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玉粉黛四目紧盯下,秦楼安最终拒绝了几乎沾到唇上的红烧肉块,道了声不喜油腻。
东景龙阳人杰地灵,自古大贤名士辈出,素有礼仪贵都之称,且向来视西风为粗鄙蛮野之人,最是讲究礼尚往来。
然现下在洛城,公主府里,她这个粗鄙蛮野之人偏要拉月玦入乡随俗,若再胆敢与她礼尚往来——
轰出府去。
讲清此点规矩后,二人沉寂下来,各吃各的。
秦楼安边吃边思考要从何处问起,一边留意着月玦手中的筷。
喜甜喜酸不喜辣,经过她的观察这便是月玦大体的口味。东景人多数不怎么能吃辣,这点她去穷乐寺之时便已留意到。
至于甜,恐世间无人不爱,喜酸...他是要生儿子吗?
脑子里莫名其妙跳出来的想法,让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粉黛吓了一跳忙给她擦嘴递水。
虽自觉失态,然她却已不觉尴尬,秦楼安慢条斯理喝茶润喉清了清嗓子,该说些正事了。
“我父皇为何会令雪子耽将自西南传回的塘报送于你查看?”
事分轻重缓急,比起楚妖,西南战事紧重,秦楼安先问道。
“公主此话应该去问皇上,或者是国师雪子耽,圣心难测,我亦难度不透。”
月玦放下碗筷看向她,秦楼安又问道:“先前我父皇欲招纳你入朝为官之时你执意拒绝,现下又为何肯接手西南塘报过问战事?可不要告诉我,你是圣意难违。”
“公主以为,皇上为何会如此痛快放我出宫?”
月玦呷了口茶继续说:“那晚皇上要我自己提赏,我便要求出宫回公主府上。皇上虽然未曾明面上说,却叫雪子耽送我回府时将塘报一并送来,这便是皇上允我出宫向我所提的条件。”
月玦放了茶盏皱眉:“说白了,我就好比被掌柜压榨的穷伙计,出着苦力却挣不着半个子。可皇上并又非一般掌柜,乃是西风之主。店里的伙计偷个懒出了错顶多是被打一顿,我可是要脖子上挨一刀。”
听着他暗含抱怨的话,秦楼安皱眉,不过倒也确实是那么回事。
父皇明面上让他进宫领赏,实则却打着要蛮不讲理将他扣在宫里为他出力的如意算盘,可月玦并不轻易受控于人。二人便以行赏这一冠冕堂皇的噱头暗中做了场交易。
父皇放他出宫,他替父皇做事。
这又转回她第一个问题上,父皇为何执意要他插手西南之事?
父皇作出如此令人费解的决定,必是西南出了令人费解之事,而这件事极有可能月玦可以理解。
“是不是西南出了什么事?”
月玦身后的小德子突然抬起头来,对上她的目光后又快速低了头,显得有些焦灼不安。
月玦起身走到书案上挑了几封黄皮塘报拿过来。
“如今西南之事扑朔迷离,这些塘报所载消息莫衷一是,更有甚者自相矛盾。比起先前清一色的捷报,可谓五花八门,令人难以辨别实情,公主可自行看看这几封。”
秦楼安接下打开来看,塘报中有言骋平军于大风口剿匪千数,显然是献捷;有言军中粮草于壶口关处被劫,请求朝廷补给,且是八百里加急的求救急报;亦有言军中生出瘟疫,加之水土不服,已多有士兵染病或伤或死。
秦楼安一一看下来后,发现果如月玦所说塘报上的消息五花八门,大多还是打了胜仗向父皇报喜,只有一两封求救急报混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阖上最后一封塘报,秦楼安疑云丛生心思沉重。
“为何会出现这种事?”秦楼安低声喃喃,转头看向月玦,“我父皇定是因其中几封向朝廷求救的塘报才重视本是捷报连连的西南战事,而你却在这些急报未到洛城之前便提到壶口关易遭敌军埋伏,骋平军水土不服等事....”
“所以皇上便硬生生将我牵扯进来?”虽然如此正和他意。
秦楼安一时哑然,提起茶壶给他斟了盏茶,“虽然我父皇如此做确实是有些不地道,然他肯将如此机密之事告诉你,便说明他信任你倚重你。何况现在木已成舟你也已被赶鸭子上架,你抱怨再多也无济于事。再说了,又不是我父皇不肯厚待你,是你自己骨头太硬不肯入朝为官。”
秦楼安将手中的茶递给他,说道:“既然事情已经如此,你不妨出手助我父皇一把,早日平定西南之事,也好救万民于战火之中。玦太子丰神俊朗又心怀天下百姓,这等事当然是义不容辞了,到时立下丰功伟绩受世人敬仰,是何等的风光。”
“公主的马屁...好响。”月玦接过茶无奈笑了笑,“其实公主不必如此褒扬溢美我,出宫的法子有很多,我若执意不肯插手此事,皇上也毫无办法的。”
他的意思是早就同意了吗,浪费她口舌!秦楼安睨了他一眼,现下离得近可见他眸中略有血丝,白皙的脸浮着一层虚弱苍白,她沉凝了片刻语气软下来:“不必过于操劳,注意些自己的身子。这本就是西风的事,我亦不会袖手旁观...谢谢你肯出手相助。”
“嗯?”颔首用茶的月玦抬头看了她一眼,展颜一笑:“我没事,公主不必担心。既然公主所言不会袖手旁观,那我便与公主说说自己的看法,也好让公主心里有个计较。”
“好,你说。”
秦楼安坐回去。
月玦点点头放了茶盏,说道:“自西南道昆城至帝都洛城,出了壶口关走官道需经癀南、潼川、梓州、夔州、洛西五道,全程近百余府,迢迢数千余里。以西风之制,官道沿途驿站每隔四十里设一处,如此自西南传回的塘报要经百余处驿站方才可送到洛城,其所需驿使马匹,所费时间财力,绝非蝇头小数,而公主且看——”
月玦起身走向书案指着堆叠甚高的封折:“这些是今日雪子耽新送过来的,除去群臣关于西南之事所奏于皇上的折子,自西南传回的塘报便有十封之多。如此多的塘报传送回洛城,不知要耗费多少人财物力,且其中所奏之事多是无关痛痒的小胜小捷,频传塘报岂非耗人耗财多此一举?”
秦楼安眉心突突跳了两下,倒并非是因书案上塘报之多,而是震惊于月玦对她西风各道各州各府,甚至各驿站,都已熟记到信口说来如数家珍的地步,这也是如他先前所说,是顺便了解吗?
现在并非问这些的时候,秦楼安起身走到书案旁,看着案上折子说道:“先前捷报频传之时,我只当是三皇兄秦夜轩急着邀功才频繁向父皇献捷,如今看来倒不是那么回事。”
显赫的战功对于夺嫡之争固然重要,秦夜轩打了胜仗急不可耐的让父皇知道也在情理之中,只是频频献捷未免就太急功近利,父皇不旦不喜,还会心生厌感。
她的三位皇兄中,秦夜轩年纪虽最幼,然却最具城府并非愚蠢之人,定不会作出这等惹父皇不悦之事,何况现下这塘报中还有八百里加急催粮催药的求救急报。
“如果这些塘报不是秦夜轩所要传回洛城送到我父皇手里,那又会是谁要如此做?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秦楼安看向月玦,月玦迟疑片刻后才说道:“如果这些塘报并非三皇子所传,那塘报中所记载的消息便有待考证真伪,且极有可能是谎报军情。如此,是谁要谎报军情便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其背后的目的便是为了隔绝皇上耳目,以频胜频捷的乐观战况麻痹皇上戒心。如我所料不错,如今西南情势对三皇子与骋平军定已极为不利,这唯有的几封求救急报才应是三皇子真正想要皇上知道的。”
秦楼安心里顿时压了一块巨石,愈细思月玦的话,便愈觉得透不过气来。
“如今我父皇已命齐韦庸为西南特使前去察查战况实情,只怕现在还在路上未曾到...”
秦楼安又摇了摇头:“如果当真有人要隔绝我父皇耳目,想来定不会让齐韦庸安然到西南将骋平军真实的情况报给我父皇,现在...恐怕生死难料。”
“齐韦庸是皇上亲封的西南特使,如果他出了事,便一定会彻底引起皇上的怀疑,如此适得其反的愚蠢之举,幕后之人不会去做。”
秦楼安点头,月玦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说道:“其实纵是齐韦庸安然到了西南,报给皇上的塘报也不一定是真的。如今无人知晓虚假塘报到底来自何处,也许问题出在兵部?齐韦庸大人便出身兵部。”
“兵部?”
除了八百里加急的塘报直接送到朝龙殿交到父皇手中,其余的皆是送往兵部再由现在的兵部尚书胡关攸上报。
若说当真能伪造作假,兵部倒确实是最有可能的地方。除此之外,不远千里从西南送来的记有真是战况的塘报也极有可能被兵部压下。
“你的意思是说,现在兵部已经生了内鬼奸细信不得了?齐韦庸也指望不得?”
“目前没有证据,这也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
“如果当真是朝廷兵部出了问题生了奸细,那胡关攸必定脱不了干系。然如今最重之事还是要分清塘报的真伪弄清楚西南真实的情况,可若连兵部都出了问题,如今朝中还有何人能靠得住。”
见秦楼安神情有些落寞,月玦将昨日里买的糖炒栗子拿出来递到她眼前。可现在她如鲠在喉食不下咽,这栗子再香甜她也没什么胃口。
又不好拒绝他的好意,秦楼安接过剥了一颗送进嘴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咀嚼着。
“我已为公主找好前往西南的可靠人选,公主不必烦恼。”
月玦向她摊开手掌,里面是几颗被完整剥出来的黄澄澄的栗子。
“公主不是一直想让我解释为何要为楚妖赎身吗?他便是我所找的前往西南之人。”
秦楼安险些噎住,怀疑地看着月玦:“楚妖?广平楼的花魁?一个女子?”
倒不是她觉得女子不可成事,只是楚妖未免太离谱了些。且不说她是否深藏不露,即使她当真有本事又怎会同意去战火连天的西南?就算她当真愿意去,又如何信的过?
月玦很认真地点头:“公主可曾听说过银弓月卫?”
去拿他手中栗子的手止住,秦楼安几乎是吸了一口凉气。
银弓月卫,她自然听说过,直接听命于扶天皇帝的亲卫。听起来是保护皇帝安全的防御之人,实际上却是替扶天皇帝内监朝野,外窥西风。
东景立国之时雄踞其西的还是前朝大萧,两国因疆域之分时有征战,各自兼并吞没却成胶着之势,谁也不能将谁吞掉一统天下。
再如此打下去无异于穷兵黩武,两国化干戈为玉帛,和睦数十载。
后来大萧亡了,她的祖父秦政建西风而与东景对峙。
时至扶天皇帝在位之时,东景再起吞西风而霸天下之野心,银弓月卫应时而生,神不知鬼不觉渗透进她西风。最为过分者,当年与张襄同为丞相的蔡允,她父皇视为肱骨之臣的堂堂左丞,竟然是东景潜入西风朝堂的银弓月卫。
若非扶天皇帝骤然离世,蔡允的身份亦不会轻易暴露,此事被父皇视为西风国之大耻。
那时她尚年幼不知事重,现下想来只觉后怕,扶天皇帝的亲卫是西风的丞相,西风无异于赤身裸.体毫无秘密的站在东景面前,也难怪月玦对她西风之事如此了解。
可随着扶天皇帝的离世,银弓月卫便如人间蒸发一般不见了身影,也再也未曾在西风发现过他们的身影。
月玦现下却突然说起这个?
“楚妖,是银弓月卫?”秦楼安皱眉慎重地问道。
月玦浅笑点点头,见她脸色骤然而变,忙说道:“公主放心,楚妖虽然是月卫出身,然却不会再做对西风不利之事。毕竟他们的主人,早已不在人世。”
“你是月扶天的儿子,她自然也会听命与你,或者...景宣帝?”
“不会,他们只认一个主人,就是我父皇。即使是我,也无权命令他们做任何事。楚妖之所以肯听我的安排同意去西南,也只是他觉得我值得他听命而已,再者便是他有把柄握在我手上。至于景宣帝——”
月玦自嘲地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对于这些秦楼安已有些听不进去,她问道:“月玦,你实话实说,你是不是也如你父皇一般,想吞并西风一统天下?”
闻言,月玦不语,只颔首敛目微微笑了笑。
子承父志,天经地义,通过他唇角的笑,秦楼安知道他未说出口的答案,定定看着他。
“就算曾经我再有野心,现下不也是乖乖待在公主府为皇上看折子吗?公主别这么凶的看着我么。”
……
秦楼安嘴角忍不住微微抽了抽,他这是撒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