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家中有男子要及冠,总是非常重视的,这一荣耀多在嫡子身上,庶出的除非是特别有出息的子嗣,一般也不会大办。
谢狰玉的宾客名单早在数月前就拟好了,前几日散了出去,他在屋里换好衣服,等待三津通报吉时到了,方才出去。
王府当日气氛肃静,来观礼的宾客已经等在了主厅,赵荣锦等人算的上是谢狰玉的至交好友,皆已在内。
还有好些胭雪没见过也不认识的,最后她竟然在宾客中看到了段府的人,段鸿与刘氏与王府作为姻亲,上门贺礼是应当的。
她看见这对夫妻,段鸿刘氏自然也看见她了,胭雪是走在谢狰玉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婢女,人群中相望,大家脸色各不相同。
刘氏看她的眼神不是讥笑就是寡毒,胭雪已经习惯了,左右跟着谢狰玉,段淑旖与她都暂时拿她没有办法。
至于段鸿,她的生身父亲,除了眼神有几分思索之意,剩余的表情也太平淡了些。
冠礼在一番吹弹唱奏中开始了,胭雪又被谢狰玉吸引去了目光,他在长者的赐福下,接受了来自他父亲的加冠,最后由他的外祖许太尉亲自赐字:凤环。
许老夫人在谢狰玉向他们还礼时已经湿了泪眼,“我的阿萧,可惜没能等到你长到,不能亲眼见到你及冠。”
她身边扶着她的许氏女眷也跟着红了眼眶,向谢狰玉祝贺之后,又去哄她。
谢狰玉按住许老夫人抓着自己的手,冷淡的俊脸好歹柔和不少,黝黑的双目隐隐可见沉痛,只是很快就掩住了,睫毛遮挡住他眸色中的冷厉,同许老夫人道:“祖母保重身体,一切都会好的。”
冠礼结束,宾客们被请到里面歇息,谢狰玉又重新换了身衣服出来应酬。
当日最为尴尬低调的应当属于高氏了,许家的人对她与谢修宜和谢芝微姿态冷漠,连带着导致段淑旖和刘氏也受了波及。
段鸿倒还好些,他在男子堆里,还有些同僚,与许太尉面上还能过去的去。
“吏部近来向圣人推举了不少有用的人才,这其中少不了段大人的功劳。”
“段大人也要升迁了吧,圣人在官员面前夸奖有加,适逢尚书大人推荐,应当离这个位置不远了。”
“哪里哪里,此事岂是我能做主,尚书大人身体康健,还能再为圣上效力多年,可不好再说了,言官林大人看着呢,当心连你我都被上本谏言。”
众人笑出声来,趁着他们再说别的,段鸿逡巡庭院一眼,找到了侯在角落略显单薄的翠袖红裙的身影。
一年过去,胭雪如同抽条的柳枝,身段肉眼可见的愈加窈窕,她穿戴的也与王府里的婢女稍有不同,大概是得了端王世子的赏赐,配饰比其他人都要贵气。
段鸿查过了,她叫胭雪,不是王府的家生子,也不是钟氏的人,而是他段府的下人。
刘氏瞒了他不少东西,段鸿没有叫人细查,只将胭雪的身份摸透了便将此事按下暂时不动。
她是春夜生的,查到的人说她的父母是段府里的家生子,生长到五岁,父母染病去了,独留她一个。
后来被分到他女儿身边伺候,经常做错事被管事宋妈妈管教,后来惹得淑旖不喜,又被退回院子里做下等活计。
直到去年开春,她落入了王府,成了端王世子的身边人。
胭雪捂住嘴打了个喷嚏,刚掏出手帕擦擦,抬眼就看见了段鸿站在她跟前。
她彻底愣住了。
段鸿对她道:“你好像长高了不少。”
胭雪不懂他这副好像与她很熟的长辈口吻说话是什么意思,她沉默的望着他,想起这些天一直没得到消息,也不知道段鸿到底认不认她。
她的心跌进了谷底,从未如此失落过,她以为段鸿会信她的话,会很快就找她对峙,她每天都在期望有人捎来好消息,但都没有。
她明白了,段鸿还是不信她的,哪怕她这张脸让刘氏忌惮,哪怕他说她像他一位故人。
段鸿察觉到了胭雪身上传来的无声的怨恨与责怪,了然的他盯着她问:“你可是在怪我,不相信你的说辞?”
胭雪眼睛好像长在了脚上一般,不肯搭理段鸿。
“你叫胭雪。”段鸿说:“段府有对下人登记造册,上面记载的很清楚,你是段府家生子柱生与粗使婢女桃叶的女儿,他们在你五岁时就去了。你自小长在我段府,下人们都认得你,册子上也有你自己登记画押的指印,你说你娘是钟婉心,刘氏换子,你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
段鸿:“小丫头,不管是谁教的你,有些话可不能乱说,污蔑主母,不敬贵族,尊卑不分还想当贵人,是要杀头的。”
胭雪听他语气和善的与她说话,言语间不乏质问与恐吓,在段鸿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手中的帕子已经被她拧的打绞了。
当听见他说自己是“柱生”与“桃叶”的女儿时,就已经抬起头,面露惊讶之余,脸上浮起因愤怒而出现的红晕。
胭雪:“假的!”
她两眼散发着愤怒的光,亮的段鸿一怔。
胭雪气的语速急切的解释,“就是刘氏,她把我与那二人的孩子换了,我娘才不是桃叶,我与她长的一点不像。这些年刘氏叮嘱宋妈妈看管我,不许我进内院,也不许我出府。我从小到大除了身边的下人,就只见过刘氏和段淑旖,刘氏根本不让我见你,是她……你去查,去问她,这都是她一手造成的!我也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她声音哽咽哑然,极力想要对他证明她说的是真的,最后那句话之后,更是抬起手遮住眼睛,身形颤抖,抽泣声流露,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忧伤和无助。
段鸿在她亲口说出“亲生女儿”时有一阵恍惚,这让他不得不想起与原配生下的第一个孩子。
在段淑旖之前,那的确是个女儿,是他唯一的长女。
原配去世,长女因下人疏忽照料,寒夜未关窗户,受了凉,不久之后也去了。
如果眼前的胭雪说的是真的,那么算算年纪,的确也与她差不多大。
而且她的相貌整个京都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么肖似原配的女子了,就凭这点,她也是有说服力的。
段鸿见她哭的伤心,眉头紧锁,也不是无动于衷的。
胭雪还记得这是主厅外头,虽然角落除了她和段鸿二人,还是颇为扎眼的,也不敢放声大哭,只有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变成了哽咽的啜泣。
她很伤心,事实让她无力的发现,她没有办法向段鸿真正证明自己就是他的女儿。
她若是告诉他,自己上辈子的事,段鸿肯定是不信的,他现在就在怀疑她在说谎了,怎么可能还会信她死过一次。
此刻莫大的悲哀,无疑就是她站在自己的亲生父亲面前,无法验证自己的清白,父女不得相认。
段鸿走了。
胭雪睁着泪眼,呆呆的看着他的背影,不确定自己刚才是否听错了。
他说他会查下去,还问她愿不愿意等他消息。
“等我查清真相,验明你的身份,到时你可愿跟我走?”
胭雪放下手,段鸿已经转身了。
她怔怔的看着,跟了一两步就停下了,反复的回想刚才段鸿说的话,他说要查,要她跟他走了。
胭雪惊诧的连泪都忘了落下,就被巨大的喜悦给砸中了,整个人晕乎乎的。
“姑娘。”
红翠碰了碰她,手持银针的胭雪已经半天没穿针走线了,“姑娘在想什么事呢?”
冠礼过后,王府恢复了平静,日子如常般过,只有胭雪发呆的次数多了。
面对红翠疑惑而担忧的问话,胭雪醒过神来,勉强的笑笑,装傻避了过去,“没什么,就是觉得手里绣的东西不好,配不上世子,想着要不要重新做一个。”
红翠打量她手上的鞋靴,“怎么会呢,姑娘这手是极巧的,这朵金莲跟真的似的。”
胭雪便没再说话了。
段鸿说让她等消息,胭雪难免有些不敢相信,但她太想恢复清白了,即便觉得段鸿有可能像上回一样不会兑现,她还是不忘期待得到回音。
她连连的不专心,在床笫之间被谢狰玉抓住了把柄。
“世子,好痛。”
她搂着谢狰玉的脖子,让他不要用力咬她,谢狰玉在她身上留下一枚通红的渗出血丝的印记才肯罢休。
谢狰玉:“听说你近日做事都不用心,连字都写的少了?成日在想些什么你。”
胭雪心里一紧,眼神心虚的四处张望,“哪,哪有,今日我还练了两页字呢,千字文已经快识的差不多了,世子怎么不夸我?”
谢狰玉听得出来她在狡辩,冷笑一声,“没有别的想说的,不是闯了什么祸?”
胭雪觉得自己近日是有些犯懒,无心做事,谢狰玉这么问,肯定是下面有人对她不满,偷偷向他告状了。
她当即乖乖认错,“我下次再也不会了,世子饶了我吧。”
她开始转移话题,摸着谢狰玉的背说:“我听府里其他人说,过几日不是菩萨生辰吗,届时可以去庙里上香祈佛,京都里的妙音寺里有棵灵树,若想求什么,把愿望写在红绸布上,系在灵树上就行了。”
谢狰玉不知道她又是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这些不过是佛家一种想要能得到更多香火和信众的手段,骗骗愚昧无知的奴隶百姓倒是容易。
胭雪期望的看着他,“世子许久没带我出去过了。”
从年节过后到二月,确实胭雪都待在静昙居里,谢狰玉倒是出去的多,但没带她,此时她提出这种要求,也不算过分。
只不过要看谢狰玉有没有那个闲心。
“你想出去玩,并非不可以。”他挑着眉等着胭雪来讨好他,妙音寺就在京都,离得不远,就是他不想陪她,让红翠绿珠跟着就行。
胭雪凑到他身旁与他脸颊差点挨在一起,被谢狰玉嫌弃的躲开了,胭雪伸手抱住他劲瘦的腰,再次试了下,这回谢狰玉没再躲了,两人吻在一起,很快就不分你我。
隔日,谢狰玉不在府里,胭雪待在偏房里练字,本是安安静静,窗外忽然被人丢进来一块石头,差点将她砸到。
她愣了片刻,追到窗前时,外面不见丝毫人影。
胭雪咽了口唾沫,无端觉得诡异,返回桌案时,发觉地上的石头上还绑着东西。
她解开草绳,上面沾着字迹的纸暴露在眼前。
亏的她学了不少字,对方写的什么,她已经能认得了,可是认得的胭雪还是为上面的字感到心惊肉跳。
纸上没有留名,仅仅一句话:若来接你,可愿归家?
她看完下意识就将这张纸条搓成一小团藏起来,生怕被别人看见,然而过了片刻,在她确定房里只有她一个人,红翠绿珠都不在,窗外也没有其他身影,她又小心翼翼的掏出来仔细看了看。
是父亲,真是他传来的话。
这就是他要她等的消息,胭雪激动的鼻翼渗出薄汗,呼吸都急了。
当真,当真她要恢复清白了。
这份久违的兴奋激动,一直持续到夜里谢狰玉到她房里说明日就带她去妙音寺。
看着胭雪笑开花的脸,谢狰玉还颇为诧异,怎么不过是带她去一趟寺庙,就能叫她那么高兴?
谢狰玉靠在榻上,看着大晚上还梳妆的随意的问:“明日去寺里,你想祈什么愿望。”
胭雪坐在妆台前,拿着谢狰玉赏的首饰比划,闻言笑靥如花的回头说:“不知啊,还没想好呢。”
这倒不像是她平日的想法,谢狰玉嗤笑一声,“怎么,先头还说要去祈佛有所求,现在就如愿了?”
胭雪刚要张嘴痛快的回应,想到段鸿传给她的消息,竟把话吞了回去,含含糊糊的答应一声,“去,去了再想也不晚呀。”
她不知道该不该将这件事告诉谢狰玉,她想说,又犹豫了。
因为她想到之前她跟谢狰玉说她本是姓段,谢狰玉不信她,当她是个笑话。
胭雪不想再做谢狰玉眼里的笑话,她识趣的把这件事遮掩了过去,就当从没发生过。
等到她父亲来接她回家,倒是谢狰玉自然就会相信了吧?
想到就要与谢狰玉分离,她竟有些心生不舍,真是怪哉。
两人抱在一起时,胭雪目乱情迷的看着在她身上挥汗如雨的谢狰玉,若是她走了,以后与他就不会有来往了吧。
王府有段淑旖在,她不喜欢,她要回去认祖归宗,这对她来说尤为重要,而世子他……
他身份高贵,身边婢女众多,就算她走了,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没了她,还会有其他人吧。
这样一想,心里又莫名的有些泛酸想哭了。
妙音寺在京都也算是人声鼎沸的大寺,实际上比它要出名的还当属山寺周围一片桃花林,春日不光祈佛的多,踏青的也多。
谢狰玉坐在马车里,抬起帘幕看了眼车外,见行人很多,就已经有些厌烦了。
但他还是没说打道回府,哪怕马车行的慢了些,还是让车夫把他们送到了妙音寺。
胭雪想到自己不久就要离开了,当下也很珍惜与谢狰玉相处的日子,她从上了马车就黏在他身旁,一副娇乖的样子。
下了马车也要挽着谢狰玉的手,被谢狰玉瞪了一眼也不害怕,“世子,人好多啊,不挨着你,走丢了怎么办。”
谢狰玉无所谓的道:“丢了便丢了。”
胭雪晃着他的手臂,娇声抱怨,“世子怎可这样说!”
“万一丢了找不回来怎么好?”
谢狰玉理所当然道:“那就不回来了。”
胭雪脸红了一片,气的,“世子!”真是冤家,都这样了还要逗她。
谢狰玉任由她晃,嘴上还故意露出了无情戏谑的笑。
他笑的自然是很好看的,冷淡中有种风流的邪气,胭雪盯的久了,就不说话了,只是挽着他的手臂更紧。
她嗅了嗅他身上的冷香,颇有些眷念这股味道。
“谢二!”
背后有人叫他们,谢狰玉与胭雪一齐回头,就见季同斐与俆娉站在一起,后面还有慢慢走来的赵荣锦与赵清婉,都是些熟人。
谢狰玉从胭雪手中抽回手臂,眼神意外的扫了眼季同斐和俆娉,“你们这是?”
他刚开口,俆娉那样娇蛮的人,竟然也有些不好意思。
她身边的季同斐则没有,同样的,对着胭雪的方向挑眉,冲谢狰玉示意,“和你一样。”
谢狰玉并没有认同,他低头对胭雪道:“不是要去祈佛,自己进去吧。”
胭雪早在他收回手臂时就乖乖的退到了他身侧,见谢狰玉没有要陪她进去的意思,虽然有些失落,但还是欠了欠身,向季同斐等人行了礼便独自往佛堂里走。
背后的声音离远了,胭雪夹在人群中,时不时的还会回头看眼谢狰玉的方向。
她走路不专心,被人从后面踩了一脚,差点摔倒,被一只手拽住,一个从未见过的面生普通妇人看着她道:“姑娘走路要当心啊。”
胭雪赧然的点了点头,“多谢。”
她正要往里走,妇人却不放她走,胭雪疑惑的朝她看去,妇人一笑,说的话如雷贯耳,“姑娘,该归家了。”
胭雪茫然,“什么?”
妇人紧盯着她不放,手上一下用力不少,特意提醒道:“姑娘不记得与郎君的约定了么。”
胭雪直接傻傻愣住。
门口路过的人潮众多,妇人将她往里拉了两步,“姑娘走吧,郎君已经久等多时了。”
胭雪怎么也想不到,段鸿居然今日就安排人要将她接走,这与她想的不大一样,她本以为他会上门当着谢狰玉的面,说明她的身份,再将她接回段府。
妇人催促:“未免世子不肯放人,只有出此下策,详细的,还请姑娘听郎君解释吧。”
这离开的时间,比她想象中要早的多。
胭雪一时有些迈不开腿,她回头看去,盈盈的目光穿过人群,准确的落在鹤立鸡群的谢狰玉身上。
她想与他说一声,不想就这样不告而别。
但是他并未注意到她这里,也没有瞥过来,他对她应是不在意的,这样一想,又酸楚上头。
胭雪深呼吸一口气,最后依依不舍的看谢狰玉一眼,头重脚轻的,被妇人拉着走。
她这一走,从今往后,还能不能见,可就两说了。
日后,她就不再是世子身边以色侍人的婢女了,也不知道她不在谢狰玉身边,他会不会对她想念?会不会记得有个叫胭雪的婢女,与他无论晴日雨雪,与他度过每夜?
世子……
她跌跌撞撞,还在回头,臂粉衣香,好似一只蝴蝶没入人群中。
与季同斐赵荣锦说话的谢狰玉缓缓侧过身,狭长冷峻的眼皮微微抬起,看向妙音寺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