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泄在清波江面上时,顺水漂泊一夜的小船,停在靠北一岸的水滩处。
此处并非船只停泊的渡口,四处不见屋舍人烟,隔着茫茫江面朝南望去,杳杳青山轮廓在晨曦中依稀朦胧,朝北看去,饶是一派天苍地芒的辽阔风光。
雪衣坐在船尾,撑着船篙将船靠案停住,看了眼屈膝侧卧在船舱里,枕着船头仍在酣眠的月玦。
“天已亮,你要去的地方我已照你所说渡你前来,起身上岸,就此别过。”
静静等待了两三息的功夫,月玦懒懒伸了伸胳膊幽幽醒来,却没有立时起来,翻个身屈立着长腿躺在船板上,睡意惺忪的双眼望着格外寥廓的天看了片刻,见确已天光大亮,才抻个懒腰坐起来。
“多谢,真是有劳你了。”
月玦道谢后跳下船板,孤身一人朝野草没膝的辽阔原野走去。
雪衣未曾起身相送,依旧坐在船尾,看着刚睡醒的月玦脚步尚有些轻浮不稳,一边整理着松垮的白衣墨发,一边朝更北更深处探寻而去。
“几年不见,你弱了很多。”
雪衣突然开口,本是讥讽的话却听不出嘲弄之意,清泠如江水的声音淡然寡默,好像只是在陈述他所知道的一件事实:“看来恨无绝确实给了你极大的痛苦折磨,你的功夫,已大不如从前。”
月玦闻言停住转过身来,顺手将刚打理的一缕墨发随意拨在脑后,淡笑着回应雪衣:“是啊,如今我已不是你的对手,确实是弱了不少呢。”
月玦如此坦然甚至有些玩笑的语气,让雪衣微微愕然。
所有人练功无一不是从最基本的招式开始,一招一式循序渐进慢慢练来,远非一朝一夕之功。雪衣自幼习武,又是追求武功登峰造极之人,其中练功的各种苦楚他最清楚不过。
苦练多年才有的武功成就,若是因病因伤被废去大半,这对习武之人而言绝对是致命的打击。多少心坚志强的武者,因此变得潦倒困顿,一蹶不振,何况是自幼天赋禀然,武功早有大成的月玦?
可他却笑着坦然承认,承认自己变弱。
“你倒看得开。”
“这有何看不开?我习武又非是为了与人争高下较长短,更非扬名立万问鼎江湖。且我为人处世,向来懒于与人动手,武功弱了又有何妨,能防身保命便可。再不济,从头再来。”
“从头再来,说得轻巧。”
雪衣淡漠的语气终于有了几分不屑,他一撑船篙兀然跃起,下一瞬便站在了月玦身前,朝他伸出一只手来。
“今日之后,你武功是荒废是精进,皆与我无关,然昨晚你输给我,难道不做数了吗?”
月玦看了眼身前这只骨节匀称的手,愣了瞬息后咳咳干笑两声:“当年你输给我,作为赌注你将你的折扇交给我保管。昨夜你赢了,如今我也已将折扇归还,你这又是何意呢?”
雪衣闻言非但没收手,周身凛冽的气势泻出几分,更加逼近月玦一步:“你的账都是这么算的吗?当年我输了,愿赌服输将漉雪千山交到你手,如今你输了,难道不该把玉骨扇交给我?”
雪衣的眉眼与月玦有隐约的相似,只是却更为狭长更为幽冷,此时他目光如冰凝在月玦身上,像是他若是耍赖不主动交出玉骨扇,下一瞬他便要自己动手抢夺。
“你说的有道理,就是可惜,如今玉骨扇不在我身上。”
月玦甩了甩袖子,果然除了微微衣风,什么都没甩出来:“若是你还不信,大可搜上一搜,我的好孙儿。”
听到最后一句,雪衣脸色瞬间怪异难看起来,见月玦还不知死活的笑意吟吟,已静如深水的心竟被搅起一阵怒波。
“不要以为你是月扶天的儿子,我就不敢动你,别人敬你尊你,我却不屑。你若再出言冒犯我和祖父,现在我就杀了你。”
以眼神威慑了月玦片刻,见他依旧那副不知好歹的模样,雪衣这下却也渐渐冷静下来,大抵了解了这人先前为何说他懒于与人动手。
月玦惯会玩弄手段心计,长于三言两语之间寻人破绽,拿捏人的弱处,让人不自觉间陷入他设下的桎梏之中。人在被激怒惹恼的情况下,纵使原本武功高于对手,也容易被人抓到破绽一击制胜,与这些相比,直截了当的武功比斗倒显的粗陋稚嫩。
雪衣转眼间恢复原先的清高孤冷,这让月玦哑然失笑。
“果然自小养在雪机子身边的人,都是这么没有人味儿。你追求无上武功,这本无错,却也要以正道谋之。听我一句劝,雪机子绝非善心善意教导你武功之人,趁早离他远些吧。”
“管好你自己的事。”
雪衣撤回手掌,轻轻一跃再度跳回小船。
“至于玉骨扇,来日再向你讨要。”
雪义不领情,月玦也不在意,走回几步再度谢道:“此次还是多谢你助我,虽如此做并非是你你真心所愿。此去西风洛城,还请你一定多多帮衬她一二。”
虽未指名道姓,然二人心知肚明这个她是谁。
雪衣未再理会月玦,撑开船篙划动小船。
月玦亦不再多言嘱托,转身走向草木驳杂的原野深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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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
哐——
哐——
“起床啦——”
哐哐哐三声锣响突然炸开,本就破败不堪摇摇欲倒的两扇门板都要被震歪。
雪子耽眼睛睁开一线,就见一张放大数倍的黄脸贴在他面前,对着他瞅啊瞅。
唰的一下,雪子耽瞬间朝后撤了半个身,睡意全无。
见他醒来,眼前已重新遮去白皙肤色的女子摇了摇头,将锣丢在一旁后,拿起一身与她身上相差无几的杂色粗衫丢给他。
“你要是不想再被人当猴儿看,就把这身衣服换上。”
雪子耽看了眼怀里的衣物,虽然破旧,但却浆洗的很干净,还有一股淡淡的皂角清香。
昨日他初到龙阳又遭人猛烈追求,被眼前这个自称当朝丞相之女顾琳琅的女子救下。虽然他未曾见过真正的顾琳琅,但此女若是寻常人,定不会对扮作月玦的他有昨日那样的反应。
想到就算他不是顾琳琅,那他方到龙阳,她便以月玦旧识的身份送上门来,其中定别有用意。而若她确实是顾长祯的女儿顾琳琅,那丞相府一定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他若以月玦的身份助丞相寻回真正的爱女,说不定这位传说中铜豌豆丞相念在此事的恩情上,会助月玦一臂之力。
思绪再三后,雪子耽最终决定顺水推舟,登上了那只小船,顺便也假装承认此女就是顾琳琅。
就这样,他被带到了这间看上去荒废已久的破屋。
见那女子不知要做什么出了门,雪子耽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换上一身粗布麻衫。
等那女子再进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根长约三寸的木簪,显然是她徒手方做成不久。
“来吧太子殿下,让民女来替你绾发。”
女子说着便从怀中取出半块梳子,雪子耽见此,学着月玦模样淡淡拒绝。
“多谢,不过这等事,还是我自己来的好,有劳顾姑娘了。”
“那好吧。”女子也很爽快的将梳子簪子递给他:“那你赶紧收拾收拾,把脸上也涂上黄粉,一会随我去街上。”
“去街上?”
去街上是没问题,他确实要出去打探一下,只是为何要和这女子一起?
雪子耽道:“不知顾姑娘要带我到街上做什么?”
“作做什么?当然是带你卖艺了,不卖艺吃什么喝什么?我这几天卖艺的钱可都为了救你一把扬了,你不陪我卖艺怎么还我钱啊!”
女子说着,捡起地上凹凸不平的铜锣塞到雪子耽手里:“拿着,一会儿不用你唱也不用你跳,你把眼蒙起来当个瞎子,我表演完后你叫声大爷大妈俊男靓女行行好,让他们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就好。”
听到蒙眼当瞎子,雪子耽一惕,心道莫非是这女子看出他眼睛异于常人,故而才让他扮瞎?
“为何装作瞎子?如此岂不是骗人?”
“装瞎子自然是为了博取同情了,这样人们心一软,自然多给你几个铜板。另外这怎么能算是骗人呢,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大家好!”
雪子耽闻言心头疑云更甚,那女子已有些不耐,可还是解释道:“你要是不把脸遮起来,不认识你的人还好,这要是被熟人看见,抹着黄粉都不济事。想你堂堂皇子当街卖艺,你丢得起这个脸吗?再者,你这姿色黄粉也难遮,这副样子出去,人们给你的赏钱,可比同情你个瞎子多多了。”
“可我为何要随你去卖艺?”
若要还钱,只需他去城中雪家的银庄里取些银子就是了。
“你傻了啊月玦?你好不容易回龙阳,难道就不想做点什么吗?街头卖艺是假,打探消息才是真啊,现在有什么人能比街头巷尾的市井流民更灵通的?”
雪子耽默然不语,只觉眼前这个女子,知道的东西可能要远比他想象中的多得多。
“另外你昨天现身闹市,势必会惊动不少人,也定有不少人猜到了你的身份,如今他们该动的也都会动起来。如今龙阳城中的形势十分不分明,现在你暂且不要露面,也好暗中看看这些人都有什么动作,也好根据他们的作为,分辨何人心向于你可以拉拢,何人又想将你除之而后快需引起警惕。”
雪子耽听了女子说的这番话,脸上虽依旧面无表情,心里却已是万分惊诧。
这女子竟与他想到一处去了?
且听她言语之意,好像知道月玦此番回龙阳是要做什么,还站在他这一边?
若她真是丞相之女,难道顾长祯其实是向着月玦的?
还是……这只是博取他信任的手段而已?
雪子耽沉思片刻,转而淡淡一笑未曾说什么,背对着坐到一边解下发带,用犹带湿润的木簪重新绾发。
女子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环抱着双臂静静打量着他,在雪子耽束好发转过身时,她紧绷的面色婉然一笑,说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