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惠风和畅之日。
永嘉城中看起来已经平静了下来,即便昨日元昌帝下的那一道圣旨,也仍是惊起了层层浪花,但某些人,即便在自己的一生中,可谓是惊天动地,轰轰烈烈,在别人的故事里,却连一个配角也比不上,更遑论是专门的关心?
永嘉的百姓,最想要的还是安居乐业的和平,皇城之下的学子们,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也让他们无法对高车族的那些人升起任何的同情,即便议论的声音仍旧存在,但是,却已经慢慢偏离,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自是,回顾这一年,如今也才六月,不过是八年的时间,宣王和楚王相继在朝中失去了影响力,晋王一家独大,曾经因为多方势力活跃在朝堂之中而让百官纷纷猜测的多子夺嫡,时至今日,似乎已经没有悬念了。
而曾经在朝中或是支持宣王或是支持楚王的人,如今面对玉无玦,也渐渐多了一些揣摩和猜测,而随着玉无玦成为夺嫡的最后赢家,朝中之人也明白玉无痕和玉无凡与他交好,此后,竟也纷纷将主意打到了玉无凡和玉无痕的身上,甚至,逸王那边,也有见缝插针之势。
然而,不管现下永嘉城中情况如何,玉无玦却是不去理会了。
元昌帝醒来之后,并无不适之症,雷厉风行地处理这后续的事情,他便也不再担心什么,这一日,便与阮弗一道出城,去见药王谷主。
马车已经出城,在路上行驶了一段,而后半段,路途渐渐不平坦,马车时不时摇晃,自马车第一次摇晃,玉无玦阻止不成之后,他一路上便一直小心揽着阮弗,生怕阮弗因此而感到不舒服,而眉头也一直是皱着的。
阮弗见他双唇几乎要抿成一条线了,不由得弯了弯唇角,“我真的没事,这些颠簸,还不算什么,还有一会儿就到了,你看我如今不是好好的?”
玉无玦低头去看她,见她脸色当真是无虞,抿着的唇角才渐渐放松了一些,但是,随即又想到,等见过了药王谷主之后两人还要回去,到时候马车又是颠簸一路,阮儿又要受罪了,唇角又抿住了。
阮弗见着他的神色似乎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笑道,“坐着马车你都还这般嫌弃,不若等会回去的时候,你要背着我走吗?”
玉无玦闻言,突然眼睛一亮,看向阮弗。
阮弗却知道他当真了,不由得摇头,“我说笑的,哪里要你背着我,又不是什么大事。”
玉无玦终于扬唇,道,“背着也没关系,不过是一段路罢了,害怕为夫背不动不成?”
阮弗可不敢在这时候质疑他的能力,只好笑道,“是我舍不得不行?”
玉无玦唇角的笑意终于扩大,“自然可以,只是,娘子心疼为父,为父更加心疼娘子。”
阮弗说不过他,瞥了他一眼,表明不愿与他贫嘴。
玉无玦笑着揽过她,心中却更为愉悦了。
两人打趣着这么两三句之后,玉无玦眉宇间的皱痕也消失了,心中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也只有阮儿能这般无声无息地消除他神色之中所有可称之为不快的东西了。
马车再走了一会儿之后,便到了药谷主如今暂居的地方。
这是一处山脚之下,分明马车可以直达,只是,药王谷主在这山中布了阵,若是不小心靠近的人即便对这个地方也颇为熟悉,也未必能够发现山脚下这不起眼的地方竟还有一间小小的院落,看起来,院落建成已经是多年的事情,但却始终未见破败之意,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院子里还散发出种植的药草生产地或浓或淡的味道,药草之香,闻在鼻中,竟觉得有几分舒适之感。
阮弗与玉无玦下了马车,往院子里走过去,刚刚走到院门边,便从门扉的裂缝中看见药谷主正从室内走出来。
他显然也发现了前来拜访之人,隔着一扇门,便直接在里边道,“晋王和晋王妃既然已经过来了,便自请进来吧。”
说罢,也不等两人进门,便又转身回了屋子里。
阮弗和玉无玦对视一眼,吩咐了随同前来的无琴和萧风两人在外等候,便一道进入了院子里。
院子并不大,周围都种了各种两人并不知晓的草药,不过,药王谷的谷主能种植的东西,自然不是凡物,两人便不多好奇,只是顺着开拓出来的小路往主屋走去,只是,走了两三步之后,两人便也发现了这小路看起来只是小小的曲折,但是,其中却也并不缺乏门道,隐约之中竟也多了一些五行八卦阵位的知识。
两人发现了之后,便也变得小心了一些,不过,阮弗的五行八卦的学识虽然比不上破解军阵的时候那么从容,所幸玉无玦博览无数,五行八卦对他而言并非难事,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两人便出现在了主屋里,药谷主的面前。
药谷主见到安然无恙的两人,也点了点头,神色之中竟也有一些欣慰之意,“老夫便知道,院中雕虫小技,必定为难不了当今晋王和名士孟长清。”
玉无玦道,“药谷主过奖,若是药谷主有意为难,只怕本王如今还不能出现在药谷主面前。”
听见玉无玦这番话,药谷主又不禁抬头更为深沉看了一眼玉无玦。
院中的一切布局分明是为难之意,而在此之前,前两日玉无玦也曾派人甚至亲自前来请他前往晋王府,但是他都拒绝了,如今,他终于带着阮弗亲自上门,但是,语气之中却全然没有不虞之色,如此期待,的确是不失为一代贤王。
药王谷主虽是不是完全明白永嘉城的大乱,但却也知晓一些过程,如今想来,也唯有玉无玦这样的人朕的能在诸多皇子之中这般脱颖而出了。
药王谷主这般想着,心中又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其实也并不难怪,若非是这世间一等一的好男子,又如何能得这世间最传奇的地女子的青睐?只是……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徒儿……
根本不知道药谷主在玉无玦一句话之间便已经心思百转的两人见着药谷主似乎心中所思,也不由得眸中多了一些疑惑,彼此对视了一眼。
阮弗才开口道,“此次永嘉城中混乱能在可控之内,并没有造成太多百姓恐慌之事,还要多谢药谷主及时出现。”
药谷主这才反应过来,微微摇了摇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两位坐吧。”
待阮弗和玉无玦坐下之后,药王谷主才继续道,“两位不必谢我,药王谷虽在济世,但也算是隐世而居,尽管外边天翻地覆,但只要只要无对药王谷不善之人,药王谷便不会出手帮任何人,更不会出手对付任何人。”
顿了顿,药谷主继续道,“此次老夫前来永嘉,为的并非是承了晋王妃的邀请,乃是为了那公羊老头。”
上一次,公羊先生出现的时候,药王谷主也是不声不响就突然出现在了永嘉,而这一次,也是公羊先生出现的时候,原本在阮弗并不太确定的猜测之中药王谷主也出现了。
阮弗见此,不由得道,“公羊先生与药谷主之间……”
药王谷主倒是神色平淡,道,“原本双方并无事,只是,多年前,公羊老头为了炼蛊,做了一些有损我药王谷的事情,药王谷与此人之间乃是世仇。”
听到药谷主这么说,阮弗也不欲多问了,抿了抿唇,与玉无玦对视了一眼,道,“既然如此,公羊先生现下……”
药谷主微微皱眉,沉声道,“晋王妃放心,他既然在我手中,我便保证,他此生都不能出现在晋王妃的面前,更不会再做危害百姓之事情。”
阮弗却松了一口气,“药谷主的本事,我自是知道,既然药谷主如此说,我自是相信。”
但是,旁边的玉无玦却在这个时候开口了,“虽然本王相信公羊先生既然落在了药谷主的手中,便当没有翻身的可能,只是,本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药谷主微微沉眸,“晋王殿下请说。”
玉无玦微微扬唇,薄唇吐出的话,却有些残酷,“本王要他一双能够养蛊的手。”
药谷主闻言,微微眯眼,“晋王是不相信老夫,不相信药王谷能困住一个公羊老头?”
玉无玦摇了摇头,道,“不敢,药王谷乃天下医药之首,药谷主更是药王谷的谷主,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本王心中钦佩不已,只是,正如药谷主与公羊先生之世仇一般,本王与他也有一段仇。”
他说得云淡风轻,可听者却依旧能够从他话语中听到那一股不容反驳的强势。
这个人,拥有许多帝王不能拥有的容忍气度,却也与许多帝王一般,带着天生地不可违逆的高贵。
药谷主微微抿唇,玉无玦淡淡扬唇道,“若是本王没有猜错的话,药谷主虽是与公羊先生之间有所仇怨,但能让药谷主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便离开居住一生的药王谷,这份仇怨,只怕只占据了七八成,药王谷之人,为药而生,终生皆是研究药物,但是,药王谷发源于中原,对域外、外族的巫蛊之事,极为不擅长,即便如今也小有研究,但成效并不能让药谷主满意,公羊先生的作用,只怕还在这一点,药谷主想要研究蛊虫。”
玉无玦语气平淡,但说出来,却笃定非常。
便是阮弗听了,都有些惊愣地看向药王谷主,却见药王谷主并不否认,只是抿唇,眸色微沉看着玉无玦。
可阮弗已经从他的神色之中看出来,药王谷一心想要抓走公羊先生,为的还有这一层目的。
玉无玦淡淡地看着他。
药谷主终于道,“不愧是晋王殿下,如此猜心之举,只怕无人能及。”
语气有些讽刺之意。
玉无玦不以为意,却是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本王就更需要公羊先生一双手了,本王不管药谷主的目的何在,与公羊先生有何仇恨,但本王却是不想,日后,再有蛊虫流传至民间。”
说到最后,他语气也变得严肃了一些,“哪怕如今药王谷主能给本王足够的保证,本王也相信以药谷主之力,有生之年必能在此领域大放异彩,也绝对会控制此事,不让蛊虫为祸世人,但本王却更相信这世上人心难测,药谷主也无法与本王保证,一旦这东西保存下来,几十年之后,药王谷中的人,会如同今日的药谷主在本王面前这般信誓旦旦保证的一般。”
每个人对于陌生的东西,都难免会有猎奇的心理,尤其还是这个相近的领域,即便是药王谷主也不能免俗。
而每一个存在这极大的危险东西,不管交到多么心存善意的人的手中,可是,这世上之人并非皆是心存悲悯之人。
最终,药王谷主还是闭了闭眼,沉声道,“晋王请便,只要留着他一条命让老夫带回药王谷便可。”
玉无玦终于微微点头,“多谢药谷主。”
药谷主却不愿再说此事了,转头看向阮弗,“晋王妃是为了当日老夫所言血液之事前来?”
阮弗点头,“还请药谷主解惑。”
说着,她便与药谷主说了当日在明光殿生让血液沁入琴弦而对中蛊之人产生影响的事情。
药王谷闻言,轻叹了一声道,“想必当初临渊也曾与王妃论及这一点,高车族族长一脉的女子血液之特殊。”
阮弗点头。
药谷主沉声道,“的确是如此,高车族的族长一脉,之所以沿承了族长的地位,并非是他们的驭蛊能力,甚至,他们是高车族中唯一不能养蛊的人,但是,却因为血液的特殊,让他们成为高车族中即便不能养蛊但也无法让人忽略的存在,那便是因为,他们的血液能对蛊虫产生影响,甚至在某种情况之下控制蛊虫……此,临渊并不清楚,他唯一知道的只是族长一脉血液之特殊,否则,不会精心研制那手环给晋王妃。”
阮弗下意识抚摸了自己的手腕,玉无玦却微微不悦地看了一眼药谷主。
药谷主却继续道,“王妃所言的血液融入琴弦之中控制蛊虫之事,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甚至称之为基本能力,这等能力乃与生俱来,高车族离乱太久,已无法成就体系,因此,无族中老人提醒,这项能力的发现也越来越晚,甚至无法被发现,王妃在面当日朱雀门的特殊情况之时,或许只是刚好被刺激而激发了体内的民族本性,因此方才会模拟圣女控制蛊虫的笛音来反控制那些被蛊虫控制的人。”
阮弗闻言,终于皱了皱眉,“既然如此,齐妃是圣女之后,而我是阮嵩的女儿,两者之间分明是对立的,齐妃为何没有早早便防着我?”
公羊先生摇头道,“高车族离乱至今,已是百年历史,传承断断续续,圣女一脉与族长一脉早已分离,何况,就算知道,在高车族之中,此事也是寻常之事,族长只负责民族传承之事,蛊虫的发扬才倚靠圣女,历史上也从未记载族长和圣女之间因为这样的事情而发生过任何冲突,因此,若是未能注意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除此之外,老夫想不到别的可能了。”
阮弗闻言,终于点了点头,“公羊先生所言在理,倒是我不了解高车族之过往。”
公羊先生道,“老夫知道王爷和王妃心中定是疑惑,虽然临渊接触的蛊虫不多,但是,药王谷也并非真的没有研究过这些东西,只是对于传承之人,有所限制罢了。”顿了顿,药谷主看了一眼玉无玦道,“王爷放心,药王谷所研究,绝非是公羊老头手中一般的害人之物,只用于医人。”
玉无玦并没有什么。
阮弗却仍旧是疑惑,“既然如此,为何族长一脉的的人,尤其是女子,血液竟然如此特殊?”
药王谷主叹了一口气,“此事,具体就不得而知了,只是……据说,在千年以前,他们族长一脉的先祖,曾经历过一场浩劫,后来高车族中之人便将两件事情联系了起来,至于究竟如何,如今再无人说得准。”
药王谷主轻叹了一口气,玉无玦微微眯眼道,“药谷主对高车族的过往倒是清楚。”
药谷主语气淡淡,“药王谷若是想要从无至有研究蛊虫,自是要研究高车族之历史。”
玉无玦闻言,只是笑了笑,道,“高车族如何,本王不管,本王只想知道,此事会不会对阮儿产生影响。”
药谷主道,“王爷放心便是,不会对王妃如何,只不过这种事情,到底耗费心力,耗费心血,还是能不做的便不做的好。”
玉无玦抿了抿唇,心下已经有计较了,只无声点了点头。
阮弗心中的疑惑解开了,便也渐渐抛开了这件事,与药谷主闲话起了些药王谷的事情,询问了一番阮明轩跟着临渊回去之后的事情。
她当年刚刚成为阮弗的时候,因着身体的缘故与药王谷有些交情,虽然与药谷主交情不若临渊,但到底客气,便也说了一些。
药谷主在玉无玦的请求之下为阮弗号了脉,倒是由衷赞叹了一声临渊为她开的调理的药方,也言明了阮弗和腹中的胎儿皆是完好,只是仍旧是建议阮弗修养,远离纷争一段时间,待腹中孩儿到了后期之后,再另当别论。
玉无玦神色严肃地听着,一一记下了。
而后,在她与药谷主叙话的时候,玉无玦便离开了一会儿,他去了哪里,阮弗自是知道的,却也并不说什么。
只是过了一刻多钟之后,玉无玦才重新回来,再回来的时候,便带着他与药谷主告别了。
药谷主也不留着两人,只与阮弗说了自己明日便会离开永嘉的事情,阮弗当先与药谷主告别了,顺便还拿出了一封尚未封口的信件交给药谷主,要他交给在谷中跟着临渊学习的阮明轩。
药谷主应下,目送着两人离开。
出了药谷主暂居的小院,阮弗要上马车,但是玉无玦却拦住了她,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阮弗似乎是不依,玉无玦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之后便不由分说直接在阮弗的身前蹲了下来。只见阮弗有些着急着看他,玉无玦却回身,笑着与阮弗说了几句什么,阮弗便回头,看了一眼小院半开的门扉,最后还是趴在了玉无玦的肩头上。
英俊的男子,背着女子走过那些不平坦的小路,两人说话的声音已经不太真切和清楚了,但余音还是传到了药谷主的耳中,药谷主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空荡荡的马车跟在两人身后,一颠一簸的,但那背着女子往前走的人,却那么轻快。
这一幕,那么温馨,然他生起了一些错觉。
他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往屋子里走。
那一年,也是这般惠风和畅之日,药谷主花红柳绿,百鸟纷飞,景色如仙境,比现下的荒郊野外,实在是美了太多,而他仍旧年轻气盛,背上也曾背过一个娇俏灵动的女子在花海之中徜徉。
只是……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只能活在记忆里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