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义没受什么大伤,不是脑震荡,也没有内出血,不过是脚踝骨折的剧烈疼痛让这个没怎么吃过苦的人昏了过去。天刚亮的时候,他就醒了。
清晨,郑义睁开眼睛那一刻,第一感觉不是疼,是麻药劲儿还没过的胀。做过手术的都知道,麻药劲没过的时候,疼是不会出现了,这也是为什么有人说麻药给了人类尊严的原因。
窗口处,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迎着阳光在那站着,他双手扶在了窗台上支撑着整个身体,而头部则往住院部的楼下看着,看上去很是悠闲,没有那些在医院看护病人的特护脸上那么多不情愿。
“哥。”
郑义看见这个身影直接喊出了这么一句,都不用看的太清,因为他身边很少有这种走到哪都拿着范儿的人,也就陆远这个跟刚从美剧里走出来的家伙是这个德性。当然,这些话郑义绝不可能告诉陆远。
陆远回过头,看着郑义露出微笑道:“姜春阳抓着了。”
这句话免去了所有客套,恰好也是郑义醒来之后准备先客套几句才问的……
“总算逮着这小兔崽子了,哥,你把电话给我,我赶紧让刑警队的人谁也别动他,等着我能出院的,我他妈……”这把郑义给恨的,到现在他都记着姜春阳害得他跌落山坡这件事。
陆远喝止道:“干嘛呀,你还打算去刑警队报私仇啊?行了,痛快痛快嘴得了。”
“他死了。”
郑义愣了一下,随后用手揉了揉眼睛说道:“死了?”郑义觉得这件事恐怕和陆远没什么关系,毕竟他不是警察,所以,也就没有细问。
他贱么嗞的笑了一下:“唉,哥,昨儿你陪了我一宿啊?”
“半宿,头半宿是老爷子陪的。”陆远转回了身,站在阳台边上说着。
“那完了,就老爷子那脾气,今儿准得把各种汤熬好了送来,都那么大岁数了,哥,要不你给老爷子打个电话,让他别费心弄了,现在医院伙食都不错,更何况我这吃喝拉撒和医疗费用局里都给报销,费那劲干嘛啊。”
陆远回应道:“要劝你劝,反正我不说。”
郑义放弃了刚才的念头道:“也是,老爷子那脾气谁能劝的动啊,也就老太太能管了。唉,哥,你说老爷子那么厉害个人,怎么落下一个怕老婆的毛病呢?”
“我算是看明白了。”陆远在那嘀咕了一句。
郑义赶紧问道:“什么啊?”
“木木骂你啊,活该。”说完话陆远转身就走。
一点都不客气的郑义立马说道:“这就走啊,哥?先给我买点东西吃呗?我这儿肚子都开始抗议了……”可不嘛,他从昨天在派出所里吃完饭到现在还水米没打牙呢。
“饿着吧。”
陆远连头都不回。
“不是……哥,我是脚上动的手术,能吃东西,不是开膛破肚还得等放了屁以后在说……哥?”
“哥?”
连喊了好几声都没人回应后,郑义郁闷的从床上坐了起来,回头的瞬间,在床头柜上瞧见了一个塑料餐盒。
他美了,笑模样立刻就挂在了脸上,嘀咕道:“我就说不能不管我么。”
打开食盒一看,热热乎乎一碗小米粥,看见这东西郑义便皱了眉:“这是伺候月子呢吧?”
郑义和木木都结婚了,区别是郑义有孩子而木木没有,他是正经伺候过月子的人,女人在医院生完孩子喝的都是这玩意儿……
……
出租车上,陆远眯起了眼睛,一天一夜没睡觉让他疲惫非常,而这整整一夜,他都在调整自己的情绪。
在心理学界有这么一句话,叫‘所有心理医生都是病人’,这句话很有意思,若是在这个行业工作过的人,马上就会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但,陆远却觉得这句话并不准确,事实上,心理医生是不是病人他不知道,可研究犯罪心理学的,一定都是病人,比如他在美国时的同事。这个家伙每当进入某一个房间内的时候,一定要知道屋子里有几张桌子、几张椅子,几个人,几个男人、几个女人,因为这位同事,整间办公室的人没人在敢穿格子衬衫或者与格子相关任何衣服,这家伙真的会趴在你身上非常认真去数一共有多少格子。
这是典型的信息焦虑症加强迫症,比陆远要严重得多,他怕错过任何信息,不,准确的说是怕错过任何信息出现的可能性。
陆远还有一个同事也很有意思,这个人记性非常不好,千万别问他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他肯定不记得,可是,你们只要见面的时候吃过饭,而你恰巧提起了当时吃的东西,如‘你忘了,当时我们还在吃什么什么’,他马上就能想起来,若是那时你给他看过一份合同,他会一字不落的响起合同上的所有细节。
然而,可怕的是,这两个人都没有被自己的毛病所毁掉,他们一起扛着根本无法治疗的疾病成为了FBI犯罪心理学办公室的超级天才,如同《越狱》的男主角一样,让所有人仰望。
其实,陆远也有病,同样是信息焦虑症,他的病不算严重,那就是必须要在案发现场得到全部的信息,在将整个现场切片后,拿回完整的报告进行犯罪心理学归档工作,若是有一件案子没能完成,他将陷入长期的失落之中,那种感觉,像是一个魂不守舍的人迷了路,一边想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边寻找新路线,最后完全迷失在不认识的世界里,再也爬不出来。
这就像是一个作家在练笔的时候会随手写一篇文章,紧接着赋予文章中的人物性格、由人物性格和周遭环境推动故事情节一样。慢慢的,陆远如养出了好文笔的作家一样练就了一条极其发达的逻辑思维链条,每遇到案件必先从罪犯角度入手,这才让他成为了FBI办公室内最年轻也是最被寄予厚望的犯罪心理学家。
收藏界的马末都说过这么一句话,他说:“我看古董,就像是看熟人和生人的脸,不用细看,看一眼就知道这个人我认识不认识。”陆远尽管比玩了一辈子古玩的马末都还差着境界,但,发展方向基本差不多少。
陆远也曾经试过放弃这种形式,结果,没到二十分钟就崩溃,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对案件的想象力,无能为力的感觉把陆远逼得将FBI办公室内所有办公用品都给砸了,什么电脑屏幕、机箱、键盘,最终赔偿了办公室14865美元,可这个行为让其他人更为亲近他,并说道:“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你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一样的正常人。”
他没想到那间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能理解他,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陆远也没遭受到任何处罚。
出租车行驶到了市郊的小区,等陆远给了钱回到自己租住的别墅门口,忽然想起来地下室还饿着的那个女人。
于是,他又徒步走到小区门口专门去早点摊买了早点才回来,回到了家,踏入地下室,拎着早点的陆远直接开口道:“我……”
“你很抱歉?”
晨光中,那个女人坐在电脑桌前,依然没有任何情绪,老气横秋的仿佛知道这个世界上即将发生的一切般,截断了陆远的话。
“嗯。”陆远点了点头。
那个女人此时才转回了头,伸手摘下了架在了鼻梁上黑框眼镜,这眼睛和美剧《女子监狱》中第二女主角同款。
“我原谅你了。”
又是一个逆向思维,这个女人说完这句话之后表现出的不仅仅是大度,还是独处于牢笼之中即便不原谅陆远又能如何的智慧。一般女人在这个时候都会愤怒,这可不是饿了一顿,是整整一天一夜,可她没有。
陆远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话的确不好接,难道这个时候该尴尬的笑笑,还是……
“给我的吧?”她看着陆远说道:“拿来吧,正好我饿了。”
能不饿么?
谁也不是铁打的。
陆远把东西递到牢笼里,坐在了第一次下来的时候拎下来的椅子上,这才舒缓的喘了口气,彻底驱散了心里那股歉意。
“顺利吗?”
她没有狼吞虎咽,细嚼慢咽的吃了一个小笼包,回头一边咀嚼一边看着陆远说道:“可能不够。”
陆远点点头,听见她的话时,这才露出了笑容。
这是一种释放,一种别人或许不太懂,他们之间却极为直白的调侃。
陆远没理会她的玩笑,把昨天办案的所有经历全都说了出来,这一刻的畅快淋漓让他在不知不觉间将心理挤压的阴霾全都驱散了出去,最终下定语道:“看着姜春阳跳下悬崖,一种无力感充斥着我的全身,仿佛整个世界都再改变,我清晰的看见了他的每一个表情,仿佛我们之间架着放大镜。”
她一直在听着,中间没有插话也不曾打断陆远,当整个故事说完才耸耸肩道:“死了挺好,”前半句说完,她竟然露出了微笑:“我不喜欢懦弱而又悲伤的故事。”
结论被说出,这个女人丝毫没表露出任何被案件中任何东西打动的表情,像是在陆远说:“隔壁家的狗又在草坪上拉屎了。”不为所动。
“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陆远没憋住,如同一个强忍着要假装矜持的小姑娘,最终还是率先张开了嘴。
“现在这个世界有很多好事的人喜欢把稀奇古怪的东西传到网络上,我看到的那些现场照片就是报案人私下拍完以后上传到网上的详细资料,嗯,从时间上来看的话,我应该比你们警方知道的更早。”
陆远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这个女人,不光在某些问题上和正常人反应不一样,她身上还有一种自己十分熟悉的气息。这气息很强大,强大到自己从未接触过、甚至还有点想要躲避的地步。如果说以前陆远在美国接触的那些变态都是藏匿在人群中的野兽,那么,这个女人则是霸王龙。
变态?
陆远再次看了这个女人一眼,他的眼中,这个女人身边多出了很多标注,比如:把自己尽管在地下室牢房里;对陌生人说‘你别害怕’;面对姜春阳的死没有任何悲伤,也没被触动,反而微笑着说‘死了挺好’……
“你,对姜春阳的事情怎么看?”
“什么?”她反问了一句。
紧接着,她扭过头,在墙壁上窗口处照射进来的阳光下慢慢的摇头,表情越发放松的开口道:“你知道么,这个世界最让人恶心的事就是当善良开花的时候没人赞赏,当邪恶结果的时候,却突然有个人站出来告诉你这个世界没有恶意、还有人爱着你。让人想吐。”
她的表情,让陆远觉着,姜春阳的死好像是一件让她觉得挺舒服的事!
问题是……假如你真的站在姜春阳的角度,这个想法,还真解释的通。
那么,除了犯罪心理学家,谁会和罪犯站在同一个角度?同一个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