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红坊街。
莱约克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一座民宅的房顶,旋又鬼魅般消失。
下一刻,他在民宅旁的小巷里再度现身。
再下一刻,他的衣袂又掠上宽阔的大道。
腾挪闪跃,来去自如。
身为黑街兄弟会里里最有前途的杀手,这种程度的移动对莱约克而言只是家常便饭:他的目标们往往在措手不及的错愕间,就被取走性命。
除了今天。
莱约克缓缓移步,跨过一片血泊。
宽阔的街道上,暗沉的鲜血几乎浸透了每一条砖缝,几十具尸体,杂陈其间,横七竖八,既有缠着黑绸的兄弟会精锐,也有绑着红头巾的血瓶帮中人。
轻风从尸堆里吹起了一块黑稠布,带出烈烈风声。
莱约克却如羚羊般猛然回头,对着向他飞来的黑布怒吼一声!
他的身形再次消失!
杀手再一次出现时,已经在对面商铺的招牌上了。
风声平息。
黑稠颓然落地,恰巧在莱约克刚刚所站的位置。
而莱约克则死死地盯着那块绸布,目眦欲裂。
看上去就像这块绸布正追在他身后,而他在尽力摆脱着追击似的。
远处传来隐隐的厮杀声。
杀手的衣袂开始飘动——风声再起。
下一秒,莱约克略显焦急的脸容突然一收,取而代之的是冷静与狠厉。
电光火石间,莱约克含胸弓身,他的弯刀以诡异的角度传出左腋下,如阿曼巴蛇捕食,雷霆般刺向自己的左后方!
刺向他身后的空气。
然而……
“嘶啦!”
衣帛撕裂的声音传来。
拂面的微风突然一转,急剧增强,刮得风声大作!
杀手跃下招牌,在空中翻滚,但他的嘴唇已然翘起。
一刀命中。
莱约克平稳无声地落地,在心底默默道。
“‘随风之鬼’,罗尔夫。”
在渐渐远去的风声中,他轻声道出对手的名字。
“我们终于见面了。”
莱约克抬起弯刀,满意地摸了摸刀尖上的鲜血,脸上的焦急和愤怒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略见癫狂的兴奋。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在重新响起的风声中,另一个声音隐隐约约地传到莱约克的耳中。
“所以你是‘静谧杀手’莱约克?”
“真是个不错的绰号。”
这是个陌生而阴柔的男性嗓音,随着此起彼伏的风声,从四面八方飘来。
“是你运气太好呢,还是真的感觉到我的位置了?”
但莱约克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四周,依旧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声不吭。
那个嗓音在风声中响起,如挂铃般清晰:
“你这样的杀手,在兄弟会太可惜了。”
随着风声落下,一个身影出现在莱约克面前的道路上。
一名穿着灰色紧身服,脸上刻着刺青的青发男子,嬉笑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边锁骨。
那里,一道伤口正慢慢流出血液。
看清对手的刹那,莱约克的瞳孔遽然一缩。
他先前的一击,本该完美刺向对手的心脏。
在扎破心房血管的一瞬抽出。
结果……
自己的弯刀,居然只是擦过对方的锁骨?
面对眼前这个嬉皮笑脸的男人,莱约克惊讶了一瞬。
但经验丰富的莱约克迅速伏低身子,回复冷静,默默准备下一击。
一个杀手,永远都要对自己的下一击,有必杀的信心。
看到对手的反应,刺青男子——被称为“随风之鬼”的罗尔夫也微微一凝。
此时的莱约克眼神阴鸷,纹丝不动,像雕像一样立在地上,如生根老树,悄无声息,却令人不安。
“嗯,也许你不像传闻那么弱。”
罗尔夫轻哼着点了点头,略带忌惮地拉开双足,算是对对手的认可。
莱约克则一如既往,一动不动。
眼看下一次交手就在眼前。
但几秒后,被称为“随风之鬼”的罗尔夫脸色一变。
“算了,”罗尔夫转头看向另一条街道的方向,“没想到啊,喀尔卡居然被莫里斯干掉了,我该说,死胖子不愧是兄弟会的六巨头之一吗?”
罗尔夫转过头来,眯眼看向依旧静谧阴沉的莱约克。
“我躲一躲去,但别误会,”随风之鬼轻哼一声:
“我们的游戏还没结束呢,‘静谧杀手’。”
下一刻,随着风声突起,罗尔夫消失在眼前。
莱约克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整整三秒。
三秒过后,他才缓缓地松出一口气,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
与此同时,莫里斯,黑街兄弟会的六大巨头之一,人口生意的掌薄人,就满脸凶狠地带着一队手下,出现在转角。
“老大!”莱约克立刻直起身子,向着莫里斯致敬。
“是‘随风之鬼’罗尔夫。”面对对方的疑惑,杀手对着敌人远去的方向努了努嘴。
胖大的莫里斯点点头,把手上的一个人——或者说,一具尸体随意地抛落地面。
死者是一个壮硕的男人,只是死前似乎极为痛苦。
要是兄弟会的专属黑医,怪医生拉蒙在这里,那他很快就会分析出:
眼前这个壮硕的男人,是来自东大陆基瑟里草原,游牧部落的异能战士,血瓶帮的中坚人物,“战狼”喀尔卡。
他在死前嘴唇发紫,眼角充血,指甲呈粉红色。
死因是……当然,窒息。
“找到其他人了吗?”莫里斯脸色凝重地问。
他跨过喀尔卡的尸体,丝毫没有除掉一个血瓶帮强敌的喜悦。
莱约克努力说服自己把注意力从尸体的身上拖回来,脸色沉重地摇摇头:
“没有。但是我在好几个地方遇到了透明的阻碍,有时在身前,有时在身后,就好像……空气突然凝结了一样。”
“我们被迫分开,不得不各自绕路,以期汇合。”
“空气?”莫里斯眼眸微凝。
杀手比划了一下,语气里带着凝重和担忧:
“对,我起初以为是老大你,但是那也太……”
莱约克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他的上司:
“我怀疑,血瓶帮里还有某个我们不了解的、能力跟您类似的强大异能者,而他今晚出手了。”
莫里斯没有说话。
他只是紧紧地皱起眉头。
几秒后。
“那不是异能。”
“没有任何人的天生异能,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在莱约克疑惑的目光下,莫里斯咬紧牙齿,面色难看:“那是‘空气墙’。”
“出手的,是气之魔能师。”
莱约克愣住了。
魔能师?
气之魔能师?
传言中,血瓶帮的两大首领之一?
莱约克努力回想起对魔能师的印象,却惊奇地发现:在好几年的黑帮生涯里,他竟找不到任何一丝与魔能师相关的清晰细节,记忆里全是谣言和传说。
血瓶帮里的魔能师。
他们就像……就像黑街兄弟会里的“黑剑”一样。
想起兄弟会里有关“黑剑”的传说,莱约克不由心中惴惴。
为了这次万无一失的突然袭击,兄弟会聚集了永星城本部的几乎所有精锐,编排成组,务求出其不意,一击致命。
但兄弟会的精锐们却在进攻的一开始,就被数股巨力和狂风给击散开来,莫里斯所言的“空气墙”神秘的出现,隔开红坊街各地,兄弟会强大的精锐力量,瞬间分裂成首尾不能相顾的多头蛇。
而在吟游者传唱的诗篇里,怪物多头蛇基利卡,最终是被英雄耐卡茹一个头接一个头,砍下所有脑袋而死的。
所以,用这种诡异的手段分散他们的,是多年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气之魔能师”?
莱约克勾起嘴唇,手里的弯刀兴奋地颤抖:
不是兄弟会的每次行动,都能遇到血瓶帮传说中的首脑人物。
这是难得的机会。
但他并未注意到上司的脸色。
“真特么倒霉……”
莫里斯,兄弟会里这位肥胖的巨头恨恨地啐了一口,脸上露出深邃而复杂的表情。
莫里斯的心里远没有面上这么安定,他听着耳边不断传来的厮杀声,辨认着方位。
“本该是我们聚集精锐,出其不意拿下红坊街的一场漂亮仗,但是……”
莫里斯冷哼道:
“刚刚那么大的动静,负责此处治安的西城警戒厅却没有丝毫反应——大概是被收买了,而整个红坊街也空旷成这个样子……妈的,我们被血瓶帮埋伏了。”
况且……
莫里斯咬紧牙关,脑筋在不住转动,心跳慢慢增快。
气之魔能师。
那家伙来了。
那家伙。
但是今天晚上,气之魔能师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它不该知道这些……
“我们有内奸。”莫里斯狠啐一口:
“回去之后我要把兰瑟的肺给挤出来,给的什么破情报。”
莱约克聪明地低下头,没有跟着上司一起咒骂兄弟会的另一位“六巨头”。
但是……
传说中的气之魔能师啊。
老大准备怎么对付他呢?
莱约克跃跃欲试。
然而……
“既然敌人是魔能师……”
莫里斯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扬声下令:
“那就撤退吧!”
话音刚落,莱约克和其他人们都惊讶地抬头。
撤……撤退?
只见莫里斯不容置疑地道:“我们袭击红坊街的行动,已经全面失败了。”
全面失败?
莱约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虽然遭遇了意外……
但是。
明明才刚刚开始啊?
而且,而且能把对方的首脑引出来……
“你们分散出去,对着所有的自己人传令:放弃目标,回返原路,全力突围!”莫里斯恶狠狠地咬着牙:
“我们回黑街!”
莱约克呆呆地看着果断的老大。
整整好几个月的准备……
那么高的代价……
就这么放弃了?
气之魔能师……
莱约克心中浮起止不住的疑惑和不忿:
气之魔能师,有这么可怕吗?
————
娅拉看着泰尔斯,脸上的表情逐渐隐去。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
但泰尔斯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直到对方呼出一口气,轻轻低下头。
“臭小鬼。”
娅拉面无表情,只是望着地窖里昏暗的地面。
害得泰尔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但年轻的女酒保很快道:
“你啊,你,有没有人跟你说过……”
泰尔斯专心致志地听着。
“你很早熟?”
这次轮到泰尔斯愣了一下。
早熟?
这个……
赶紧想想,穿越者前辈们遇到被本地人怀疑的时候,都是怎么混过去的?
男孩摸摸头,红着脸,不好意思地道:
“嘿嘿,我很早熟吗?哈哈,那个,娅拉啊,你的意思我懂,但是呢,我还是很享受目前的单身生活的,暂时还不想……”
“叮!”
娅拉的表情瞬间扭曲,一指头狠狠戳上泰尔斯的额头!
“小鬼,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
“还有,叫我娅拉姐姐!”
泰尔斯痛苦地揉搓着额头,却在眼前淡出一片记忆。
那是一个暖阳的下午。
“吴葺仁!dota2不是没了你就运营不下去!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啊!”
“适可而止‘一点’……怎么你最近老是在说同一句话啊。”
“喂喂,这可是二次元里的名言啊,当然要……你怎么还在排下一场啊喂!”
“哎呀,朋友拉我开黑,不好意思不去嘛!”
“就你的dota水平?啊呸!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啊!”
“又是同一句话……喂,我的游戏鼠标!”
泰尔斯揉揉脑袋,把这段记忆埋进大脑深处。
最近是怎么了?记忆闪回越来越多了。
虽然不是坏事,但它总在关键的时刻……
泰尔斯摇摇头,看着脸色已经不一样的娅拉,直白地开口:
“我要求的不多,我们只要穿过红坊街,逃到血瓶帮的地盘,从那之后,我们自己照顾自己。”
娅拉微微一顿。
“没人会知道你,娅拉,你不会惹上麻烦的!现在是黎明前的夜晚,最是黑暗,从下城区到红坊街,帮我们瞒过兄弟会的眼线,这对你而言应该不是问题。”
娅拉看着一脸期望的泰尔斯,面色微沉:
“为什么是红坊街?”
泰尔斯心头一振,感觉有戏:
“在其他地盘,也许我们一出现就会被兄弟会注意到,但是红坊街,红坊街是兄弟会跟血瓶帮地盘的交界,那里是我们逃生的唯一机会!”
“而兄弟会一定会花时间收拾奎德在废屋闹出的烂摊子,等他们反应过来,也不可能再追过红坊街!”
这一刻,自信而坚定的泰尔斯微微翘起嘴唇。
“呼!”
娅拉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在废屋吸引了所有人注意的时候,你们直奔红坊街,嗯,也算是个计划。”
“凭我的身手和经验,引开兄弟会的耳目,也不是没有机会。”
再睁眼的时候,她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而精明,凌厉而可怕。
仿佛变成曾经的另一个人。
就连泰尔斯也很少见到这副样子的娅拉。
“但是,你们到了血瓶帮的地盘,就安全了?你这手能耍兄弟会一时,但长久不了。”
娅拉冷冷地看着泰尔斯:
“黑街兄弟会里能人无数,战力超群,连跟他们对台的血瓶帮也落在下风,在发现奎德之后再想起你们,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而且之后呢,你们还能去哪?只要还在永星城,黑街兄弟会就总会找到你们的。”
“就算出了永星城,你又怎么知道,兄弟会的势力,不会比在永星城里更可怕,更肆无忌惮?”
娅拉的话仿佛瞬间击中了泰尔斯的软肋。
泰尔斯面色苍白地晃了晃。
对,他的计划还没有到那么远。
他能力有限,智慧有穷。
红坊街之后的事情,他根本无从猜测。
但是……
他们无路可走了,不是吗?
他们只有唯一的选择。
只有红坊街。
“那就是我们的事情了。”想到这里,男孩嘴硬地说道。
娅拉,一副精明狠厉模样的刀手娅拉,而非之前那个慵懒冷漠的女酒保娅拉,凌厉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
看着娅拉还在摇头,泰尔斯急了。
为了争取娅拉的帮助,自己已经浑身解数尽出……
他不能失败。
他的余光瞥见孩子们,拳头越发攥紧。
不能!
又不是玩足球经理!
不能失败!
泰尔斯抬起头,艰难地说道:
“我知道,相比于提供饮食,相比于送我匕首,这样的请求过分了。但是,请看看那边的三个孩子,他们的希望都在这个酒吧里了!娅拉,请你帮帮我!而且……”
娅拉挑起眉毛。
“而且……”
男孩很不愿意把下面的话说出口。
在他看来,这完全就是赤裸裸的逼迫和折磨。
但是……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没办法了。
“而且你还欠我一个人情不是吗!”
泰尔斯语气坚决地道。
“哈?”
娅拉略显诧异,但她随即失声一笑。
女酒保抽出腿上的一柄狼腿刀,摆到泰尔斯面前。
“人情?”
“你是说,你曾经建议我把武器改成这个样子,就觉得这是一个人情?好吧,那也算,但这个人情你也占太便宜了吧。”
泰尔斯看着狼腿刀,脑子里浮现和娅拉曾经的回忆。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娅拉娅拉,我想到能让你更快宰掉那只狗的办法了!”
“诶你这小鬼,说了多少次,要叫我娅拉姐姐!而那条莫里斯的臭狗已经在你的肚子里了,如果你还想活命,就别到处嚷嚷。”
“娅拉!就是这个!看看这张图!”
“咦!这种刀的样式和弧度……哪来的?好像挺有趣。”
“这叫狗-腿-刀!不管你信不信,可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武器呢!”
“呸呸,狗-腿,什么破名字,就算要用,也换个好听、威风点的名字好吗!还有,叫我娅拉姐姐!还有,什么另一个世界?少去冥夜神殿看话剧,那里的人都神经兮兮的,当心把你的小脑瓜儿看傻了!”
泰尔斯想到这里,摇摇头,把回忆赶走。
他坚定地,一字一句缓缓说出下面的话:
“不,凭的不是这个人情,凭的是……是你把奎德刺激成这个样子,让他失去理智发疯,害得乞儿伤亡惨重,害得我们只能出逃的人情。”
泰尔斯沉重地说完这句话。
话音落下。
娅拉瞪大了双眼。
女酒保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美丽的眼睫毛不停抖动。
“你,你怎么……”
泰尔斯本来心里还有些忐忑。
但看着娅拉的表情,他终于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是的。”
泰尔斯点点头,心里有些沉甸甸的。
“是你弄伤了奎德的手吧?他动手的时候,一边咒骂,一边叫着你的全名。”
也多亏他的伤手,奎德没在第一回合就把我干掉。
泰尔斯沉重地想道。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奎德之前也许是来落日酒吧喝酒,惹到你了,然后他就不知道怎么的发疯失智,冲进废屋里来,宰掉了……宰掉了一半的乞儿。”
当然,还有很多蹊跷,比如从未现身的里克,比如一夜消失的打手们。
泰尔斯眼神晦暗。
“是吧。”
“所以,今晚的事情,跟你有关吗?”
这一刻,泰尔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娅拉眼里的颤抖。
该死的小鬼。
娅拉在心里咒骂道。
但她手上的狼腿刀不断颤抖,出卖了她此刻的心情。
太聪明了点。
不就是几十个乞儿嘛……
娅拉心里颤抖着,硬起心肠,努力说服自己:
我是混黑帮的,对,我很坏,我,我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怎么会,怎么会在意这点小,小……
她把手上的狼腿刀越捏越紧。
娅拉深吸一口气,思绪凌乱。
不。
那些人……
那些,乞儿……
他们又不是,不是我亲手杀的,跟我无……无关。
娅拉狠狠咬牙,眼中的情绪翻滚不断。
都是那个里克,那个该死的管账的。
跟我无关。
无关!
但是……
无关吗?
娅拉的眼前突然一晃。
她仿佛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婴儿,包裹在一块名贵的毛毯中。
那一瞬间,她的心脏沉重得几乎运不出血来。
“所以,请你帮帮眼前剩下的这四个乞儿吧,”泰尔斯的话把她从回忆里拉出:
“因为这是你,这是你欠下我们的人情。”
泰尔斯心里极度不适,但还是强迫着自己说出这句话。
娅拉沉默了。
女酒保紧紧闭上眼,一声不吭地把狼腿刀插回靴筒。
泰尔斯心中惴惴。
“当然,如果狼腿刀的版型也算人情的话……那,那就算上好了,债多不愁嘛。”
泰尔斯强颜欢笑地道,试图扭转一下压抑的气氛。
只是收效甚微。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
久得泰尔斯情不自禁地捏拳,在手掌心抠出血痕。
久得远处的三个乞儿开始瑟瑟发抖。
久得这股沉默,几乎压抑到令人窒息的地步。
终于,最后的最后,在昏暗狭窄的地窖里,娅拉缓缓地睁开眼睛。
眼神淡漠,平静无波。
“小鬼。”
她轻轻抬起头。
泰尔斯心中一凛。
“你真是个特别的孩子。”
娅拉默默地看着他,表情复杂难解:
“总是能一击命中,别人的要害。”
“奎德大概也是这么死的吧——被你一击致命。”
她的语气听上去竟有气无力,让泰尔斯心中忐忑。
但女酒保接下来的话,让泰尔斯如落冰窟。
“但是,没用的……”
娅拉一字一顿地开口。
“就算我肯帮你们,牺牲性命保护你们……”
而她的每一次停顿,都像要了泰尔斯的命一样:
“你也是不可能穿过红坊街的。”
那个瞬间,泰尔斯浑身上下都僵硬住了。
“因为今晚,黑街兄弟会将要袭击红坊街,进攻血瓶帮。”
“已经开始了。”
“今晚的红坊街,会变成永星城最可怕的战场。”
周围的时间好像痉挛了一下,花了好久才回到正常的时空。
“你……”泰尔斯回过神来。
他颤抖着双唇,大惊失色。
“你说什么?”
娅拉叹了一口气。
“所以,放弃吧,你也知道,既然红坊街已经是战场,那我再怎么厉害,哪怕拥有‘王国之怒’那样的实力,也不可能带着四个伤痕累累的孩子,度过两大黑帮巨头的火并。“
娅拉黯然道。
“不可能。”
泰尔斯震惊地望着娅拉,好几秒。
他机械地回过头,又看看远处三个已经把面包消灭得差不多的孩子。
科莉亚看到他看过来,还高兴地挥挥手:
四岁的女孩总是容易忘却伤痛。
然而……
然而。
泰尔斯恍惚地把头扭回来。。
“放心吧,”远处,辛提舔干净手上的面包屑,拍了拍依旧在惶恐的莱恩:
“泰尔斯会带我们逃跑的。”
“嗯,泰尔斯最聪明了,”科莉亚举起小半块面包,高兴地补充:
“他什么都做得到!”
莱恩握着断手,带着眼泪的他,既忍着伤痛,却也抱着希望,点了点头。
但地窖的另一边,在娅拉的面前,那个寄托着乞儿们信心和希望的男孩,却绝望地倒抽一口气,把自己的脸埋进双手。
“怎么会这样……”
“兄弟会怎么会在今天袭击红坊街……”
“为什么是今天晚上……”
“不应该啊……”
男孩喃喃自语,颤抖不已。
娅拉默然看着他,欲言又止。
“意外,又是意外……。”
“其他地方,我们根本去不了啊……”
“除了红坊街以及之后的西环区,兄弟会都有耳目眼线……”
“除非我们直奔下城一区,从那里去下水道,去诡道,那里是铁蝠会的地盘……”
“不行,铁蝠会早就臣服于黑街兄弟会了……”
“回去废屋?把奎德毁尸灭迹……”
“不可能,别的孩子早就知道了……”
泰尔斯脸色铁青,嘴唇苍白,额头上冷汗淋漓。
“总会查到我们的……”
“怎么办……”
“怎么办!”
看着男孩的样子,娅拉有些不忍心。
女酒保摇了摇头,拍拍他的肩膀。
“你们留在我这里吧,”娅拉叹了一口气,“我有信任的人,能把你们藏上至少一个月。但是无论如何,奎德死了,他们一定会来找凶手的。”
“我可以去找老家伙,”娅拉顿了一下,难堪地道:
“兄弟会里很看重老家伙的面子,你们……你们至少不会死。”
是的。
但是肯定生不如死——无望的泰尔斯在心底里补充道。
“有时候,”娅拉看着泰尔斯颓废的样子,感慨着这个聪明男孩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刻,“我们总要认命。”
泰尔斯眼前突然又模糊一片。
“葺仁,唉,她已经走了,你,你,你要节哀……呜呜……”
“我……我没事,放心好了……放心吧,伯母,我没事……真的没事。”
“我知道的,葺仁。呵呵,有时候,我们总要认命的。她既然走了,这就是我们必须迈过的一道坎,谁也不例外的,呵呵。”
“伯母……你……她……”
“要认命的……呜呜……认命啊……呜……”
认命。
我的命是什么?
穿越到这个世界上来,然后被宰掉吗?
我就活该接受它吗?
可笑。
读了那么多的书。
做了那么多的研究。
写了那么多的论文。
我又怎么会认命!
泰尔斯猛地抬起头,把娅拉吓了一大跳。
女酒保惊讶地发现,男孩不一样了。
他的眼里,此时充满了决绝和怒火。
“小鬼,你,你还好吗?”娅拉试探性地问道。
难以置信,她顶着男孩的眼神,竟有种想要错开视线的冲动。
泰尔斯突然吐出一句话:“兄弟会肯定会找凶手,是么?”
娅拉眯起眼睛:“嗯哼?”
“他们需要凶手。”泰尔斯淡淡地道,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只需要……一个凶手。”
娅拉皱起眉头。
这小子……
泰尔斯看向远处的三个乞儿。
男孩深深吸气,然后缓缓吐出:
“他们留在你这里。”
娅拉着着实实地一愣。
“他们三个,都留下,你也要留下,才能保护他们。你得告诉兄弟会奎德做了什么,然后告诉他们,这三个乞儿是你碰巧撞见的。”
泰尔斯毫无感情地道,仿佛眼前一切都失去了颜色。
“我会跟三个孩子串好口供,我才是,才是那个‘单独’杀害奎德的凶手。”
泰尔斯面无表情,却特别强调“单独”一词。
“什么?”娅拉惊讶出声。
但泰尔斯没有理会她。
“而这三个孩子,只不过是无辜逃散的乞儿而已,以落日酒吧的影响,我相信你能庇护好他们,”泰尔斯的语气不容置疑:
“兄弟会问起来,你就这么告诉他们……让他们来找我,来找黑发的泰尔斯。”
“来找杀害奎德的……”
“唯一凶手。”
沉默。
难言的沉默。
直到娅拉抬起难以置信的目光。
“那你怎么办?让我把你交出去吗?”
泰尔斯摇摇头。
“我自己一个人走。“
不知何故,娅拉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邋遢、瘦小、遍体鳞伤的男孩,已经下定了决心。
而没人能够阻止他的决意。
没人。
但是……
“别傻了,小鬼。”
娅拉咬着牙,皱起眉头:
“你连下城区都走不出去的。”
“兄弟会并非只有不能见光的生意……从乞丐到店铺,从混混到地摊,从流民到乡农,他们的眼线到处都是,隐蔽而广泛。”
“天一亮,兄弟会的人就会把你抓回来。”
“到时候你只会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求我现在就杀了你。”
她不能让他这么去送死。
毕竟他只是个……
娅拉神情复杂地看着男孩。
……小鬼。
泰尔斯转过头,眼里的死寂让人害怕。
“是啊。”
泰尔斯冷冷地道。
“我大概是逃不掉了。”
事实上,从睁眼看到这个世界以来,在兄弟会郊外基地待了一年,在下城区待了四年的他,深知兄弟会的手段和能力。
但是……
泰尔斯先是看看三个乞儿,然后直视娅拉。
“但他们可以活下来。”
他的目光褪去寒冷,清澈而释然。
“可以不用承受,奎德留下的痛苦。”
不,奎德,已经给他们留下了永生永世难以忘却的痛苦。
他默默地道。
可至少……
至少……
泰尔斯握紧了拳头。
娅拉神色一动,张大了嘴巴。
“小鬼,你……”
泰尔斯没有答话。
但下一秒,女酒保就伸出双手搭上他的肩膀,却没有看他,而是把自己的脸转到另一边。
“你……”
而泰尔斯能感受到,娅拉的双手,这一对以稳定精准而见长的双手……
正在微微颤抖。
“你会……你会……你会被……”
泰尔斯神色一黯。
但他抬起头,目光倒映出远处的不灭灯,仿佛明亮的焰火。
男孩的心情突然平静下来。
不。
他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唯一的地方。
男孩慢慢地勾起嘴角。
而我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念及此处,泰尔斯噗嗤地笑了出来。
命运啊,命运。
它真是个biao子。
不是么。
他看了看刚刚吃完面包,希冀地望着这边的三个——已经不再是乞儿的孩子。
泰尔斯转过头来,坚定但平静地看向娅拉。
“四点半了,过一会就天亮,你把该注意的地方都告诉我“
泰尔斯轻轻地开口,面对着脸色阴沉,双目通红的娅拉。
“我该出发了。”
娅拉心情一颤,失声道:
“你要去哪儿?”
你能去哪儿?
泰尔斯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
去哪儿?
“当然是……”
下一刻,在娅拉的视线里,那个狡猾可恶的小鬼咧开唇角,浮出酒窝,露出一个明亮而开朗的笑容:
“红坊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