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中,傲然站立着小山般高大强壮的巨熊,拎着驳壳枪,煞有介事地黑着熊脸,拧着一对丑陋眉毛故作狰狞。
“都给老子滚远点!看清楚了,老子是吃荤的,宁可吃人不吃草!”
火光对面十几米外,黑压压的站了几十人,有老,有小,有病,有弱,有妇女,却没青壮。一张张被火光照亮的脏污面孔,有的惊恐,有的憔悴,有的麻木,有的失落,这是一群流浪挣扎的幸存难民,被火光和烤鸡的飘香吸引而来。
那头熊看起来很可怕,很狰狞,就算他不说他是黑风山大当家,这些瑟瑟在夜风中的弱者们也知道他不是个好人,没人敢再向前,只能远在火光范围边缘,闻着肉香,静静咬嘴唇。
“聋吗?再退点,别惹老子烦!”
衣衫褴褛们被怒喝声吓得又退了些距离,离那篝火远远的。
恶熊这才满意了,揣起枪,重新坐下在火边,重新挑起穿着鸡肉的树枝,砸吧着大嘴继续烤。
这种情况下,罗富贵烤的还心安么?答案是肯定的,正在给自己休假旅游的无良熊早忘了自己是个八路军,心安理得!因为他从小和他娘就是这么半死不活地过的,流离,饥饿,疾病,死亡,恶臭,生下来就是这些事物构筑起他的世界,而现在仍然是这样的世界,所以这在熊眼中再平常不过了。结了冰的湖面怎么可能泛起波澜?雪面上的霜一点意义都没有,霜雪难分。
烤着烤着,鸡肉熟了,有焦有亮香喷喷地冒着油光,让熊忍不住微笑了,这就是他的幸福。
把烤鸡撤下了火,正在犹豫着先撕了鸡腿还是先啃了鸡头,冷不丁听到了附近有人接近,立刻变了脸,眼带阴森地慢慢偏头往火堆一侧看。
一个满脸脏污的妇女,在身侧拢着她的脏孩子,出现在火光边十几米远。孩子满脸惊恐地看着正在阴森望过来的熊,弱弱地咽口水。女人鼓起勇气与熊对视了一眼,然后告诉孩子坐下等,她又开始一步步慢慢向火接近。
“活腻歪了?”熊警告。
女人在熊面前几米停下来,并没看熊,而是看着烤熟的鸡,静了几秒后用微弱的声音说:“我用身子换行么?”
“……”
女人用破烂衣袖努力地抹擦着她脏污的脸,然后又换另一边衣袖,使劲擦。火光中,她的脸干净了些,并不漂亮,也不算难看,只是有些苍白,有些虚弱;然后她很努力地朝熊挤出个极其不自然的笑容,她想用这笑容使他她看起来更好看些,然而这笑容偏偏难看又苦涩。
熊不说话,她不知所措了,眼底抑制不住出现了一点微微晶莹:“换一点就行。”
熊转眼去看十米米外惶恐坐在枯草中的孩子,仍然不说话。
女人见状,慌忙回头,颤着声道:“娃,你到远处等娘。”孩子听话地起身往黑暗里躲。
“坐这。”熊指着近在火边的身侧,没表情没语气。
女人掩饰着偷擦一下眼角,尽量表现出感激和高兴,小步挪着,最后到了距熊半米远,僵硬地坐下来,近在咫尺的火光让她苍白的脸有了一丝血色,一动不动看着燃烧的火。
熊抬手撕开了半只鸡,递给身边的女人:“现在当着我的面吃了!”
“……”
“姥姥的,你没力气怎么伺候我?不吃?不给我面子?信不信我把你那小崽子拎过来扔火里烤了吃?嗯?你敢不吃这鸡,老子就吃了他!”丑陋的熊眼闪过一抹狠戾。
女人的眼泪终于止不住,无声淌,她不敢回头看他的孩子,就着眼泪执行恶人交给她的无耻命令。
吃了一小部分她试图放下,但是狰狞的熊眼迫使她继续。
吃了一半她试图说她饱了,但是熊冷冰冰地继续瞅着她。
她终于明白无法留给孩子下一点,这个卑鄙的恶人是在折磨她,要挟她,而她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彻底哭出了声,但是那熊根本没反应。
在威胁和眼泪中吃完了半只鸡,她再没有试图奉承和假意的感激,满脸泪痕绝望地看着火堆,木头般等着卑鄙的土匪糟蹋。
熊的狠戾之色消失了,取而代之一副无奈,看着火焰愤愤嘀咕:“姥姥的,我是真贱!看来找馆子的计划是成不了了!”重重叹了一口气,忽然扭头对身边的女人道:“还楞个屁啊,去把你那小崽子找过来,那半只鸡是他的了。”
女人一时没听懂,呆呆转过泪脸对视。
“看什么看?你不是想当压寨夫人么,天亮跟我进山!”
女人当场懵了,她生怕是听错了:“可是我必须……”
“我知道,你要带着你的小崽子。”熊抓起另一只鸡,埋头开啃。
明知道这是个土匪,看这五大憨粗的凶恶模样,也许血债累累恶贯满盈,可是对于挣扎在饥饿和死亡边缘的落难人来说,他的接纳简直是生命的恩赐。女人毫不犹豫下定了决心,就算他是个吃人的鬼,也跟他了,无悔!
……
篝火还是那堆篝火,不过现在火边坐了三个人影,除了熊,还有个女人,还有个啃着鸡骨头的泥孩子。
女人对熊说着他们这些人的来历,都是被大水淹没了家园,四散逃难出来的,前一段日子,流浪到梅县地界的时候,听说落叶村李家大院赈济施粥,救济灾民,于是闻风而来。每天早晚真的能领到两碗稀粥,同时青壮男人直接被李有德吸纳当了兵,当了兵的如果有家眷也被安置在落叶村。后来,没有多少难民再出现,李家大院就不再施粥了,她们这些没有青壮男人给李有德当兵的难民被驱离出村,百余老弱徘徊在落叶村附近,无处可去,又开始有人饿死,有人病死,现在即将入冬,已经无法指望草根野菜活过将至的严寒。
女人问:“你说……你是黑风山大当家?”
“当然。”
“那你……杀过人吧?”
“你该问我杀过多少!”
“……”
“嘿嘿,怕了吧?”
“没有。我只是……不信你真的能带上我们娘俩。”
“我都不信!”
“……”
这时,熊忽然一扭脸:“谁?”
两个人影渐渐走进火光,一老,一年轻;老的驼着背,年轻的个头不高。
“大叔,没鸡给你吃了,能不能别往我这凑?”罗富贵不太高兴地咔吧着熊眼朝老者说。
老者不紧不慢扯着年轻人来在火前,苦涩笑笑:“你说……你是黑风山大当家,是吧?”
“怎么地?”
“既然……好汉你都收了她做压寨夫人,那我想……给你送个小。”老者说完这句把年轻人推在火边:“把她也收了吧,保管将来给你生个大胖小子,算我这老家伙求你!带上她就行,不用管我这老的。”
好么,又是个上门献身的!熊眼转向年轻人看了看,黑不出溜,小个头不高,又有点瘦,忍不住嗔道:“大叔,想找茬是怎么地?嗯?老子是爷们,对你儿子没兴趣!”
“好汉爷,这是我闺女!不信你摸摸看啊?货真价实的黄花大闺女!”
“……”
“好汉爷?好汉爷?您这是怎么了?”
年轻人一脸怒色,再忍不住了,脆声火道:“看什么看?大不了我跟你当土匪行不行?我给你扛枪行不行?我跟你一起抢劫杀人行不行?但是我必须带着我爹!既然你说你是爷们,那就赶紧给句痛快话,掉着下巴看个屁!”
哎呀我个姥姥的!罗富贵这口气总算是喘上来了,好一个黄花大闺女,长得比老子都辟邪!不是不想多带人,关键是酒站不富裕,这里好几十张嘴呢,要是带多了,粮食计划就得再调整再节约,这可不是无良熊愿意看到的!
转念又一想,虽然这位是个姑娘,可是看起来跟男的也没太大差别,干活儿没问题,这胆气扛枪当民兵绰绰有余了,起码不是累赘,这个收得。
“那……好吧!老子就凑合再续个小。可说好啊,将来生个儿子我倒认了,要是生丫头,老子坚决不要!”
“要是丫头我自己养!满意了吗?”这回答震得熊耳朵嗡嗡响。
……
篝火还是那堆篝火,不过现在火边坐了五个人影,除了熊和女人孩子,又多了女汉子和她爹。
罗富贵琢磨着,自己要真的是黑风山大当家该有多好,这家伙大小老婆都有了,连儿子和老丈人都齐全,天下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
此时悉悉索索传来一阵响,扭头看,两个人影正在蹒跚走近火光。
等他们进入了光线,罗富贵心里一颤悠,腾地站了起来,抬起大手慌忙示意道:“停!止步!站住!别再过来!”
老头憔悴地抬起头:“好汉,你听我说,这位是……”
“你别说了!”熊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老头的话:“现在老子有妻有妾啥都不缺,你趁早给我死了心!”
老头指着身边的老婆子苦笑道:“这是我的老婆子。”
“咳――”差点当场呛死,熊觉得胸口疼,怒道:“那老子也不干!”
那老婆子见状,赶紧朝熊摇手:“好汉,你误会了,我老头不是那个意思。好汉你不是山大王吗,我老头是个铁匠,寻思你肯定有用得上的地方,别看他年岁大了些,力气有着呢。要是好汉爷你嫌我这老婆子累赘,只带上他也行。”
老头儿赶紧摇手:“不不,还是算了,只当我们问问,只是问问。”话毕扯着老婆子要返身。
姥姥的,入戏了!这事弄的……熊砸吧砸吧嘴:“喂,那个……你还抡得动锤啊?”
老婆子回过头,替他老头答:“他显老,才四十多呢,别看现在虚,那是饿得。”
“唉――你俩都过来吧。”
……
篝火还是那堆篝火,现在七个人了,熊静静看着眼前的火,等待着下一次被骚扰。
可是……再没人来骚扰过,他们都在火光以外的远处蜷缩休息着,准备熬过又一个冷夜。他们都是被李有德这个‘有目的’的大善人筛落出来的,大部分是老人和女人,当不成伪军的,等着死在这个冬天。
说来也怪,没人再敢过来了,无良熊的心里反而有点乱了。
定人生死的不该是老天么?生死权,这是世间最大的权利了罢?罗富贵终于意识到他的手中此刻居然握有无上的权力,可是他居然感觉不到一丝兴奋感和荣耀感,反而觉得这权利是个很恶心的东西,是个很可恨的东西。如果当年,有人给娘一条活路……
“算了,反正也没法去找馆子吃了,反正都已经要带六个了,再多四五十张嘴又怎样呢?姥姥的,既然都犯贱了,就贱到底吧!”
女人闻声抬头:“大当家,你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你去问问他们,还有谁愿意落草为寇跟我当土匪?无所谓老弱,无所谓男女,如果愿意,就过来罢,咱们一会儿就出发。”
除了那个不懂事的泥孩子,火边的其他人同时抬起头,静静看着火光里那张丑陋的熊脸……他真的很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