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有一死,便更要为了明日的朝阳而活着—
辽都尚城,充满了异国情调的国都。厚重朴实的建筑,色彩斑斓花纹奇特的装饰图案,还有高鼻深目的异族人。
辽皇宫巍峨高耸,雄壮华丽古朴庄严,展现着与南国截然不同的风格特色。
这样粗犷的国度,又是怎么孕育出这位精致俊美邪恶气逼人的帝王的呢?我歪着头思考。
耶律卓漫不经心地说:“敏姑娘,我们到了。我这就带你去见过太后吧。”
唉,长途跋涉数日,说不上风餐露宿,可是也吃尽了马车摇晃、大漠风沙之苦。这下连口热茶都没得喝就得立刻投入工作,这辽皇帝真不会待客之道。
小程比我精明,离进城还有三天的时候就躺下装病,这个时候正半昏迷着,清秀的小宫女在服侍他。我被带着走的时候只看到他对我挤了挤眼睛。
耶律卓这人虽然行事强悍专断独裁,但是目空一切不拘小节,所以也没有什么上位者的架子,只要别人服从命令,他并不在意礼节是否正确。而且我身份特殊,他始终监视着我,日常相处下我也懒得维持繁杂的礼节三叩九拜动辄祝福他活到一万岁,他也无所谓。
圣慈太后住的宫殿叫太宁宫,看到这名字我就想起了我还在谢家时住的养心阁,都承载了多么美好的期望。谢昭华的心的确是养回来了,不知道这个太后是否真的也能宁静下来。
太宁宫戒备森严,耶律卓亲自带着我走进去,侍卫太监纷纷行礼让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一个穿着考究素雅、容貌端庄清秀的年长宫女脚步轻盈地从里面走了出来,给耶律卓行礼:“陛下回来了?”
耶律卓看到她立刻停了下来,冰山般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甚至还笑了一下,轻声问:“夏姑姑,里面怎么样了?”
那女官说:“还是老样子,不过精神比前阵子好了点,有时候也能认得公主。”
耶律卓点点头:“我不在的日子,有劳姑姑了。”
那女官温和一笑,十分清婉秀美:“陛下这话让奴婢恐慌。太后惦念着您呢,您快进去吧。”
耶律卓点点头,这才往里面走去。
里面光线很暗,宫女们都像鬼魅一样站在角落里。宽大华丽的幔帘垂落地上,香烟缭绕,大床上半卧着一个妇人,床边一个粉红宫裙的年轻女孩子正在同她低声说话。
见到我们进来,那个贵族少女一下跳了起来。
“阿哥!”她声音娇嫩清脆,动作轻盈如蝴蝶飞舞,一下就扑进耶律卓的怀里。
耶律卓表情柔和,心情很好,摸了摸她的头发:“阿瑶。”
少女自他怀里仰起脸,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明亮。
既然耶律卓俊美若神祗,早该想到他这妹妹也是天仙般的人物。只是美得这么晶莹纯洁,清华高贵,宛如天庭瑶池里的一朵白莲。我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东齐两的美女都同我称姐道妹,可是如今一见这耶律瑶,才觉得世间绝色另有定义。
耶律瑶看到我,露出疑惑表情。耶律卓解释:“这是来给母后看病的大夫?”
我便行礼,身子刚弯下去,耶律瑶就一把扶起我,温和亲切地说:“敏姑娘远道而来辛苦了。以后母后还劳烦您妙手回春。”
她年纪轻轻看着天真烂漫,人前却十分成熟稳重,到底是一国公主。
耶律卓向大床走去。床上的妇人年纪理应不轻了,可是看着不过四十出头,风韵犹存。可惜神情呆滞,两眼无神,头发也花白了大片。
耶律卓走过去握住母亲的手,柔声说:“母后,我回来了。还找到给您治病的大夫了。”
太后迷茫地看了他一下,仿佛不认识一般,又把视线移了回去。她是个美丽的妇人,即使神智失常,也许还有暴力倾向,但是都一点不损她的风姿半分。
耶律卓对我的发呆很不满,板起脸道:“敏姑娘还要站到什么时候?”
人在屋檐下,怎么能不低头。我忍气吞声过去给太后阿姨做全身检查。
还没碰到太后的手,她就浑身一颤,惊恐瑟缩,挥舞着双手着大叫:“走开!怪物!走开!”
大妈指甲足有三厘米长,伸出来犹如白骨精的爪子,一下就在我来不及缩回去的手背上留下数条血痕。我疼得抽气。
耶律卓和旁边宫女立刻冲过来,拉的拉,拍的拍,哄的哄。太后依旧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拳打脚踢,就是不让人近身。
紧要关头那个夏姑姑跑了过来,一边喊着“娘娘”一边上床抱住她。太后听到她的声音,这才停下了挣扎,一把抱住夏姑姑,发着抖说:“语冰,陛下呢?陛下怎么还没回来?他们都是谁?胆敢闯中宫!你快把他们赶出!”
夏姑姑连声说好,立刻对我们使了个眼色。耶律卓一脸不甘,但也只好带着众人暂退到外面。
我听到夏姑姑在对太后说:“陛下正在回来的路上,都已经过了长河了。”
太后说:“你上次就跟我说他过了长河了。”
夏姑姑说:“娘娘您记错了,上次过的是阿坝尔。这次才是长河。您要好好休息,听话吃药,这样等陛下回来了,才可以漂漂亮亮去迎接他呀。”
太后将信将疑,平静了下来。
过了半晌,夏姑姑出来告诉我们:“太后已经睡下了,姑娘现在可以去做检查了。太后睡觉一般都很沉。”
耶律卓面如玄坛:“她还是记不起来?”
夏姑姑摇头:“只记到先帝出征。其实这样也好,免得她伤心。”
耶律卓寒光刺骨地扫了我一眼。我一个哆嗦,立刻自动进去给太后老佛爷请脉去。
国家的仇恨,家族的恩怨,何时是个头哟。
随后几天我算切身体会到了小程当年的感受。这辽太后的确就是一个千年老妖怪。
普通的失忆加精神失常也就罢了,可是她总有时不时的回春时刻,稍微清醒一点。每到那个时候,她的大脑开始正常运作思考,然后就开始折磨周围的人。
喂药的时候突然喷对方满脸还是最最常见的。把脉的时候使一招九阴白骨抓,按摩的时候突然大小便失禁,甚至行针的时候把针拔下来朝我脸上扎……
老太婆已经修炼成精,满宫几十个宫女太监都看管不过来。而且如果她不玩尽兴,必定大吵大闹上演六国大封相,泼皮耍赖毫无国母风范。这个时候孝顺儿子耶律卓就会冲过来把包括我在内的一干人都骂个狗血淋头。
虽然每每被这个老巫婆折磨到崩溃边缘,可是她毒发起来犹如万剑穿身剜骨蚀心,痛苦挣扎的样子也非常可怜。老美人也是美人啊。
她倒不爱折磨自己的一双儿女,可是也爱理不理的,对宫女太监更是全视为鬼怪。偌大皇宫,唯一在她不清醒时还能近身的,也只有那位夏语冰姑姑了。
夏语冰的出身其实也不普通,她是北辽东府夏家当今家主、护国大将军夏蓁的小姑,母亲是天机才女屈清彦。她在进宫前一直默默无闻,只是一名普通的贵族小姐。十三岁那年当今太后当年皇后同先帝有隙,母子二人被送去行宫名曰消暑实为失宠,恰好遇到聪明伶俐的夏语冰。夏小姐连出数条妙计,让帝后和解。皇后便将她带进宫廷作为自己贴身女官,多年来权倾后宫。耶律卓对她也是非常尊敬,由她带大的耶律瑶更视她为姐姐。
后来太后毒发心智失常,只清楚记得自己忠实的女官,其他一概不认。夏语冰十三岁进宫,如今已经二十年过去,青春不再了。可是她气度雍容加上天生丽质保养得当,看着三十不到,正是女性最最迷人的时刻。耶律卓嫔妃不多,夏姑姑独掌后宫处理诸事,无人不敬不服。我虽然觉得她独身到老未免有点寂寞,不过在古代做一名出色的职业妇女,总是要付出这个代价的。
太后中的蝶双飞非常霸道,如果不是耶律卓天天拿金子换来的名药给她续命,她早就死了。这毒最让人头痛的就是毒性深,要拔除非常难。不但需要针灸药浴,按摩气功,最关键的是需要一人服用一味药,每日放血做药引。而那味药本身就是毒,服用后虽然要不了命,可是也会非常痛苦,大大损伤人体各部机能。补药没事都不要吃,更何况毒药呢。
我把治疗方案提交给了耶律卓,他深沉思考片刻,告诉我明天给我答复。可是当日夜晚太后发了病,所有人一夜不安精疲力竭。
夏姑姑长叹一声,对我说:“敏姑娘,我愿意做那药人。”
“不行!”耶律卓当即一声怒吼,我耳朵一阵“嗡嗡”响。
耶律卓说:“你身体也不好,不能这么做。”
夏姑姑说:“太后待我恩重如山,我为她做这点事,是应该的。”
耶律卓一脸怒容:“当年若没有姑姑,就根本没有我们母子现在,姑姑谈何感恩?”
夏姑姑又说:“其他总是信不过,这事还是我亲为的好。”
耶律卓怒发冲冠:“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好啦!”我终于打断他们两个拉锯,“夏姑姑不用担心,我们不是有现成的人吗?”
说着手指着正在旁边被我拉过来磨药的程笑生程师兄。小程先前在走神,见我们都看他,这才茫然地歪着脑袋回顾刚才的对话。
耶律卓思考:“他?”
夏姑姑也很不以为然:“他?”
我点头:“他!”
小程惊骇:“我?”
“就是你。”我笑,“咱们师兄进师门的时候,师父就给咱们喝了龙果酿制的独门秘药,终身百毒不侵。这样的人做药人,不但对自身无害,他的血液本身也可以解部分毒。”这其实是大实话,我可没平白欺负小程。
耶律瑶却急得叫:“我不要阿生哥哥流血!”说着冲过去搂住小程的胳膊。
小程眦牙咧嘴想推开她。可是耶律卓当即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伸出去的手立刻缩了回来,屈服在暴力威胁之下。耶律瑶如母鸡一般把小程护在身后,看样子非常享受保护人的感觉。
他们拉扯之际,耶律卓转头问我:“那你怎么不亲自来?”
我没好气:“我入门晚了,师父偏心没给喝。”
小程颤抖,欲哭无泪:“师妹,好狠心啊……”
“是啊。”我点头,“师父重男轻女啊,真狠心。”
“不是,我是说……”
“师兄你这是同意了吧。”我赶紧堵住了小程接下来的话,转头冲耶律卓笑,“陛下觉得如何?”
耶律卓眯着眼睛打量物品一样仔细看了看小程,“阿生,你觉得呢?”
小程骑虎难下,看看站一旁的柔柔弱弱的夏姐姐,再看看不掩饰一脸期望的耶律卓。
我凑过去小声说:“这恩情可比天还大,以后他就欠你大人情,你再想走,就没人阻拦你啦。”
小程想想也就明白了,于是点了点头。
耶律卓似乎松了一口气,郑重地说:“多谢。”
小程撇撇嘴,继续低头磨药。耶律瑶气得甩手跑走了。
在程师兄一次次的放血中,太后体内沉积的毒素渐渐消除,病明显好转了起来。北国的雪开始融化的时候,她终于开口对我说:“你叫阿敏,是不是?”
我端着药的手一抖。这位美丽的妇人就像做了一个极其漫长的梦,现在渐渐清醒了,张开眼睛看这个世界。疑惑,欣喜,心潮澎湃。
夏语冰率先冲到她面前,激动道:“娘娘醒过来了?”
太后很高兴地看着她:“语冰,你怎么这么憔悴?我怎么了?”
夏姑姑含泪而笑:“娘娘原先病了,不过没事,您现在已经好了。”
耶律卓和耶律瑶匆忙赶来。太后自辽先帝去世后就发了病,一直拖到十年前才重到失去神智,所以记忆还保留在十年前,见到儿子成熟这么多,侄女已经是个大姑娘,非常吃惊。
人家亲人珍重团园,我们一干外人自然多余,于是自觉地退了出来。
雪融的天气才是最冷的,我同小程跑到太监们烤火的屋子里,同大家一起喝茶聊天。
太监们纷纷向我们俩道谢。大家相处一个多月,共事愉快,我和小程都是大大咧咧好伺候的人,现在又把太后的病治好大半,给他们减轻了不少负担。
太监们说:“这下好了,我们以后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的了。太后病好,陛下的心情就好,整个皇宫朝廷以后的日子都好过了。”
我不客气地吃着他们贡献出来的好茶好果,问:“我还好奇,来了这么久了,发觉皇宫里静得很,怎么不见其他娘娘?”
太监笑道:“敏姑娘专心治病都没注意到吧。咱们陛下只有两个品级不高的美人、一个良人,还有几个常侍,并没有正式立妃,大行皇后之后也没提过再立后的事。后宫里的事,全部都是夏大姑姑在管着,大总管只是挂个名,也要听她调遣。”
“为什么?”我奇怪,耶律卓也克妻?
太监诡异狡猾地笑,却不肯说:“贵人们的事,咱们下人怎么清楚呢?”
接下来几日,太后的病好得越来越快。毒是早已不发作了,神智一日比一日清醒。耶律卓心情愉悦,我偶尔还能见他笑一下。
太后同我拉家常,问我今年多大,家里有什么人,许了人家没有?
我红着脸说没许人家。
太后乐呵呵:“做我们辽国人的媳妇儿好不好,辽国男人英勇强壮又疼老婆。贵族里优秀小伙子那么多,改天就帮你挑一个。”
我诚惶诚恐说:“心有所属,不敢劳驾!”
太后还怪失望的。她友善亲切很像邻居大娘,没有什么上位者的架子。
“原来是心里有人了。”太后和所有上了年纪的女人一样八卦,“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我想了想,不住笑着说:“他眼睛黑黑的,很深邃,个子高,眉毛很浓,笑起来嘴角弯弯的。恩,还有,他很随和开朗,非常有担当。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很自由很快乐。”
“自由啊。”太后眯着眼睛品味道,“真是一个陌生的词呢。”
她慈爱地注视我:“孩子,你看上去很快乐。”
我点头:“是,我觉得很快乐。”
“那一定要把握住。”太后感慨,“幸福是会从指缝中溜走的,要捧牢了。”
太后病才好,精力差,说不了多久的话就累了。
她睡下后,我同夏语冰退到外面,准备晚上的药。
夏语冰之前一直面带愁容,如今太后病好,神色舒展许多,温润清丽,看上去十分舒服。她身上散发淡淡的茉莉花香,让我觉得十分亲切。
夏语冰解释说:“家母是齐国人,独爱茉莉。她辞世多年,就这香味让我感觉她还在身边。”
我看着她柔雅的笑脸,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大胆突兀的想法,又觉得太夸张,急忙摇摇头。
两人默默坐了一阵子,夏语冰忽然开口说:“太后同先帝陛下情谊深重,若不是先帝去世突然,一定会赐与解药。只是,我想到时候太后恐怕也会拒不服用,要随先帝一起去了吧。太后当初撑着,也是为了少年登基的陛下……”
我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陛下是不是将太后的苦看在心里,所以才迟迟不立后。”
夏语冰苦笑:“是这样的。只是一国无后,始终不妥。”
“姑姑没有劝过陛下吗?”
“怎么没有?陛下登基时立的哀敬皇后病逝后我就劝他另择良女早立为后,可是陛下不肯听,我又有什么法子。”
我说:“不就是因为担心那个毒吗?皇上也真是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是一国之君,这里他说了算,把这个规矩取消了不就行了?”
夏语冰摇头笑:“这可是祖宗定下的规矩。”
“姑姑,老祖宗们还茹毛饮血呢,咱们也照着做?时代是变化的,人类是发展的,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让后代过得更好。不然何必男耕女织,何必鼓励经商,直接回去住山洞好了。”
夏语冰听得一愣一愣,笑道:“敏姑娘快言快语,说得倒都是理。只是说着容易做着难,朝中食古不化的重臣,冥顽不灵的宗室元老,可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
我只好说:“那如今已有可以解毒的法子,大不了中毒后再悄悄解了。就是要吃点苦头了。”
夏语冰点了点头,“好在我们有敏姑娘这么一位聪慧巧手的大夫。可惜等太后病好了,你就要回去了,我又少了个说话的人。”
“这么大个皇宫,姑姑怎么找不到说话的人。”我笑,“姑姑要不干脆嫁人吧。”
夏语冰骇笑:“嫁人?我?”
“怎么?”
“一把年纪了还嫁什么人?”夏语冰摇头直笑,“再说我也不想嫁,就这样守着太后和陛下,已经很满足了。我十三岁进宫,二十年来都在宫廷里,已经适应不了外面的生活了。”
“可是你的幸福呢?”我不禁问。
夏语冰微笑道:“女人的幸福并不是结婚生子,我以为敏姑娘这么独立能干的女子,也是很清楚的。”
这倒是,我连连点头。
夏语冰释然一笑:“别老说我,说说你吧。你同太后说有了心上人,是真的?”
我脸微热,倒也老实承认:“只是很喜欢一个人。”
夏语冰带着几分少女天真,追着问:“他是什么样的人?对你好吗?”
“他人很好,对我也很好。”我说的很简略。
夏语冰敏锐地听出一点不对劲:“那还有什么问题?”
“也算不上问题。”不知道怎么,我很乐意在这位大姐姐面前讨论我的感情生活,“我同他身份差距很大,观念也有很多不相同。即使我们现在在一起,我也可以预见我们将来会困难重重,很可能走不到最后。”
夏语冰笑:“唉,虽然我没有这样遭遇,不过敏姑娘,我们最后都是要尘归尘土归土之人,难道因为都要死,现在就不吃饭了吗?人生在世几何,为了将来也许不会发生的困难而放弃当下的快乐,你认为值得吗?”
我顿时觉得醍醐灌顶,浇得我浑身一震,神明顿时清醒过来。
是的啊。
从那以后,我全副身心都投入到给太后治病上,就想着能早日把她治好,我也可以早点回去,回到萧暄身边。
考虑什么未来?我在这个世界本就是无根之人,他亦政坛拼搏不知明天谁能成王败寇,相遇就是缘分,相爱更是幸运。瞻前顾后畏畏缩缩,最终难成一事。
我就要试试看,站在他的身边,陪他一路走下去,究竟会怎么样。
夏语冰又是钦佩又是羡慕地看着我,“敏姑娘这一下苦恼一下笑的,年轻可真是好。”
我脱口而出:“姑姑也年轻啊。”
夏语冰错愕,吃吃笑:“我都三十多的人了,别的女人如我这么大,孩子都十多岁了吧。”
我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古代,现代职业妇女三十多正是一身干劲的时候,古时候女人一过二十就该退出历史舞台回家洗衣做饭带孩子这样过一生了。
我说:“姑姑不能这么说。您代替太后操持后宫数十载,让皇上无后顾之忧,着实功绩卓越。您的人生不是通过生儿育女来评价的。在我看来,姑姑你聪颖能干,独当一面,实乃女中豪杰。您的人生波澜壮阔丰富多彩,也是其他女性不能相比的。”
夏语冰脸上露出羞赧之色:“姑娘可真是……折煞我了。”
我回了房,提笔想给萧暄写信。可是临到落笔,却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说什么了?我觉得我爱上你了,你觉得怎么样?
娘啊,怎么看怎么像搞笑。
扫兴,丢下笔,跑出去看雪夜月色。
披着萧暄送我的狐皮大裘,慢慢在檐下散步,桐儿就安静地跟在四、五步远的地方。
我们沉默地走过辽宫长长的回廊,绕到花园,看到前面暖亭里亮着灯。
耶律卓正和夏语冰面对面站着,似乎在说着什么。我下意识站住,一把拉着桐儿躲到阴影里。
偷听壁角不道德,可是八卦是人类的本性嘛。
只见耶律卓一脸温柔笑意,深情注视着夏语冰。夏语冰神色比较平静,一贯低眉顺目温婉随和,认真地说着话。耶律卓的心思显然不在话的内容上,一直笑看着她,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耶律卓似乎只比夏姑姑小三、四岁,两人站在一起,一个英俊挺拔,一个端庄柔美,十分般配。
夏语冰终于有点不悦,抬头提高声音:“陛下在听吗?”
耶律卓立刻点头:“当然在听,你继续说。”
夏语冰眼睛一眯像个严厉的老师:“那你说我刚才说了什么?”
耶律卓呆了一下,语无伦次:“那个不是……造反……啊不,是东齐南部三郡有饥民造反……”
我浑身一震。
夏语冰无奈叹气:“陛下也该上上心了,既然已经和燕王结了同盟,那东齐的局势变化就该时刻关注。南方局势直接影响到燕王,这下如果国内政权动荡,那么燕王是否会……”
我站在角落只觉得浑身冰凉,虽然是南方动乱离燕地还远,可是局势变化瞬息万千,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忙,可是在萧暄身边总会感觉塌实很多。
桐儿担忧地拉了拉我的袖子,我冲她点点头,两人悄悄按原路返回。
我还苦恼思索找个什么法子去打听一下消息,结果次日夏语冰自己先上门来了。
她一如往常落落大方,关心我几句生活上问题,忽然话风一转:“雪融天才是最寒冷的,姑娘可不要贪图月色好,晚上出门着了凉啊。”
我当时就觉得一股寒气从脚下一只窜到头顶,心想这个夏大姑姑真是厉害。
这个女子,政权交替血雨腥风一路走过来,屹立不倒,太后重病又一人操持后宫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内敛睿智,举重若轻,心思缜密,镇定自若,虽然明明婉约和煦,可总觉得顾盼之间有种隐隐气势。真是个奇女子。
我讪讪,不知道说什么好。夏语冰又如春日阳光一般笑道:“姑娘想必也担心了一整夜了,不如去同陛下说说吧。”
我大喜,忙谢过她奔出去。
耶律卓知道我为什么来,开门见山凹:“你大概是知道齐南暴乱的事了吧?”
我点头:“不过只知道大概。”
去年蝗灾过后,我就料到今年开春会闹灾荒,可是没想到会严重到灾民起义大革命。三郡起义可是相当大的范围,绝不等同于以前的小地方闹事。看来赵党腐败、苛政如虎,终于让民怨沸腾了。
耶律卓说:“你们的皇帝听到这个消息,病似乎又加重了。现在朝廷上已经是赵丞相掌管局面。新扶上去的太子,看着年轻干劲十足,也只折腾了那么一下就败下阵来。”说着非常不屑。
故乡情节让我对他这态度十分不爽,冷冰冰的说:“陛下隔岸观火自然幸灾乐祸。”
耶律卓朝我冷笑,讥讽道:“赵家政权不稳定,受益的还不是燕王。你多情愁苦可怜那些百姓,他不定暗自欢喜摩拳擦掌准备出击呢。”
我板着脸说:“子民子民,陛下可会视自己儿子如草芥,见其水深火热而不救?您倒是铁石心肠,却不知道杀鸡取卵的道理?”
耶律卓被我顶撞,面无表情,浑身上下散发出不悦的寒气。我也觉得自己太莽撞了。萧暄将我保护得风雨不透,宠得无法无天,没大没小肆无忌惮口无遮拦,脾气一上来就冷嘲热讽或者破口大骂根本不管别人神色面子。但是耶律卓好歹一国之君,又和我非亲非故,被我奚落,这口气怎么吞?
正寻思着怎么道个歉,却听耶律卓说:“你说的有道理。”
我下巴差点掉地上。这个冷面酷哥居然也会服软。
耶律卓冷淡地说:“夏姑姑同我说过你生性直爽,却通晓大义,果真如此。”
他说话的时候,恰好有一阵微风从门缝吹进来。我闻到他身上带着一股熟悉的茉莉花香,不由一愣。
门上响起敲门声,夏语冰低声说:“陛下?”
耶律卓并不避讳我,高声道:“进来吧。”
夏语冰走进来,也不看我,直接将一份折子递交到耶律卓手里。
耶律卓低头看,眉头渐渐深锁,疑惑惊讶不解。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耶律卓看完折子,转手递回给夏语冰。夏姑姑很快看完,也是一脸惊讶震撼,两人约好似的齐齐转头看向我。
我心里七上八下,觉得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膛了:“怎么了?”
“燕王他……”夏语冰斟酌着说,“他遇刺受伤……”
我当晚就收拾妥当准备连夜起程回国。
衣服,药材……不知道伤有多重?
《秋阳笔录》要立刻默出来给小程……也许只是皮肉伤。
耶律卓送我的雪莲露……万一他毒发了呢?
小程送我的《天文心记》还没来得及看……没事,即使毒发,一时也死不了,我总救得回来的。
不过,不会断胳膊断腿吧?
怎么会?他身边铁卫如林呢。
一定是普通的皮肉伤吧……
耶律卓派人送我回去,还赠了我大量珠宝。往日一定会欢喜万分,如今也心不在焉谢过了事。心里一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挠啊挠,烦躁焦急让我坐立不安,只有在马车启动的时候,这股急噪才稍微得到一点缓和,可是随后又被更强烈的情绪淹没。
桐儿担忧地看着我:“小姐,您不如休息了吧,这已经很晚了。”
我望着窗外一片漆黑的夜色,身体里有根刺扎得我一抽一抽的疼。
我对桐儿说:“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了……我觉得很不安。”
桐儿笑着安慰我:“小姐是关心则乱。王爷贵人多福,有天神保佑,不会有事的。”
她其实也忐忑不安,笑得非常勉强。
我说:“为什么他们那里一点消息都没有?”
“也许是信还没送到,也许是不想你担心。”桐儿忽然欢喜,“如果是后者,那不就说明王爷的伤不重吗?”
我叹了一口气:“我离他真远。”
日以夜继,马车疾速向南驶去,将我和萧暄的距离逐渐缩短,再缩短。我终于远远望到了西遥城巍峨的城墙。
虽然草原上的积雪已经几乎融化尽,可是城上冰霜仍在,衬着灰色的积云,非常显眼。
我没由来地打了一个冷颤。
官道经过村庄,我睁着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民舍上悬挂着的白色幡旗,那高高伫立的秆子将繁密的雪白旗帜支撑在屋顶上,随风轻扬,连成一片,仿佛新落的雪。
我一下由早春堕如寒冬。
再也忍不住,立刻让车夫勒马,然后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农舍前有大娘正在做活,披麻戴孝,腰上系着的白色布条十分刺眼。
我悬着心,觉得每个一字都有千斤重:“大娘,这满村戴孝,是什么人去世了?”
大娘抬头看我一眼,放下伙计,满脸愁容地叹道:“姑娘外地来的吗?我们王爷几天前遭歹人行刺,重伤不治……”
我的耳朵嗡地一阵响,大娘的话在脑海里不停回荡,只觉得脚下大地裂开一个大缝,我不停坠落,坠落,被一片黑暗寒冷彻底包围。
周围人又说了什么,我统统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转身抢过侍卫手下缰绳,翻身上马,狠狠一抽马鞭,朝着西遥城疾驰而去。
早春冰冷彻骨的风如刀一般刮过我的脸颊,我紧握着缰绳的手已经疼到麻木,心跳如鼓,恨不能生出翅膀飞过去。
到底怎么回事!?
城门卫兵见我奔来,举抢要拦,不知谁认识我喊了一声:“是敏姑娘。”
他们一迟疑,我已经冲过城门而去。
满眼白幡。城内满眼白幡。
我几乎不能呼吸。
这到底是怎么了?
无数面白幡犹如有生命一样像张牙爪的怪物在上空飞舞,我环视这个突然变得陌生的城市,强烈的恐惧席卷我每一根神经,撕裂我的理智。
我迷了路一般在城里盲目奔走,胯下马儿受到感染,亦焦躁不安。我猛然清醒过来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赶紧拉紧缰绳往燕王府而去。
王府亦是挂满白幡,已经有人通报,我才到,宋子敬就已经从里面匆匆走了出来。
“小……敏姑娘?”宋子敬面露惊愕之色。他和性格外向的萧暄不同,绝对是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主,如今也瞪着眼睛张着嘴。他也穿着一身孝衣,他身后跟过来的王府家丁也全部身穿孝衣。
我颤抖着,问:“萧暄人呢?”
宋子敬张着嘴,想说什么,可是却没有说出口。
“萧暄人呢?”我大声问。
没有回答。
没这耐心,我一把推开他们往里面冲。
宋子敬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你等等,你不能……”
“不能怎么样?”我厉声道,“我要见他!要不打晕我,要不杀了我!”
“你——”宋子敬非常为难。近看,他人也瘦了很多,两眼血丝。我心已经凉到快冻成冰,扬手挥开他,继续往里面冲。
里面很多人。属下,士兵,家丁,还有许许多多不认识的人。大家满满挤在大堂里,白绢素麻,一片触目惊心的。不少人在流泪,还有人惊愕地看着我。
宋子敬匆匆赶到我身后。众人什么都没说,而是慢慢分开,让出一条道来。
道路的尽头,停着一具玄铁色的棺椁。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
众人一步一步让出来。
云香拨开人群挤出来,红着眼睛哽咽:“小姐……”
我看看她,继续往前走。
玄铁色的棺椁宽大厚实且沉重,棺盖平放一侧,棺椁上覆盖着一面崭新的燕军旗帜,四周白烛如昼,我的眼前一片白花。
我迈着脚走上停棺的奠台,低头就看到覆盖住整个棺椁的战旗上红底黑字,张扬霸气地写着大大一个“燕”字。
心里就像被人用刀狠狠剜过,痛得透不过气来。
怎么回事?
一定有哪里没弄对?
不会,肯定不会的!怎么会是他?
我颤抖着,伸手要去掀旗帜。
“敏姑娘!”宋子敬突然一声叫。众人都愣愣看着我。
我对上宋子敬的目光。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同情和不忍。
怜悯我什么?
愤怒和恐慌让我坚定地弯下腰,果断地掀开了覆盖着棺椁的鲜艳战旗。
熟悉的挺直的鼻梁,紧闭着的双眼,线条优美没有血色的唇……
我将战旗扯开丢到地上。
还有高大的身躯,交握平放在胸前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