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是盛在杯具里的苦酒,含笑一饮而尽吧—
玄麒一路狂奔,我俩又衣着华丽,沿途路人纷纷回避。
经过城门时,士兵根本不敢阻拦询问。萧暄一手抱我,一手紧握缰绳,对下属的惊呼声置若罔闻。
他带着我冲出城,风驰电掣,一秒也不停息,急切得就像在逃亡一样。
我们的确是在逃,逃离这繁华的都市,逃离这繁冗的人事,逃离这纠缠不清的感情,逃离沉重压抑的命运。
田园农舍渐渐出现在视野里。
冬雪覆盖着田野,路上人迹稀少,身后也并没人跟踪。可是萧暄还是依旧快马加鞭。
风在耳边呼啸,我紧抱着他,感受着他身上传递来的温暖。
我们又继续跑了两个多时辰,玄麒脚力快,已经离开京师几百里。萧暄这才收了缰绳,让马儿慢了下来。
我依旧依偎在他怀里,一言不发。
萧暄低头吻了吻我额前的碎发,“累不?”
我摇摇头。
郊外满地积雪,天气寒冷,我被萧暄包裹在披风里,感觉十分暖和。
萧暄的声音里带着轻松和快乐,“不用担心,一切都有我。”
我抬起头来,冲他露出笑容。他的眼神沉醉温柔,脸颊贴着我的额头。
天色见晚,前面山坳里有个村子,我们就在那里停了下来。
小村子不过二十来口人,萧暄带着我投宿民家。
一个中年大妈打开门来,戒备地上下打量我们,“你们是……”
“大娘,”萧暄递过一个金叶子,“我们南下走亲戚,错过了客栈,想在您这里借宿一晚行吗?这是我内人。”
我伸手悄悄捏了他一把,他忍着不为所动。
那大妈见了金子,表情立刻缓和下来,让开门把我们请了进去。
她家的儿子媳妇都在京城里做生意,家中只有她和一个两岁的小孙子。那个金叶子足够他们一家好几个月开销的,大妈喜笑颜开,立即将儿子媳妇的房间收拾出来,又杀了一只鸡,做了几道可口的家常菜。
我同萧暄折腾了一整天,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一顿饭吃得狼吞虎咽。吃完了,看着彼此一嘴的油,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多久没有这么逍遥自在了?
我洗完澡回房,萧暄正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穿着雪白里衣,在看一张小地图。他半湿润的头发搭在肩上,烛光下,面容俊朗,姿态潇洒。很长一段时间笼罩在他身上的低沉压抑的气氛似乎一扫而光,现在整个人都开朗轻松了起来,似乎散发着一层光芒。
我轻轻走过去,从身后搂住他,下巴搁在他肩上。
他笑着侧过脸来,额头抵着我的。
我说:“我在想,这样出来,没问题吗?”
“不用你担心。”萧暄说,“一切都有我。你只用跟着我走就是了。”
“可是没有告诉家里人一声,他们会担忧啊。”
萧暄翻白眼,“娘子,我们俩是私奔!你知道什么叫私奔吗?行而不宣才为私奔!再说你当年不是已经跟我私奔过一回了吗,怎么现在才想起担忧来?”
说得倒有道理。我凑过去看他手里的地图,“在看什么呢?”
萧暄说:“觉明那孩子已经走到青桥城了,后天大概就可以到京城。”
“你终于把他接来了。”
“本来没想那么快。现在京城里不算稳定。只是萧家长辈,几个老亲王知道了他的存在,要求一定见他。”
我问出老问题,“他到底是谁?”
“他是已殁的元敬太子的儿子。”萧暄说,“他母亲是赵氏的宫女,因为和元敬有私被赶出了宫,嫁给一个小官吏,生下觉明后没过两年就病死了。这女子还算聪明,到死时才向她兄长透露了儿子的身世。她的兄长就是越风。”
“啊?”我可一点都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在。
“觉明两岁,长得同那小官吏一点不像,坊间有了传言。越风担心赵氏察觉后会对这孩子不利,同我商量决定,捏造了孩子落水身亡的假象,将孩子悄悄送到了慧空大师那里。”萧暄笑笑,“这孩子温顺敦厚有余,机智不足。希望宋子敬能护得他周全……”
他话没说下去。因为再继续下去,就要提到我们俩都努力回避的现实问题。哪怕现在只是一个梦,哪怕我们都知道这个梦不会长久,可是在现在这个宁静夜晚,我们谁都不想打破它。就让这个梦能做多长就多长吧。
“不说这些了。”萧暄一转话题,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往南走好不好?我总听人说江南物产丰饶,景色优美。我们俩去看看可好?”
我许久没见他这么轻松的表情,心里软软的,他说什么我都点头。
他说:“我想明白了。我什么都不要了。你说要离开,我心里难过得简直比死还难受。如果以后都要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那还不如同你携手天涯。你才是最最重要的。快乐,要和你分享,才会是快乐。以后,就我们两个,没有其他人,就这样永远在一起。”
暖黄色的烛光里,我静静看着他,然后喜悦地笑了。我走过去,捧起他的脸,低头吻了上去。
萧暄微微一愣,自然地开始回应我。萧暄带着急切不安的吻迅速感染了我,我的心跳加快,软软地靠在他的怀里,任由他用力拥住我。他的唇由最初的轻柔转为狂野,又渐渐柔和下来,细细地吻过我的鼻尖、双眼、额头,然后沿着下巴滑至脖子上。
一点点麻,一点点痛。我张开眼,看到他得意地笑着,长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抚摸过那个地方。我的脸开始发烫。
我的手搁在他的腰上,随着身体晃动,滑进他松散的衣服里,触摸到他光滑而滚烫的皮肤。萧暄身子一震,松开我喘气。
我闭上眼,搂住他的腰,靠在他的肩头。
萧暄一把将我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我张开眼睛迎上他灼热的视线,笑了一笑。他的目光骤然幽深,粗重地呼吸着,俯下身来。
滚烫沉重的坚实躯体覆盖上我的身子,吻一个接一个落下,衣服被解开,丢落地上。室内回归一片黑暗。
我们安静地依偎在一起,萧暄的手轻柔地在我背上抚过,我们时不时交换一个吻。气氛很好,谁都舍不得松开手。
萧暄的手指划过我的眉眼,他轻声问:“在想什么呢?”
我笑,“陆颖之看到你带我走,不知……”
“嘘——”他点住我的嘴,“我们不提她。”
我靠在他肩上,问:“你舍得下那一切吗?”
他的脸贴着我的额头,“什么都不要说。我有你,就够了。”
我的手指轻触过他肩上的齿印,很深,但是没破皮,过几日就会消失得什么都看不到。或许我的存在也同这齿印一样,让他疼,让他挂念,但是终有一天,会淡出他的生活,不复记忆。
萧暄又坏笑着慢慢欺身过来,双眼热切地盯着我,充满了爱恋和欢喜,还带着恳求。我温顺地浅笑,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觉得这样抵死缠绵直到世界末日,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次日我们告别大妈,继续往南走。没有确切的目的,没有确切的时间,也没有了身份责任负担,我们两人认识以来头一次这么无拘无束,像一对江湖闲客。
中午经过一个县城,我们上酒楼点了饭菜。萧暄虽然出来匆忙,身上倒是银子银票带了不少,起码我们不会饿肚子。
酒楼素来人多嘴杂。饭吃到一半,邻座几个男子的谈话声传入我们的耳朵。
“新皇帝这月初九登基,听说要大赦天下呢!”
“皇帝大赦天下不过想着讨好人心,那牢里冤屈之人也就罢了,可是我和兄弟们费尽力气花了四年多时间才捉回来的江洋大盗,这转眼就又要放出来去危害人间。好事也都变成了坏事!”这个大汉似乎是个捕快。
旁边人叹了一声,“东南地区今年冬天突然流行起一种怪异的疫病,病人高烧不止,身上流脓,沾之即过身,现在已经死了不少人了。也不知道新皇帝会怎么处理?”
另外一桌人听得感兴趣,凑了一句,“嗨!不说远的,就说京城里。四大家族正忙着拉帮结派,听说连咱们这刘县爷都收到了京城里大人的好处呢!”
萧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旁人哈哈笑道:“张大力,你一个卖布的,哪里知道那么多大人们的事!”
“我家婆娘的兄弟就在刘县爷身边做事,可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张大力急忙申辩。
又有人说:“听说新皇帝要立陆家小姐做皇后?”
“怎么听说是谢家?”
“那陆家据说掌握着近半的兵权呢!”说话人尖着嗓子,“皇帝不立他家女儿,他服气吗?”
萧暄脸上已经乌云密布。我不禁握住他的手。他忙对我挤出一个安抚的笑来。
一个中年文士说道:“这位大哥,正因为陆家权重,皇上才不立陆家女儿为后啊。不然陆家权倾朝野,可不又成了第二个赵家了?”
我忐忑不安。萧暄握着筷子的手指关节已泛白。
那些人还在继续说:“自古外戚是一患。希望新皇帝可要当心,别再闹出一个陆相陆后来啊。”
那中年文士文绉绉道:“圣人有言,天下唯有德者居之,无道失德所以才会丧家乱邦。中土不宁,则四方勃兴;天下不靖,便盗贼蜂起。如今新帝以神功武德,驱胡虏,逐叛逆,四海咸安,天下升平,万分难得。可千万不要让天下人失望啊。”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然后话题又转到当地名流嫁女儿和油米价格上去了。
我和萧暄都已吃不下饭,匆匆结账离去。
萧暄买了马车给我乘坐,他亲自驾驶,玄麒就听话地跟在车后。
走了两个时辰,转进山里。山林里树枝上挂着晶莹的冰条,有红嘴白羽的寒鸟在枝头鸣叫。忽然闻到一阵清香,大片深绿雪白中,出现一树嫩黄,竟然是蜡梅。
我的欣喜萧暄看在眼里,他冲我帅气地一笑,突然纵身一跃,身形敏捷,摘了一枝梅花,又反身跃了回来。其间马车依旧悠闲地行进着,丝毫不受影响。
“给。”他笑着一把拥我入怀,将花递到我手上。
我激动欢喜,转过头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相公真好。”
“喜欢梅花可好说。现在季节正好,带你去梅县看香雪海。”
我说:“梅花有傲骨,香自苦寒来。”
萧暄突然大笑,“我还记得你那断句断得乱七八糟的歌尽桃花扇底风!”
“你不得不承认我的分析有道理嘛。”我笑道,“桃花落了,人离别了……”
萧暄捂住我的嘴,“我们不说离别。”
入夜投宿客栈,我们紧紧地拥抱着,纠缠着,多想就像两根藤蔓缠绕在一起,永远都不分离。那些焦虑、痛苦、爱恋和不舍,全部都发泄在这个没有月色的夜里。昏暗中我只能看到萧暄一双凝视着我的眼睛,湿润深邃,带着让我心酸的感情。
我说:“缘分是一条红线。从你的手,连着我的手。不论将来我们分别多远,它都牵系着我们。就像放上天的风筝,只要你拉线,它还是会回来的。”
萧暄紧紧地拥着我。
我问:“你快乐吗?”
“当然!”萧暄温柔地摸着我的头发,“有你在,我当然快乐。”
我在黑暗中微笑,“我也很快乐。这两天,前所未有地快乐。”
萧暄笑着吻我的脸颊,声音充满柔情,“谢昭华,我萧暄何其幸运,遇见了你。”
“是啊。”我笑,“三生有幸。”
萧暄搂紧我,慢慢坠入了梦乡。我却没睡,一直睁着眼睛,看着这一片黑暗。
我回忆一切,从当初翻墙越内的身影,到今天依偎温存的情人,从一个天真快乐的小女孩,到今天忧郁惆怅的女人。他在蜕变,我也在蜕变。到底是现实最能磨炼改变人。
但是我总结走过来的每一步,都没有后悔过,付出的感情,都是值得的。
西方有句话,叫“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中国人也有个更加激烈的词,叫“至死不渝”。我同萧暄,还没有至死不渝,但是已经足够荡气回肠,让我回味终生了。
夫复何求?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几声梆子响。我轻轻挪开萧暄搁在我身上的手,从他怀里钻出来,给他盖好被子。我点上灯,穿好衣服鞋子,又梳起了头发。
一切整顿完毕,我才开口说:“进来吧。”
房门被推开,宋子敬走了进来。
宋子敬走到床头去看沉睡着的萧暄。
“他没事。”我说,“我给他下了点药,他大概明日中午就会醒过来。”
宋子敬转过身来看我。云香死后我就没有近距离看过他,这才发觉他瘦了很多,眼神却变得十分犀利,以往收敛深藏的锋芒,渐渐展现了出来。
我说:“你比我想象的来得晚了点。”
宋子敬叹息一声,“我见你们很快乐。”
即使是不停地赶路,可是一路轻谈笑语,依偎温存,他不是即将君临天下的帝王,我也不是执掌后宫的皇后,我们单纯、普通,的确快乐。
可是在笼子里关久了的鸟儿,即使飞出笼去,也会因为适应不了外面的生活,而转身飞回去的。
所以即使快乐,也不过是短短两天不到而已。只比一个梦稍微长一点点。
宋子敬问:“为什么要留下记号让我们找过来?”
“即使不留记号,以你的本事,找来也不过是早晚的事。一国之君翘家,可是很大的问题。”我笑笑,“如今完璧归赵,快把他认领回去吧。哦,对了,解药我已经做好,你问桐儿要便是。到时候想法子哄他吃下就行了,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宋子敬仔细听完,怜悯地叹一声,“那你呢?”
我老实同他说:“我……一直都很想到处走走看看。以前的日子总是很忙碌,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总是不停地打仗,死人,斗争。我想换一个环境,想开阔视野,见点世面,也学点东西。人情世故也好,风土民俗也罢,想去体会一下这个世界的其他面。”
“你要离开?”
“我以为你早猜到了。”
“自己猜到,和听别人亲口说出来,毕竟是不一样的。”
他语气忧伤不舍,喜怒总是不形于色的他,能做到这份上,已十分不易了。
我说:“子敬哥,皇上什么都好,就是容易感情用事。以前你一直在他身边规劝他,希望你以后也能继续。”
宋子敬慎重地冲我点了点头。
我递过去一个小瓶子。
“这是?”
我冷笑,“你知道吗?其实暴饮暴食,一样可以致命的。”
宋子敬一愣。
“最精妙的谋杀,不是让对方死于意外,就是让对方自然死亡。”
宋子敬了然,仔细地收下了瓶子。“你也……”
我看向沉睡着的萧暄,“为了他,我也走到了这一步。”
宋子敬说:“不要怪他。”
我点头,“我知道。所以我让你接他回去。你们,还有这个天下,比我更需要他。他是天下的帝王,不是我一个人的萧暄。”
“小华……”
我深深呼吸了一下,将一封信放进他衣襟里。
“我没有什么遗憾。”
宋子敬低头沉吟半晌,终于打了个响指。越风带着两个侍卫走进来,小心翼翼地将萧暄抬了出去。我一路跟着,直到看他被安置在舒适的马车里。
他的睡颜带着些许不安,或许是在担忧朝纲和百姓,或许是担忧我们未来的生活。我抚摸着他的头发,低头在他额上印下一吻。
泪水落在他的脸上,看上去,就好像是他因为这离别而哭了一样。
马车缓缓启动,在夜幕中渐渐远去,隐没在黑暗和浓雾之中。
我别过头去。
这个离别,悄然无声。
宋子敬牵着马说:“我送你一程。”
他赶的马车很稳,我竟然睡着了,而且一觉无梦。
被叫醒时,发觉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天边正露鱼肚白。
“我得赶回去了。”宋子敬说着,然后递给我一个布袋,“这里面是银票和身份文书,还有路引、通关文牒。我会派人一路护送你,你若不喜欢,他们不现身便是。不过若有需要,一定要告诉我们。”
我道谢接下。
宋子敬又递来一样东西。这东西我认得。
“你的玉?”
宋子敬将玉塞到我手里,“我知道陆家给你的药只够一人份,你给了皇上,自己的毒必然解不了。我这玉虽然解不了烟花三月,但是你毒性不烈,足可以用它来抑制住。我已派人继续寻找那两味药,一旦找到就给你送来。”
我知道这时也推托不成,只好诚心道谢,接了下来。
分别在即,宋子敬长长叹息,“你……要保重!”
我感叹,“你也一样要保重。一入官场深似海。扶持君王,治理国家,任重而道远。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未来的路途更艰难,你们要多多辛苦了。”
宋子敬说:“既然已经选择这条路,自然会坚持走下去。”
这话陆颖之也说过。
宋子敬终于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轻柔地说:“你懂事得让人心疼。”
我说:“多帮衬着小郑一点,就当看着云香的面子。”
宋子敬手一颤,垂了下去。他说:“你一直是我不能碰的人。”
我温和地说:“我们都已经做了选择。”
宋子敬笑,“的确,终生的选择。”
我跳上马车,在车头坐好。
宋子敬冲我挥了挥手,身影寂寥。
我一挥鞭子,马车向南继续驶去。
萧暄,见信如晤:
原谅我用这种方法不辞而别。毕竟,对着你的眼睛,我实在无法再说出离开二字。我不想再看到你伤痛的神情。
也请你原谅我这自私的选择。但你必须承认,现在这个局面,对我们两人都好。
你的基础还很不稳定,而我则太不成熟。我既不能扶持你治理这个江山,我连自己的生活都还不能处理妥当。这样下去,只会成为你的负担。毕竟,一国之母,不是有你的宠爱就能担当的。这个头衔,不仅仅是你的妻子,也是一个职位。我愧不能受。
而且,我的心告诉我,我始终无法接受你有别的女人。再次原谅我的自私吧。没办法,谁叫我爱你至深。我的眼睛里容不下半粒沙子。我知道,在这个局面下,完全是我在无理取闹。我的错,不该叫你为难。那么,我只有离开你了。
我的心可以很开阔,放得下大川大河,容得住江山蓝天。我的人生也还很长,不该局限于高墙深院之中。所以我告别了你,想走出去看看。我想去历练一番,想长大,想成熟,想将来有一日,我能够坚强到,和你并肩抗起东齐的江山。
我走了,去过我一直很想尝试的生活。放心,我会一直给你写信的。
你若愿意等我,那便等。若等不了,我也不会怪你的。
不论天涯海角,都要努力让自己快乐和幸福。
三年后,离国,建中四年。
早春三月,正是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候鸟南归、蛤蟆出洞的大好时节。有道是一年之计在于春,国之新策,也往往多从一年之春开始发布施行。
前一年的离国,发生了许多事。比如隆寿郡王的麻脸女儿终于嫁了出去,比如平乐长公主没了驸马,比如刘太宰贪赃国库一事被人揭发,让皇帝罢了官。总之过去的一年十分热闹。
新上任的李太宰是元平二十一年的进士第七名,现在四十不到,看起来像面善斯文老好先生,做起事来却雷厉风行手腕强硬说一不二,不但麻利地收拾了刘太宰留下来的烂摊子,又圆滑地安抚了因刘太宰事件被惊吓的诸位豪门望族。
李太宰大人新官上任的最后一把火,就是向皇帝陛下提了一个建议:离国自先帝以来一直注重人民教育事业发展,几十年来还是为国家培养出了不少优秀的人才,可是人多职位少,让无数大好有志之士赋闲空置一旁,故此建议陛下增添职业岗位,以满足知识分子的职业需求。
英明神武的离皇陛下欣然同意,过完年后发布的第一道诏书,就是增添各部基层岗位,并且很开明地在全国举办考试,选拔人才,竞争上岗。
经过一番热闹非凡的选拔考试,一大批人才脱颖而出,成为了了国家新的栋梁。其中,不乏年轻聪慧,受过教育的女子。
离国立国五百多年,出了五任女皇,摄政监国的皇后太后亦有四位,是个女权相对高涨的国度。妇女工作,也属正常,只是职业范围狭窄,多从事教育文书、医药农桑等方面的工作,而且职位不高。
女皇生育有两女一子,太子就是现在的离皇宇文弈。
比起行事温和的母亲。新帝登基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把高宰相叫来,对着胡子雪白、一脸皱纹的老宰相和颜悦色地说:“先皇在幼冲,公为宰相,现在已是朕登大宝,公仍在其位。公为宰相,理当清楚国朝会典,朝廷职官年七十而致仕。公年七十有八,奈何不去?”
高大爷心里雪亮,嘴里还强硬地辩解道:“臣虽然年纪大了,可是天天补钙,身子骨还很硬朗,更何况陛下御宇之初,百姓躁动未定,臣怎么能放心离去,甩手不顾?”
宇文弈冷笑一声,不客气道:“朕监国已有五年之久,先皇都放心朕为帝,公有何不放心的?您老明日就上表乞休吧!朕允你回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高大爷知道自己的时代终于过去,无奈照办,离开了京城,回了老家。
打发了老宰相,皇帝第二天就提点了中间派的东河郡王曹家树做了个悠闲宰相,事务却分摊在了他提拔上来的新秀头上。
所有权贵豪族自然都接收到了新帝发出的信息。而变革,那还只是一个开始。
文昌县,大榕村,几十户的小村子,依着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河。田舍井然,鸡犬相闻。村头一株百年大榕树,枝叶茂密,粗壮参天,村人将它奉为神树,村里凡有重要活动,都在树下举行。
现在正是农忙时节,村里的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围场里只有几个年幼的娃娃在和狗玩耍。
榕树下围着几个人。
撒上药,包上纱布,扎好,擦干净旁边的血迹,然后拉下裤管。
年轻的姑娘下手麻利,动作轻柔,三下五除二就包扎好了伤口,然后拍拍手直起腰来。
“瞧,我说的没错,不疼吧?”
摔伤了腿的小男孩瞪大眼睛,“真的不疼呢!”
孩子们都咋呼着围了上来。
“小谢姐姐!小谢姐姐好厉害!”
那姑娘双十左右年华,容貌清丽,粉白皮肤,,脸颊被太阳晒出淡淡红晕。桃心脸蛋,笑起来嘴角有个浅浅酒窝,眼波清澈,十分清爽甜美的样子。
她得意地揉了揉几个探过来的小脑袋,“好了,去玩吧。当心着点!”
孩子们又呼啦一声散开了。
谢怀珉笑着看着孩子们跑远,一边慢慢收拾着药箱。
树下闲坐的老人一边缝着鞋底,一边道:“谢姑娘医术好,人也好。上次刘家庄那寡妇生病,她给看好了,非但分文不收,还给那家孩子送了些纸墨,叫他好好读书。”
“谢姑娘对咱们小老百姓是大方。之前那什么虎山庄的庄主生病,她可收了人家好大一笔银子呢。”
“可是青虎山庄?”老人不屑地哼了一声,“那家人为富不仁。每年收玉米,价格都比别地低个两分。”
“说起来,谢姑娘拿了银子,似乎是捐给了济善堂了。”
“济善堂的小程大夫是谢姑娘师兄,也是个好心人,总是给穷人家免费赠药。”
“说起小程大夫,也生得很俊呀……”
“可不是吗?”
谢怀珉背起药箱,提起装满了从老乡手里收购来的草药,同相亲们打招呼告辞。
她现在住在镇上,离村子也不过三里多路。下午春光明媚,微风送暖,哼着小曲慢慢往回走,一边欣赏田园风光,生活也很是悠闲惬意。
谢怀珉走到济善堂门口,还离着大门有一丈远,就听到里面传出来的莺莺燕燕的声音。
“小程大夫,奴家这几天胸口好闷,喘不上气。您给奴家听听。”
“程公子,妾身昨儿个扭到了脚,走不成路,您给妾身上药揉揉吧。”
“一边去!程哥,奴家吃桃咬着了舌头,帮奴家瞅瞅。”
“真不要脸。哪里有把嘴儿往男人面前凑的。”
“你那咸鱼似的臭脚都凑得,我的兰香口却凑不得?”
“呸!你那鸡眼脚才臭得像酱缸!”
“你不想活了!”
噼里啪啦,尖声大叫,交织成了一曲美妙的太平调。
谢怀珉嗤笑着站在门口。
院子里,几只花花绿绿的喜鹊张牙舞爪地撕扯成一团,各自使出十八般武艺,斗得钗环乱飞,脂粉呛鼻,一只绣鞋险些砸在谢怀珉的脑门上。
程笑生缩着脖子,就像个遭了强人的小闺女似的站在一旁,徒劳地劝着:“各位姑娘……请不要打了……哎呀,有话好好说……”
“程大夫,你可要给奴家住持公道呀!”一个姑娘被撕扯得衣衫半褪,梨花带雨地就往程笑生的怀里扑。
程笑生被她白花花的胸脯闪瞎了眼,又不敢伸手推,只得不住后退着躲。
一群姑娘们都饿狼一般扑过来。程笑生一脚踩空,吧唧跌了个底朝天。姑娘们飞扑上去,只听人堆里传出程笑生凄惨的叫声。
“当家的,不去救么?”店里的小伙计阿武缩着脑袋在门口看着,问谢怀珉。
“怎么好阻止师兄这种万年老光棍亲近姑娘的机会呢。棒打鸳鸯要遭雷劈的啦。”谢怀珉笑嘻嘻地把药箱和草药都丢给了阿武。
“什么鸳鸯,分明是几头饿雕。”阿武嘀咕。
谢怀珉好整以暇地又在旁边看了半刻,这才捏着手指放在吹边,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那一群忙着拆分程笑生的女人听到口哨声,齐齐停下动作望了过来,倒是比看院子的阿毛还训练有素几分。女人们一见是济善堂里那个精明泼辣、口齿伶俐的女当家,气焰顿时就矮了一截。程笑生抓住时机,手脚并用地冲红粉包围中逃了出来,一溜烟奔到谢怀珉身后,靠着门板气喘如狗。
谢怀珉不紧不慢道:“我看姑娘们方才身手敏捷,血气旺盛,精神十足,想必身子没什么大碍。咱们程大夫今日接诊的时辰已过,姑娘们要复诊,明日请早。”
这些女子心底都有点怕谢怀珉这笑里藏刀的架势,也不好再纠缠。她们你推我搡了一番,干笑着行了礼,依次出了门。后门外,有龟公赶着绣蓬的小驴车等着,接着姑娘们回去了。
程笑生忙不迭催着阿武关了门,整个人瘫在地上,目光涣散,程弥留状态。
阿毛过来嗅了嗅他,用后退朝他刨了刨土。
“爽不,师兄?”谢怀珉挽着袖子,在井边拿着一块药皂洗手,“今天比上旬好像还多了两个美女呢。那个穿青裙子的功夫好厉害,一对分水峨嵋刺——哦不,一对金钗,使得那个风生水起,真有一代宗师的风范。阿武你记一下,我赌这个姑娘定能夺下头筹,摘下咱们程大夫这朵高岭之花,齐进洞房,三年抱俩!”
“记下啦!”阿武笑着应和。
“爽个头呀!”程笑生回蓝完毕,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指着谢怀珉悲愤地骂,“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当初是谁收留了浪迹天涯的你,是谁传授你师门绝学,是谁帮着你建立这么大个医馆的。你见我落难了也不来拉我一把。我是为谁才招惹来这么些个冤家的?”
程笑生的控诉,倒也并不是全无道理。
这些女子都是本地娼馆里的姑娘。烟花女子,几乎没有不带病的,可寻常却请不到医术好的大夫。
谢怀珉和程笑生建立的济善堂,谢怀珉擅长跌打损伤的外科,而程笑生擅长妇科。医馆刚建立的时候缺钱得心慌,谢怀珉天天拨算盘发愁,再加上她也挺同情这些沦落风尘的女子,便一个劲督促着程笑生去给这些歌姬舞姬看病。
程笑生并不是那种魁梧英俊的大汉,他生得细皮嫩肉,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怎么看怎么亲切温柔。他看病仔细,药到病除,收费合理,又会主动关心姑娘们,听她们说心事,从胭脂水粉,隔壁馆里那个小表砸,一路谈论到诗词歌赋,古今奇闻。
这样贴心的小大夫,对于见惯了薄情恩客的烟花女子来说,不啻于黑暗中的圣光。于是程小大夫迅速集结了一大群热情的爱慕者。每逢旬假,都会有一大群花蝴蝶组队来刷程笑生。
“我让你去看病,可没让你去偷心。”谢怀珉甩了手上的水珠,从篮子里捡了个果子啃了起来,“你要真心不喜欢,自然有法子拒绝的。别口是心非,嘴里说着不要,身体却诚实得很。你们这种臭直男,我可见得多了。明明是自己招惹来的,却总是旁人的错。”
“得得!”程笑生摆手,“就知道你又会扯到这个话题上来。唉,别顾着自己吃呀,给我丢一个来。”
谢怀珉扔了一个果子给程笑生。两人并肩坐在井边的青石板上,咔嚓咔嚓地啃着果子。夕阳将两人的身影在地上拖得老长。
“一晃就三年了呀。”程笑生感叹,“我以前到处走,没在同一个地方呆过一年的。在这里开了医馆,这才尝到了安定下来的滋味。”
“这才三年呢。”谢怀珉斜睨他,“这滋味如何?”
程笑生悲怆道:“生不如死。”
谢怀珉哈哈笑,把他推了个趔趄,“你这是牡丹花下死!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伙!”
程笑生笑笑,“你呢?我知道你想家,想那个男人。回去看看也好呀。躲这么远,他万一要是真忘了你呢?”
谢怀珉把玩着果核,淡淡道:“忘了,便是缘尽了。不过我知道他没忘。”
“就因为那个?”程笑生挤眉弄眼。
谢怀珉鄙夷道:“你没爱过,你不知道。”
下巴上还留着口脂印子的程笑生很是不以为然地哼了哼。
“别嫌师哥啰嗦。女大当嫁,你再特立独行,至少是需要有个家的。就算是师哥我,也不能陪你一辈子。你和那个人,天南地北地分开,你有个头疼脑热的,他也不会在你身边。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你也不知道。他后宫里不多不少,还是有几个美人的。你就真有信心他不碰?男人呀……”
“这样的话,你翻来覆去唠叨了两年多了,就没点新的?”谢怀珉不羁地笑起来,“我要是对他有要求,想从他那里得到点好处,我何必走?我一早就坚定不移地留下来,撒泼打滚也要那顶凤冠,然后仗着嫡妻正宫的身份,同陆颖之那一群小妖精掐得热火朝天、可歌可泣。宫斗?哼,那都是表面。咱要大力扶持谢家和陆家斗,一边使劲生儿子,立太子。本宫就是大夫,有本宫在,宫里别的女人别说孩子,连大姨妈都不会来。怎么样,师哥,是不是听着觉得很带感?很想订阅呀?”
“订阅你妹呀!”程笑生脸皮抽搐,“你逆流而退,不正好给了陆家发达的好机会?”
“你别小瞧了他。”谢怀珉挑眉,“这不仅仅是后位之争,这是文武两派,两党之争。陆家一开始就小瞧了他,把算盘打得太响亮。谢家看似式微,可我老爹的学生满天下,也不过借此事以退为进罢了。你且看着吧。”
“朝堂之事,我是不大懂的。”程笑生道,“师哥是怕你将来受伤。怕你期望太大,将来失望了,接受不了。”
谢怀珉抬头望着夕阳,淡笑道:“恰恰相反。我没什么期望。我会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只有自己过好了,才是真的好。更多的收获,那就是锦上添花。”
程笑生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济慈堂的成员总共只有三人,名义上的店主程笑生,实际上的店主谢怀珉,和小学徒阿武。
小镇入夜,店铺关门,后院厢房里已经摆好了饭菜。
谢怀珉的手艺在这几年的实践生活中已经完全磨练了出来,做的菜色香味俱全,深受家里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的欢迎。
看着两人狼吞虎咽,谢怀珉又开始得瑟,“想我谢大当家做的饭菜,是平常人能吃得到的吗?你们也好福气哟。”
“大当家文治武功。”小程百忙之中不忘歌功颂德,“对了,我明天想吃鱼。”
谢怀珉修剪着指甲,“我还想吃唐僧肉呢。”
“谢娘娘,快吃吧。”程笑生唆了一口粉丝,“看天,晚上要下雨呢。吃完了要收衣服。”
“春雨贵如油啊。”谢怀珉望了望天。
也不知道,此刻的东齐京城,是不是也正被绵绵春雨笼罩着。
程笑生洗完澡出来,面上一凉。空中果真下起了雨。
他穿着木屐啪嗒啪嗒地走回自己那间屋子,眼角看到谢怀珉的房间开着窗。
年轻女子倚窗而坐,支着下巴,正望着空庭里的细雨发呆。
程笑生敲了敲窗棂,“起风了,凉得很。好歹多披一件衣服再发呆吧。”
谢怀珉有些无精打采地嗯了一声。
“怎么了?”程笑生朝空空的庭院望了一眼,“人还没来?这都晚了三天了吧?”
谢怀珉笑得有点勉强,“许是路上耽搁了。”
“肯定是的!”程笑生立刻道,“别担心。那么远的路,来回一趟不容易,难免出些差错。”
“是啊。”谢怀珉低声说,“师哥去休息吧。明日轮到你坐堂呢。”
程笑生叹了一声,背着手,像个小老头似的走了。
镇上的夜晚很静,屋外只听见草丛里的虫鸣声和细雨的沙沙声。
谢怀珉拨亮油灯,打开笔盒,取出羽毛笔,蘸了蘸墨水。借着酒意,她开始动笔。
阿暄,见信如晤:
我上个月已经找到了师兄,现在已经在他的医馆里安定了下来。路上通信不便,所以上个月的信缺了。你不怪我吧?
别担心,我一切都好。
紫云山不愧是西南之地最大的山脉,估计有三千多丈,无数山峰上积雪皑皑,终年不化。山脚春暖花开,山腰风寒地冻,气候差距很大。而且山里植被茂密,多种奇花异草珍稀动物。
紫云山里散布着大大小小十几个山寨部落,头人蓄养着奴隶和猛兽,各自占山为王。秦、离两地官府都从不过问插手他们的事。于是紫云山成了三不管地带,两国许多不法分子都会逃进山里寻求庇护。他们不事生产,依靠抢劫过往商队来获取财富。我这次跟随的只是药贩,专门来往于各个山寨间,收购珍稀药材。我跟着他们走了八个山寨,大开眼界。
紫云山区虽然危险,但是景色十分壮丽。险崖、飞瀑、深潭、浅溪,让我流连忘返,真希望那时你也在身边,陪我看孤霞峰的落日,那该多美好啊!
呵,不说了,不然你又要抱怨了。
写到这里,女子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
有件事或许你该知道。没想到紫云山竟然盛产铁矿石。一路上见秦国劳工在深山开采矿石,就地冶炼成铁,运输到国内。他们整个操作流程十分严密,还买通了当地头人,大肆砍伐林木。
我觉得这事很蹊跷。秦王久病成疴,太子监国已有半年,表面上看来一切平常,但是暗地里小动作不断。从地方无品级小官开始更换,大量田地合并形成了新的豪强,今年兵役人数增加。我觉得秦国将有一番大动荡。
离国同我们大齐一样,北种小麦,南种水稻,现在正是插秧时节。我发现当地妇女养殖桑蚕时有一些非常独到的办法,桑蚕的繁育旺盛,产出的丝也比较好。我现在正在研究,希望能总结出来,提高我们大齐桑蚕养殖质量。
我到了离国,看到他们也在推行改革,广纳贤士,我恰巧赶上最热闹的时候。听说今天放榜,远近的读书人都赶去县城。离国历来尚武,文人们受了一百多年的压抑,如今终得机会扬眉吐气一展身手。我想这次离国领导人必定会招收到许多有用人才。
阿暄,你当政已经有三年多了。大齐虽然军备强大,壮士骁勇,可是我知道以军治国并不是你的最终目的。但是国内现在局势僵硬,某家势力虽然在这几年内一直受到压制,但是其深植在军中的根系依旧坚固。
你登基时便在东齐开创新的科举制度,这三年下来想必硕果累累,是该收获的时候了。另外,说到教育和医疗,我又有了几点新的想法……
又是洋洋洒洒地写了一页多纸。油灯轻爆了一个火花,光线稍微暗了点。
谢怀珉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提笔继续写起来。
我在这里跟村民学会了做一种很好吃的酸甜汤,是当地特色菜。我把食谱写上,你或许可以叫御厨做一下。子敬说你最近为开春的事总是每天忙到很晚。劳逸要结合,身体是本钱。说多了你也嫌我啰唆。
对了,秦国南方有一种东齐没有的花,他们叫他火龙花,我叫它罂粟。它的果实提炼后能镇痛,但服食多了会让人上瘾,使人身体渐渐虚弱,最后死亡。可是这花却鲜艳似火,非常艳丽夺目。若东齐内发现了这花,可要留心才行。
天气转暖了,容易伤风。你这几年天天坐朝堂,缺乏锻炼,可得小心别生病了。来到新地方,什么都是新鲜的,不觉写了很多。天晚了,我要去睡了。愿能梦到你。
谢怀珉写下落款,又画了一个简笔的笑脸,附上一颗桃心。她自己看着,不禁笑了笑。
来取信的人还没有到,夜已深,谢怀珉等不下去了。
她把信封放进窗外廊下的一个木盒中。如果来人半夜到,会自己去取。
困意逐渐上头,她简单地梳洗了一下,吹灭了油灯,爬上床歇息。
夜深了,雨云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散,天空露出一片皎洁的明月。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屋内安详沉睡的面容上。
“汪汪——”
阿毛突然狂吼了起来,引得左邻右舍的狗都开始叫。谢怀珉在黑暗中睁开眼。
“砰砰砰——”
“开门——官府来人,速速开门!”
对面的屋子里亮起了灯,程笑生喝道:“来了!休要再敲了,这都什么时辰了!”
谢怀珉自然也没法再睡,起身披衣。
外面忽然响起程笑生的惊呼声。一阵潮水般的脚步声涌进院中。
“你们……”
“你是大夫?”一个操着离国标准京腔的粗嗓子大声道,“不是说是个女的吗?是你吗?怎么是平的?”
“荒唐!你在干什么!”程笑生悲愤惨叫。
眼看师兄贞操有难,谢怀珉也顾不得梳头了,穿着拖鞋就奔出了屋。
“放开我师兄!来者何人?”
院子里,一队明火执杖的武士齐刷刷地转过头来。谢怀珉冲刺的脚步生生止住,站定在了屋檐下。
大头的武将一把丢开了程笑生,打量谢怀珉道,“你就是谢大夫?”
“正是。”谢怀珉笼着袍子,也一脸狐疑地打量他们。这些士兵看装束并不像是本地的军士,不知是什么来头。不过作为大夫,半夜接急诊是家常便饭。谢怀珉很是从容镇定。
那武将又将谢怀珉从头看到脚,狐疑道:“你就是那个能给人开肠破肚的谢大夫?”
“是我。”谢怀珉耐着性子道,“你家人哪里不舒服?”
武将二话不说,一招手:“把人带走!”
两名军士随即上来,架起谢怀珉就往外走。
“你们是哪家人?”程笑生紧张大叫,“哪里有这么请大夫的。”
谢怀珉也大声嚷嚷:“会不会请大夫呀?连病症不说,我都不知道带什么药材器具,到了那里能用眼神治病不成?”
武将一挥手,军士又把谢怀珉放下了。
“唐突了。”武将一脸急色,说话倒还客气,“生病的是我家小主人。小主人今日忽然闹腹痛,吃了大夫开的药,一直未有好转。入夜腹痛还愈发严重了。我家另请了大夫看,说是肠痈,只开药,也无他法。听说谢大夫以前开刀治好过县尉家千金的肠痈,特来请您走一趟。”
说罢,又招呼着军士拖着谢怀珉往外走。
谢怀珉没辙,只得扭头朝程笑生喊道:“带上我的地字号箱子。要带什么药,你知道的。”
程笑生跺脚,带着阿武去取药箱。
那武将把谢程三人丢上马车,自己骑马,领着军士浩浩荡荡而去。
马车一路飞驰,穿过城门朝西而去。此时看星辰应该是未时前后,远未到开城门的时候。可车队畅行无阻,连停下来检查都不用。
“大来头呀。”程笑生把手揣袖子里,打了个喷嚏,“这可不好。师妹呀,这手术……”
“现在也容不得咱们说不了吧?”谢怀珉苦笑,“咱们尽人事,听天命。若那孩子症状太严重,我自然也不会动刀子的。”
她看阿武吓得瑟瑟发抖,不禁对这孩子柔声道:“不怕。我看这武将请人,动作粗鲁,言语却是客气。想必主人家不会太糟糕。”
马车又疾驰了两刻,终于停在了一处庄园前。那武将立刻急吼吼的催着谢怀珉他们下车。
谢怀珉他们来不及看清这宅院,就被军士拉进了院。这家人显然是豪族,满院子都是提着灯火的家丁侍卫。谢怀珉他们一路走来,听到无数催促声,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被送到了一间屋子前。
那屋倒不大,灯火通明,屋里也是挤满了人。谢怀珉走进去,众人回头。谢怀珉认出在座许多都是县城里知名的大夫,甚至还有一名极其德高望重,轻易不出诊的老大夫。
谢怀珉急忙朝那老大夫行礼,又朝其余大夫行礼。众人草草回礼,自动让开,露出了坐在人后的一名男子。
这就算不是主人家,也是孩子的爹了。
谢怀珉眼观鼻鼻观心,上前两步,朝那男子屈膝行了一个礼。
“小女谢氏,请问病人在何处?”
男子端坐着,手指在扶手处轻敲了两下,开口道:“都说肠痈极其凶险,患者九死一生。你可有信心治好我儿的病?”
此人嗓音十分淳厚动听,一口京话说得优雅无比。儿子病危,他依旧有条不紊,只是语气冰冷,这才泄露了他的情绪。
谢怀珉道:“我还未曾见到令公子,病症是何,程度如何,都还不知。现下可没法子给大人您任何承诺。不过大人您既然半夜将我请来,想必也是信我有两分本事。我承您恩情,自当倾力而为。”
那老大夫也朝男子道:“祖师爷传下来的开刀的手艺,如今已多半失传。敝县小地,精通这门手艺的,只得谢姑娘一人。老朽亲眼见过谢姑娘行刀,颇有先人之风,并不是夸口。”
男子点了点头,道:“好,你先去看看吧。”
谢怀珉又欠一下身,跟着一个婢女进了里间。
里间里,好几个身着绮罗的夫人婢女围在床前,见大夫来了,这才让开。
床上躺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小男孩,面色灰败,双目紧闭,满头大汗,正蜷着身子不住呻吟。谢怀珉一边给孩子做检查,一边细细地向婢女询问。
“今日才疼的?昨日可有什么异常?”
“小公子昨日就有些饮食不振,倒没喊疼。”
“昨日都吃了什么?”
那乳母模样的妇人将菜单报了来。
“昨日又做了些什么?”
“早上骑了一会儿马。午后就说没胃口,劝着进了些食。昨夜入睡前还好好儿的。”
谢怀珉收回切脉的手,检查完了孩子的口舌双眼,让乳母婢女把孩子的身子展开,在他腹部逐一按压。按到右下腹,孩子立刻挣扎,哭了起来。
身后一阵脚步声,停在了门口。谢怀珉知道,肯定是那当爹的听到儿子哭,过来探个究竟了。
谢怀珉让程笑生也检查了一遍,两人心中有数,彼此点了点头。
“如何?”男子沉声问。
谢怀珉道:“确实是大大肠痈。幸而病发得早,又一直用汤药控制着,还不算严重。可若继续拖下去,怕就危险了。”
其余的大夫们一阵窃窃私语,都面露难色。
大肠痈就是阑尾炎,在现代社会,不是难治的病。但是在古代,若汤药不见效,又不能动手术,发炎的部位化脓穿孔,引起腹膜炎,那病人难逃一死。幸好这孩子才刚发作,体温不是很高,腹部肿块不明显,炎症还没有恶化。如果此时给孩子动手术,还有希望救他一命。
谢怀珉把情况一一说了,低着头,等男人下决定。
一阵凝重的沉默后,男子沉声道:“你能保证做了手术,能救我儿性命。”
谢怀珉摇头,“大人恕罪,我没法做这承诺。任何治疗都是有风险,更何况是同阎王爷抢人?开刀子切除坏了的部位,可是同时,也会造成一个创口。肚子里坏了的肠子,肚皮上切的口子,还有令郎本身还是孩子,体质不如成人。这一切,都有可能造成极大的风险。”
谢怀珉的视线里,看到男人的拳紧握了起来。
“若是不做手术……”
“若是……那我的结论同诸位前辈的一样,令郎怕是熬不过去。”
那几个妇人听了,又啜泣起来。
男子一步步走到谢怀珉面前,两道凌厉的目光落在谢怀珉低垂的脑袋上。谢怀珉低头站着,背脊笔直,丝毫没有畏惧之意。
“既然风险如此大,你却依旧敢去做,就不怕救不回人而被迁怒?”
谢怀珉不以为然道:“所以我会把各种结果告知,由您自己来做决定。是放手一搏,还是眼睁睁看孩子痛苦地离去……”
“放肆!”一个尖嗓子的管事叱喝了一声,“你胆敢……”
“住口!”男子低喝了一声。
那管事立刻躬身退开。
男子走到床边坐下,取了帕子,给孩子擦去了脸上的汗水。
孩子呜呜哭泣:“爹爹,祯儿疼……”
男子深吸了一口气,暗哑着嗓音道:“爹知道。祯儿不是说要做像阿祖一样的男子汉吗?祯儿怕在身上开刀吗?”
孩子年纪岁小,勇气却可嘉,当即忍着疼,坚毅道:“祯儿不怕!祯儿将来要做大将军!”
男子摸了摸儿子的脸,侧过身来。
“动手吧!”
谢怀珉屈膝一福,“大人放心,小女一定倾尽全力而为!”
烧着精碳的银炉上煮着纱布和器具,雪亮的大银镜子一盏盏扛进了屋里来,折射着油灯的光,将屋子照得格外明亮。一张高脚长条榻摆放在正中央,铺设着干净的被单。孩子换了衣服,喝了麻醉的药物,已平躺在榻上,安详睡去。
谢怀珉借了一根头绳,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捆在脑后。
“我心跳得特别厉害。”程笑生的声音有点哆嗦,“这家人真的有点不对劲。我看那些家丁,怎么都像阉人呢?”
“咱们是来救人的,管别人家的事做什么?”谢怀珉正用特制的肥皂反反复复地洗着手,“别耽搁了。孩子小,我给他的麻醉药剂量也不大。得在他醒来把手术做完!”
程笑生深呼吸,定下了心来。
“师妹呀师妹,我现在真心佩服你那男人了。喜欢上你这么个胆大无拘的人,他也真是口味奇特。”
“不咸不辣,不做冤家。”谢怀珉满口胡诌,笑道,“他可是我做了八辈子尼姑,才求来的好男人呢!”
镜影生辉之中,纤细却不失稳健的手执着一把纯银的手术刀,准确地在孩子腹侧切下。
侧厅之中,奴仆同大夫们都守候在外间。里屋里,男子坐在窗边,看似在闭目养神。
天色已亮,大地还被笼罩在一层蓝灰的朦胧之中。男子云龙纹提花的锦袍在微光中折射着柔和的光泽。
东屋忽然有了动静。男子敏锐地睁开了眼。
不等他发问,管事就立刻来报:“陛下,那头手术做完了,大夫这就过来。”
男子起身,一言不发地朝外走。在外间守了大半夜的大夫们也被惊动了,全都忐忑不安地面面相觑。
门开了,那个年轻女子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男人这才意识到,她一直光着脚。
虽已是春末,可晨昏依旧十分凉。这女人就这样光着脚站了一夜,足尖冻得发红泛紫。
“大人,手术很成功。令郎体内病坏的部分不算严重,我已将其顺利切除了。他再过半个时辰就会醒来,您可以去看看他。术后的照料,我也已交代了。我会暂时在府上打搅数日,直到确定令郎的伤口愈合,不会反复为止。”
男子本来正想开口,没想谢怀珉把他想说的话先说了。他眉毛轻舒,道:“这样正好。我家管事自会将你们安排好。”
谢怀珉又道:“我师兄还需回去住持医馆,留我一人就够了。”
“丫头!”程笑生低声道。
“我拿得定。”谢怀珉朝他投去安抚的一瞥。
程笑生本来就是个听谢怀珉指挥的人,这下也只得同意了。
“安排谢大夫住隔壁吧。”男子吩咐,“再……给她取双鞋来。”
谢怀珉一愣。男子却是已经同她擦肩而过,大步看孩子去了。
谢怀珉这才抬起头,却只望见男人高大宽阔的背影。
送走了诸位大夫和程笑生,谢怀珉就在小公子屋里的外间的床榻上歇下。她也实在是累得狠了,头一挨着枕头,就睡了过去,一直睡了两个多时辰,才被婢女摇醒。
那孩子麻药效果过了,疼得醒来。谢怀珉仔细检查了他的伤口,又给他重新换了药,哄他入睡。
麻药发作后,孩子不觉得疼了,精神好了些。他盯着谢怀珉,好奇地问:“你把我的肠子切掉了,那我以后吃饭怎么办?”
谢怀珉不禁笑起来,用手在孩子身上比划着,“我只切掉了这么一点,不妨碍的。你剩下的肠子,还有好长好长,都可以把你自己绕好几圈。”
“你骗人吧!”
“我可从来不骗人。你将来长大了就知道了。”
孩子睡下后,谢怀珉轻手轻脚地从里间退了出来。一转身,就见屋里多了几个人。
为首的,自然又是那个一家之主的男子。
此时正是午时,天光明亮,屋内一片清晰。谢怀珉这才看清了那个男子的长相。
深刻俊朗的五官,眉如断剑,鹰目熠熠。比起英俊的容貌,这个男人浑身散发出来的上位者特有的气场,反而更加令人注目。
谢怀珉在这个世界混了这么多年,可所接触的大都是朴实可爱亲切的基层群众。就算萧暄做了皇帝,可是他这人虽然是马上君王,下了马却是走亲民路线。谢怀珉这还是头一遭直面这种浑身上下散发着王霸气质的男人。
她中规中矩地欠了欠身,说:“孩子目前情况挺好的,伤口也没有感染,精神也好。只是还需要密切关注,不能疏忽。”
男子缓缓点了点头,“辛苦大夫了。你劳累了一夜,早饭也没用,我吩咐做了一桌饭菜,你好好用个午饭吧。”
谢怀珉道了声谢。那个男子没了声音。谢怀珉觉得怪异,抬起了头,对上男人正审度她的目光。
谢怀珉大囧,别开了脸,“大人可还有什么吩咐?”
男子道:“你的口音,是东齐的?”
“是。”谢怀珉点了点头,“小女是从东齐来的。”
“过来多久了?”
“来到此地有月余,之前则一直在各地游历。”
男子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谢怀珉,整个场面又陷入了一种高深莫测的,充满了戏剧气氛的沉默之中。谢怀珉简直觉得尴尬症都要发作了。
“那么……”男子终于开口,“谢大夫去用餐吧。”
谢怀珉如蒙大赦,利落地从屋里退了出来,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她走了没多久,一个中年的管事走进了屋,朝男人行了一个礼,“爷,您也午歇一会儿吧?”
男人难掩一脸倦色。他揉了揉眉心,在榻上坐了下来。
“这个谢氏,可靠吗?”
“依老奴看,还是有几分可靠。”管事道,“她和她师兄都是东齐人士,一路行医到离国,施善济贫,颇受当地百姓爱戴。奴看她行事有度,镇定从容,遇事不慌乱。在治病一事上,又确实有些过人的手段。”
男人思索着:“我记得,好几年前,听到过一则有关东齐的暗报。东齐皇帝登基时就把后位空着,就因为本该坐上那个位子的女人,离他而去。我记得那个女子,是东齐名门谢家的女儿,也是个颇有名气的大夫。”
“您的意思是,这谢氏……”
“天下姓谢的大夫定不止那一个。只是既然她要给祯儿治病,就当把她调查清楚的好。连她那个师兄,也一并查一番。”
管事躬身称是。
伶俐的侍女端着水盆和衣物鱼贯而入。男人站起来,由着侍女给自己更衣,思绪却又回到了之前。
那个谢姓女子,不论是容貌,还是行为谈吐,都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男子不禁哂笑。
他虽然所见的女子甚多,可是真的没有怎么接触过女医。更何况这个谢氏也同寻常的有些学识的女子不一样,少了几分自恃有才学的矜持清高,多了些从容洒脱。
确实,好像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