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楼安回到流光院时,月玦正卧坐在躺椅上,面色苍白双目倦敛,不知是睡着还是在养神。
感觉到有人靠近,月玦缓缓睁眼抬起头,秦楼安站在明光里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
直到她走到他身旁,才见那双顾盼生姿的凤眸已失了往日神采。
月玦缓缓坐起来,杨昭适才闯进流光院而未被发现,他便知她不在府中。只是没想到,他不过睡了短短光景,她却如换了一个人,失魂落魄。
“公主...”
月玦站起身,什么话都还未说,眼前人突然将他抱住,连同她身上裹带的寒意紧紧贴在他身上。
感受到伏在他胸膛上的人似乎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月玦从猝不及防中回神,缓缓揽臂将她圈在怀里,瞬时间他便觉被人抱得更紧。
嗅到他身上独特的雪莲香,秦楼安敛下长睫倚靠在他胸膛上,时深时浅、时急时缓的喘息声带着贪婪意欲,往日里这股让她安心凝神的香,如今却让她愈发不安,她不知道哪一日就会彻底消弭。
二人静静抱在一起,感受到彼此胸腔中的跳动。
这一切就像一场梦,秦楼安从来没想过,她竟然会与月玦有如此亲昵的举动,更未曾想过,曾经对他深有顾忌的她,竟会舍不得他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秦楼安睁开湿润的眼将他放开,抬头看去,正迎上他一双满是担忧的眼。
“月玦,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秦楼安替他整理着被她弄乱的衣衫,淡淡开口:“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雪柒,是紫菱宫的宫主。我的师父,是你师父的宿敌雪机子,雪子耽他是我的师兄。”
秦楼安颤巍巍掀起长睫去看他,却见他面不改色,一双眼似化作春水,温柔地宣泄在她身上。
一点都不吃惊吗,“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月玦点头,“雪子耽初入宫之时,在掩瑜阁后面的青石路上恰巧碰到从太医院取药回来的你,你二人之间的举动不像不相识,便大体猜到了。”
秦楼安好不容易平稳的心又剧烈一颤,忍不住攥拳朝他肩头捶了一记。
“你既然那个时候就知道我是雪柒,为何不向我讨要血灵芝?难道你不知道它在我手上吗?”
未曾想到她突然坦白身份,竟是为了血灵芝的事,月玦神色一怔扯了抹苦笑。
“若我那个时候向公主讨要血灵芝,只怕公主也不会给我一个东景质子啊。”
“你...”
听他语调轻松,一副完全不知轻重的样子,秦楼安愁苦得摁着额角,未几又猛得抬头看向他。
“那你知不知道,现在血灵芝已经不在我手上了。小故子与朱砂假死逃脱的事被雪子耽发现后,他以此事威胁我与我做交易,将血灵芝换走了。”
想到雪子耽为了她竟然违抗他一向敬重的师父,甚至还重伤在身。愧意与悔意顿时又灌满了她整颗心,喟然长叹都舒解不了心头半分压抑。
“适才我去紫云宫偷血灵芝,师兄好不容易答应还给我,可却没想到师父竟然突然出现。月玦,就差一点,就差一点点我就拿到了,可是现在,我不仅救不了你,师兄为了我也受了重伤...”
“公主为我去紫云宫偷血灵芝...”
心底最深处的柔软似乎被人狠狠一戳,月玦将身前人往怀中拉了拉,将她鬓边有些凌乱的碎发理到耳后,轻轻抚摸着她柔顺的墨发。
“公主,生死赖以天定,本就强求不得。能与公主相识一场,我生而无悔,死亦无憾。其实这些年来我也早已看开了,也只是,有那么一点不舍而已。”
“什么强求不得?我偏要强求。你与我相识一场无悔无憾,可你若是死了,自然一了百了,可却将全部的悔恨遗憾都留给我,你忍心吗?”
“嗯,不忍心呢。不过公主是不是...喜欢我?”
见他依旧云淡风轻得笑着,秦楼安心头烧着的急火简直要把她吞没。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你要是死了,就算我喜欢你又如何,我才不要喜欢一个短命鬼!”
月玦怔了怔,短命鬼吗?
捏了把她通红滚烫的脸,并未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问道:“雪子耽是伤在雪机子手里?我想见见他。”
提到雪子耽,秦楼安默然一僵,也未曾在意月玦为何突然话锋突转。
未几,她便派人去准备了马车,二人简单收拾了一番后登上马车朝皇宫而去。
一路上她将在紫云宫中的事说与月觉,雪机子以雪子耽的命威胁她,她不能不管不顾他的死活,可也不能将血灵芝交出去。
一旦交给雪机子,再想拿回来便彻底无望了。
僵持之下,她只得将她父皇也在寻找血灵芝的事透漏出去,紫云宫中雪机子与雪子耽打斗早已惊动了金吾卫,秦昊得知消息后也立马赶来。
秦昊知道掌有血灵芝便是掌握着月玦的命,他自然想让这只随时觉醒的老虎为自己所用。
退一步来讲,就算月玦不能为他所用,可只要血灵芝还在他手里,月玦纵是再有能耐也只能徒劳等死,不会如代衡般成为他的祸患。
秦昊想清楚这一点,说什么也不会让血灵芝落到他人手中,秦楼安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所以现在血灵芝,是在皇上手中?”
马车中,秦楼安点点头,“是啊,血灵芝在我父皇手里,总比在我师父手里强。至少父皇他还会权衡要不要与你做交易而救你。”
想到这里,她心里又燃起一丝希望,血灵芝只要还在父皇手里,便就还有机会。
大不了,她再去偷一次抢一次。
“皇上这可就是没诚意了,摘星楼上他分明答应要为我寻血灵芝,谁承想现在寻是寻到了,他却反悔了。那我也反悔,这买卖我不干了。”
秦楼安现在心情压抑实在不想笑,可听着他的抱怨,又忍不住无奈苦笑两声。
“我父皇他是担心你解了恨无绝的毒,却又不能帮他除掉代衡。加之他对你存有忌惮之心,担心你也会如代衡一样成为他的心腹大患。”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皇上连这点到底道理都不懂,连这点魄力都没有吗?连我这个身为质子的阶下囚都如此忌惮,未免太失天子风范。”
秦楼安懒懒斜眼瞥向他,“你说及我父皇时能不能放尊敬些?你如此说话,也难怪我父皇会忌惮你,好歹扮出个质子该有的样子。”
“我下次努力一试。”
秦昊到底是一国之君,又是在西风皇宫中,那是他的地盘。雪机子纵是再放肆,也不能强行与皇帝抢东西,无奈之下也只能作罢。
雪机子虽然伤了雪子耽,然却掌有分寸,并没有真的杀了他。
事罢为他简单疗伤后,雪机子便被秦昊接到了朝龙殿中,至于说了什么,秦楼安就不知道了。
这次入宫,她并不想惊动父皇,也不想惊动任何人,让车夫直接去紫云宫。
她怕万一她师父还未离去,看见月玦二话不说便要杀,到时只怕是谁也拦不住。
不过,师父这次出山到底是为了什么?与月觉和三渡大师之间到底有何化解不开的恩怨?
外面车夫吁了一声,马车停了。
秦楼安当先跳下马车,环顾四周见没什么人后才示意月玦下来。
“公主如此谨慎,倒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个过街老鼠。”
她知道他是因为她心情压抑,才故意说些玩笑的话来逗她,可现在她心头乱麻实在疏解不开。
“师兄这次是为了帮我,也是帮你拿到血灵芝才受伤,我知道你二人有过节,然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再气他,或者是挑衅他,暂且容忍他好不好?”
“我从未想过与他有过节,也从未真心想过与他作对,我想他也是如此。所以公主放心。”
秦楼安点点头,二人一同进了紫云宫。
此时宫院中正有人在清理着地上的血迹,二人相视一眼面色凝重,轻声进了雪子耽歇息的地方。
淡紫纱帐中,雪子耽安安静静得阖目躺着,平日里的一身紫袍换下,只着一身洁白的中衣,盖在棉被里只露一抹肩颈。
月玦拂开帐帘,失了许多血的人面无半点红润,靠在身侧的右手也被包扎的严严实实。
秦楼安碰了碰月玦肩,小声说道:“他胸口中了一剑,也不知我师父有没有为他好好包扎,或者有没有内伤,你替他看一下吧,我到外面等你。”
月玦敛目应下,秦楼安出了房将门关上。
看了雪子耽片刻,眉宇间那几分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让他确定,两双紫瞳之间必定有莫大关联。
他是师父的什么人?
总不能是亲生儿子?
若是师父的儿子,雪机子又怎会容他活在世上,甚至还收为徒弟?
琢磨了片刻,月玦坐了床沿伸手去把脉。
“嗯?”
还未碰到他的手腕,那只裹缠着白纱的手竟突然抬起故意避开他。
抬眸看去,一双微睁的紫瞳正幽幽看着他,还带着几分警惕。
“放心,我并非趁人之危,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势如何,你没必要如此看着我。”
“出去。”雪子耽淡淡一声,朝里偏过头。
对于雪子耽冷漠的拒绝,月玦也并不觉得意外,若他欣然接受他的好意,那才是奇怪。
他也并非强人所难之人,若非是她交代的事,现在他便当真出去了。
察觉到月玦又要为他把脉,雪子耽再次收手躲过,偏过头来不悦得看他。
“出去,听不懂吗?”
“血灵芝的事,谢了。”
雪子耽闻言眉头微攒,重又偏过头去。
“不需要,我也不是为你。你也没必要因此为我查看伤势,我没事。”
雪子耽的声音无力沙哑,透着强烈的拒绝。
“我查看你的伤势,也不是为了你。”
月玦伸手把了他的手腕,他却像个生了病不肯喝药的孩童一般,开始剧烈得反抗。
怕他伤口出血,月玦无奈将他放开,站起身看着他。
“闹什么?挣扎得比杀你还厉害?”
“你出去,我不需要你给我把脉。”
月玦叹了口气,朝门口处看了一眼,她师兄这么不听话,她自己知道吗?
突然一股浓郁的血腥气传来,月玦重又看向床榻,雪子耽适才还露在外面洁白的衣襟已被染红。
伤口果然又裂开了吗?
“得罪了。”
雪子耽尚未反应过来,便觉身上一凉,偏过头才见盖在他身上的棉被已被掀开,正欲起身反抗,却又被站着的人定住。
“放开我。”
“真怀疑你师父是不是你亲师父,竟然只是仅仅封了你的穴道止血,连包扎都不给你包扎。”
雪子耽一双紫瞳中烧起怒火,却又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月玦将他浸血的中衣用剪刀剪开。
“这是师父对我的惩罚,我自愿承受,与你无关。”雪子耽看向月玦,“滚。”
“对你的惩罚?你犯了什么错?为何要承受这种动辄便会丧命的惩罚?”
月玦说完起身出了房,雪子耽见他撇下一言竟当真滚了,闭阖了双目松了一口气。
可没想到,他只是出去端盆热水而已。
见他拿了棉巾蘸了热水,熟练的拧干给他擦拭伤口,雪子耽自知无力反抗,干脆闭眼不见不烦。
“国师大人如此不情不愿,不会就算被我救了,日后也会寻短见吧?”
雪子耽不答,月玦又道:“国师大人可千万别死,你对我而言,可还有大用。”
雪子耽依旧不答,现在他像个木偶,任由月玦提拉拖拽,身上的伤口片刻便被包扎好了。
“杀你吗?”
雪子耽突然开口,正擦着手的月玦知道他回答的他上一个问题,于是说道:“你杀不了我,紫瞳者,帝王之相,现在你还不解其中真意吗?”
雪子耽从未深究过这句传言的真意,他只知若非这双异于常人的紫瞳,他生来便会死,师父也不会救他收养他。
月玦将他解开,把棉被重新给他盖上。
“你自己慢慢参悟吧。只是雪机子如此待你,你不恨他吗?”
“不恨。”雪子耽回答的很干脆,“月玦,我们不一样。”
他和他不一样。
他身边总是一群人围着他,他有资格去选择喜欢谁,选择恨谁。而他只有师父和师妹,恨也是,不恨也是,既然如此,又何必去恨。
“没什么不一样,皆不过是身不由已之人罢了。如果你愿意,或许我们可以做朋友?”
雪子耽紫瞳兀然睁开,片刻,又偏了头去。
“我不愿意,我要做的是赢你,杀你。”
“那随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