势力范围内,已经找不到一个鹰派的活人了。

最后他对鸽派已经战至绝望、却猝不及防迎来大反转的某个高层长老说“这几天在你们这儿玩的很高兴,你们鸽派的人都挺好,不用谢,以后我有空还来玩。”

那位长老“……”

他颤颤巍巍地问“您为什么帮我们?如此大恩,没齿难忘!”

薛怀朔敷衍地回答“因为你们这里山好水好看着顺眼,而且主要是你们自己的人战胜了敌人,和我没有太大关系,明白了吗?”

长老很上道,点头正要再说些什么,眼前的人已经瞬间消失不见,闪身飞出老远去了。

不求名不求利,事了拂衣去,简直是个真正的侠客。

所以说世间的事情真是奇怪。

离开罗刹山和海边之后,温度就陡然降了下来,或许是因为薛师兄的速度太快了点,而外面正常的季节是冬天。

江晚被他牵着手,风声呼呼的从她耳边刮过去。

她的手脚发麻,脑子里还在自动回放刚才的血腥场景,不知道怎么回事,感觉只是走了走神,瞬息千里,然后就降落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小镇。

薛怀朔扔了锭金子给旅店柜台,现在正是淡季,又已经深夜了,人少得可怜,雪下得那么大,让人感觉这家装潢精美的旅店入不敷出、亏损严重,下一秒就要原地倒闭。

进了浴室,在明亮的灯烛下,江晚才察觉到自己师兄的疲态已经很明显了。

他屠灭混元内门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疲惫。

江晚想到这一句,忽然心里跳了一下,她反应过来不是师兄那个时候不疲惫,而是那时他们的关系还没有好到他可以把这份疲惫光明正大地告诉她的份上。

“不进来吗?”薛怀朔打开浴室的门,问她。

他们本来就站的很近,他这么一转身,江晚和他几乎没有距离,她这时才看清师兄穿的那件黑色袍服。

江晚垂在身侧的手指在抖,鲜血的气息太浓重了,他简直是穿着件血衣,只是因为黑色不显眼,看不出来罢了。

浴室里的砖是苏杭烧造的澄泥砖,因为叩之仿佛金石相击,又叫“金石砖”,颜色暗沉沉的,但是踩上去并不觉得滑,有一种莫名的厚重感。

浴室的水池里满是水雾,案上也有一些,但不厚,隐隐约约看得清人影。

她小跑着跟上,帮忙脱了他的外套,回身不知放到哪里去好,正暗自心惊手上衣袍被血浸染得如此沉重,忽然听见薛师兄在喊她。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完全脱光了,半沉在水里,好看的肩颈和锁骨都露在热气腾腾的水面上,原本一丝不苟束着子午冠的头发解开来,散在背后。因为头发上也有血,江晚看见他背后有丝丝缕缕的红色一点点淡开。

他对着她张开了手,神情疲惫,声音微微发哑“平章,过来,我抱抱你。”

江晚将手里抱着的那件血衣放在一边,毫不犹豫地顺着步阶走下了水池,因为水的浮力,她原本穿的大袖衫立刻浮了起来,顺着水的波纹一荡一荡的。

那是一件飞燕草蓝的襦裙,蓝色极为浅淡,被水打湿后紧贴在皮肤上,刺绣虽然是烫金的,但是因为大都隐蔽在裙角袖间,并不使人觉得张扬,如今粘在她的皮肤上,反而给人一股隐隐的奢丽感。

……那种让人联想到垂落纱帐、女子簪钗与玉枕相击的奢丽感。

水有点烫。

这是江晚的第一个想法。

接着她就被抱住了。

师兄很用力地在抱她。

他身上依旧是令人安心的苦橙叶气息,江晚身上的纱裙都有隐隐往上飘的趋势,所以她感觉到了薛师兄穿着的下着飘起来,在她的小腿上亲密地蹭了蹭。

原来没脱光啊……

她也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什么别的情绪,伸出手环抱他的背部,像哄小孩子一样在他背上拍了拍。

薛师兄把头搁在她的肩膀上,大约觉得她鬓角散下的细碎头发有点多,用脸在她耳前蹭了蹭,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然后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江晚要配合他的姿势,必须得仰着头,于是她就一直仰着头看水面的冉冉白雾往上升,窗外的雪下得很大,悄无声息的。她想,来的时候外面还刮着寒风,但是这个充满热气和薄雾的房间已经把一切都隔绝在外了。

她察觉到自己后颈上有轻轻的气息打上来,节奏鲜明。她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师兄的呼吸,而且吸气明显比呼气重。

他在闻她身上的味道。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一直在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

“师兄,”她说“你很累吗?”

“还好。”薛怀朔说“这样以后他们不会来找你的麻烦。”

江晚“……”

薛怀朔的语气缓和下来“你想帮人家,也要小心自己的安危,好不好?”

他说完这句话,想了想,又补充道“……做好事不一定会有好报的,你看我师父,他做了一辈子好事,最后也没有什么好报。”

江晚含糊地“嗯”了一句。

薛怀朔顿了顿,忽然声音放轻了一点,带着点自嘲的意味“我杀了那么多人,好像和你讨厌的那些人也没什么区别……我之前太急了,语气不好,你不要讨厌我。”

江晚连忙摇头“没有的,师兄是为了我,我知道的,师兄只是……”

她有点哽咽,但还是快速说完了整句话“……只是为了我好。”

薛怀朔察觉到她的情绪有点不对劲,但他有点误会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眼睛半闭上,简直下一秒就要睡过去了“不要多想,他们该死,你没做错。”

他摸了摸她的头,呓语一样“没事,哥哥给你撑腰。”

江晚觉得什么都维持不下去了,包括那个一直在用的将满头白发变成黑色的术法。她觉得好累好累,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最初,她满头白发,手腕在汩汩地往外冒血,披着糟糕透了的头发,穿着糟糕透了的衣服,跑到外面想找人救救自己。

救救我,救我于泥沼之中。

窗外万里飞雪,以穹苍作烘炉,熔万物为白银。

她眨了眨眼睛,一颗眼泪悄无声息地掉了下来。

她其实没想哭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她心里很闷,有什么东西让她难过得要命。可是这么多年了,她没有学到除了哭以外的任何发泄方式。

江晚原本以为一颗眼泪在热气腾腾的池子中并不引人注意,但事实上她的眼泪一离开脸颊滑落下去,她立刻就被自己师兄微微拉开距离,握住手臂,在他身前被捏住下巴抬起脸来。

因为刚刚才落过泪,她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很轻易就能看出来。

薛怀朔的表情已经放松下去了,现在又带上了几分疑惑,他用指腹去抹她脸上的泪痕,以确定自己下的结论没错。

平章师妹的头发本来是白色的,他是知道这件事的,但是现在看她松松挽着一头白发落泪的样子,他的感觉倒仿佛她的头发是今天忽然白的。

佳人白发。

“你哭什么?”他疑惑地问,“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了,想做的事情也帮你做到了,你不高兴吗?是想要亲亲吗?”

江晚摇头,她努力抿嘴笑,可是她脸上的泪痕还没消失,整个人又哭又笑,眼眶泛红,只叫了他一声,就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哥哥……”

薛怀朔见不得她这幅模样,他执得了刀、杀得了人,但是不知道自己师妹躲在他怀里偷偷哭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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