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夏日的清晨,总是来得特别的早。才不过清晨五点,天边就已经隐约有了光亮。暑气还没上来,天气凉爽宜人。相较于寒冷而漫长的冬夜,人们总是喜欢在这样的早晨,早早起床出门。
不到六点,慕尼城就已经变得热闹起来。城墙上的士兵们,在往来巡逻。军中的民夫们,在喊着号子,搬运物资。墙边的矮屋前,一溜都是热气腾腾的早餐摊。有新鲜出炉的面包,有北方佬爱吃的煎饼,有飘着油花的肉汤。只要二十个铜撒尼,无论是下力的民夫还是魁梧佣兵汉子,都能吃个腰滚肚圆。
系着拉夫领,戴着高帽的绅士,三三两两的在街边散步,漂亮的马车,就缓缓跟在他们的身后,时刻听从主人的召唤。穿着漂亮裙子的夫人小姐们,流连于一家家昨夜刚上了新货的布店,成衣店,唧唧喳喳,闹个不停。
这样的天气,对住在街边窝棚里的难民来说,还算好过。男人们一早就出去找工作,看能不能撞上好运气,被哪位有钱的雇主相中。只要干上一天活,就能给自家的女人和孩子,带回来一大块黑面包和一小块肉。
女人们则忙着照顾老人和孩子。昨夜剩下的一点吃食,都给了要干活的男人,多余的一点,也紧着老人孩子,自己就只好饿肚子。好在天气不冷,还不算难熬。不像冬天,只要不吃东西,就冻得浑身发抖。
翻翻日历,已经是五月五日了。
按理来说,往常的今天就是卢利安传统的撒网节。每年到这个时候,沿海的港口。千帆云集。每一条渔船都会粉刷一新,挂上美人鱼船首像,升起锦帆,在祭祀祷告之后,奔赴大海,捕捞金色马哈鱼。
一天的捕捞结束。就会评选出同级别渔船中的各个奖项。贵族领主们为最优秀最幸运的渔民颁奖,人们载歌载舞,彻夜狂欢。直到天明。
可现在,过撒网节只是一个破碎的泡影。沿海的港口,已经差不多全都落到了斐烈人的手里。美丁城以南遍地焦土满目疮痍。美丁城以北,也是人心惶惶度日如年。哪里还有什么心思过撒网节。
不过,今天的慕尼城,倒是格外的热闹。
前段时间,法诺将军率领的慕尼城卫队。奔赴前线,很打了几场规模虽然不大,但却战果斐然的战役,狠狠挫了挫斐烈佬的气焰。
随着左翼的红叶骑士团和右翼的第十二军团站稳脚跟,美丁城以北的局面,看起来稳dìng了不少。前些天如过江之鲫涌出北门的难民潮,已经比平日少了很多。许多人都推迟了逃亡的计划时间,邻省也有不少商队冒险前来。
大家每天聚集在不知堂的战报公告下面。议论纷纷。士气高昂的期盼法诺将军,能来一场大胜。彻底稳固慕尼城的局势。
而今天,就是法诺将军后军出征的日子。军队是早已经在慕尼城南三十公里的黑石镇集结好的,只是因为要建立从慕尼城到前线沿途几个领地的运输通道,加上后勤补给和运输车队的缺乏,才没跟着法诺一同抵达前线。
不过现在,补给线已经建立完成。沿途的领主。都主动配合,大军清剿了附近盘踞的盗匪团,又在东南方向布置了防线,设立了延绵上百公里的烽火塔,以防备斐烈人从那边山区绕进来偷袭。
完成了这些。就只等补给完成,后军就要出发!
等到他们抵达前线,法诺将军手中的兵力,就会充裕不少。加上红叶骑士团和第十二军团的配合,谁说卢利安就一定会沦陷?说不定还能跟斐烈人来一场大战决战,把斐烈人赶出卢利安呢!
大家伙儿个个都这么想,这么盼。到了今天,哪里还在家里待得住,早早就启程前往南门大营。
后军远在黑石镇,可出兵的仪式,就在城南大营。
走在路上,大家伙儿就议论纷纷。
卢利安骑士仪仗队肯定是要出场的。没错儿!而且,他们还一准儿和以往一样,排在队伍的第一个。
仪仗队是卢利安最漂亮的骑士队伍,大伙儿看多少次也看不腻。
这里面选的可都是最英俊最挺拔的小伙儿,一般高的个头,穿着黑红相间的制服,戴着高帽儿,腰间别着长剑,骑着膘肥体壮的弗里斯兰马,迈着这种马特有的高抬步,列队往街上那么一走……啧啧……
别的不说,那些夫人小姐们,哪回不尖叫着晕倒几个?
仪仗队过后,就是号队。
三个人一抬的大号,足有八米长。前面粗后面细,金光闪闪。号手走在最后面,鼓起腮帮子使劲吹,三十多个长号一起出声,声音能传出几十里地!全城的鸽子和城外树林的鸟儿,再加上云里的云雀,都被惊得扑棱扑棱乱飞,那场面,可壮观极了。
号队过后,就是锣鼓队和威风旗队。
锣鼓队那帮家伙都是一帮五大三粗的汉子,拼了命的敲鼓。回回都想把号队的声音压下去,可回回都输给别人。倒是走在最后面的小鼓,让人振奋。那鼓点和后面骑士的马蹄声,交相呼应,越听越让人热血沸腾。
威风旗队也好看。数十面比屋子还大的红色旗帜,在空中挥舞,在风中翻卷,就像火一样。卢利安家族的火蜂纹章,在这片土地上飘扬了上百年,以后也不会落下去。阿道夫大公一定能活着回来。
除此之外,还有三大训练营的学员也会亮相。
这些年轻的,朝气蓬勃的骑士,从入营那天开始,就被寄予了很高的期望。慕尼城的人们,个个都是他们的拥趸,对其中的明星学员如数家珍。尽管大家都知道,论实力,这些年轻人比起真正上过战场的骑士,还差得很远。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对他们,就有特别的期待。
大家伙儿都相信,一旦踏上战场,这些年轻人里,一定会涌现出不少英雄人物。或许是运筹帷幄的智将,或许是以一当百的猛士。又或许是深入敌后斩将夺旗的功臣。他们的未来,有无限可能,而现在,他们只需要一个机会。
还不到六点半,南门大营正门外的广场上,就已经是人山人海。一眼望去,密密麻麻都是攒动的人头。
人们一边张望着紧闭的营门,一边议论纷纷。
没吃早饭的居民们,招呼着人群中叫卖的小贩;遇见熟人的。热情的打着招呼,寒暄问候。四周的房屋阁楼屋顶上,也满满的都是人。一些顽皮的毛头小子,甚至爬上了路边贵族的马车车顶。
看着一个脏兮兮的男孩,在一个车夫的追逐下哧溜钻进了人群,惹来人们的一阵叫骂,皇家史官阿尔文微微一笑,扭头四顾。
阿尔文所在的地方。是南门广场正对着军营大门的一个巨大的正方形露台。
露台属于一家名叫“赫拉”的著名酒店。
整个酒店,是一个方正的“回”字形建筑。三层高,通体由白色石头建造。精美的雕塑,巨大的石柱,四角高高的尖塔和内部富丽堂皇的房间,都清晰无误的表明它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典风格。
一直以来,这里都是慕尼城贵族的聚会之地。许多外地来的贵族领主们。都会选择这里下榻。而随着他们的到来,当地的名流绅士们,也会随之前来拜访。酒店的生意自然也就好。每日里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不过,战争爆发之后。赫拉酒店的生意就一落千丈。毕竟,奢靡的享受,怎么也比不上性命来得重要。能走的有钱人都已经走了。事实上,就连酒店的幕后老板,都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露面了。据说已经去了帝都。
可这几天,赫拉酒店,又恢fù了往日的繁华热闹。几乎每一个房间,都已经被人包了下来。往来于空魔船塔和酒店之间的马车,几乎就没有歇息的时候。一位位身份神秘而尊贵的客人,就像约好了一般,齐聚这里。
虽然平民们很难知道这些乘坐着没有悬挂标记的马车,下榻酒店的住客,究竟是什么身份。可是,对于消息灵通的贵族来说,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阿尔文也是其中的一员。
身为皇家史官,阿尔文隶属于纹章院,工作就是以旁观者的身份,观察并记录帝国当下发生的重要事件。
像他这样的史官,纹章院有两百个。每一个,都接受过长期而严格的专业训练。不但有着一双锐利的眼睛,而且,个个都有着堪比大学士的学问造诣,见识广博。尤其是纹章学,更是无比精通。
百年来,一代代史官,用他们的眼睛和笔,目睹并记录了帝国历史长河中每一个惊心动魄的漩涡。无论是重dà战役,政局变幻,领主攻伐还是王公贵族的传承和生老病死,都是他们记录的对象。
阿尔文是四天前,乘空魔船来到卢利安的。
事实上,这趟南下之旅,阿尔文多少有些不情不愿。
从一个史官的角度看来,现在的卢利安已经可以被扫入历史堆了。阿道夫大公深陷重围,卢利安实际已经失去了继续抵抗的能力。况且,东边的龙门防线已经失守,斐烈南北对进,攻陷卢利安只是迟早的事情。
这是一段历史的进程,压根儿就不需要见证。大势洪流,谁也无法阻挡,谁还会去注意洪流里的几条小鱼?
身为史官,阿尔文更愿意看见一个巨大的转折,更愿意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去记录一段会被后人所铭记,所好奇,所感慨的伟大历史片段。而不是长途跋涉,来这个偏僻的南方行省写下一篇和日后的战报差不多的文字。
如果能按照自己的意愿,阿尔文更愿意留在帝都。
卢利安只是圣索兰帝国政局一连串多米诺骨牌中的一个。这个骨牌倒下,引发的,将是更大的海啸。皇室、教廷、唐纳德为首的政阁,四大家族为首的贵族们,都在暗中发力。身为史官,如果不能在早已经风起云涌的帝都大变骤生的时候。身处其间,恐怕一辈子都会感到遗憾。
不过,任务是大史官分派下来的,没有任何推脱的余地。阿尔文只简单的收拾了几件衣服,就匆匆乘坐空魔船,来到了卢利安。
原本。阿尔文只想尽kuài完成任务,然后赶回帝都。不过,一到这里,他就以一个史官的敏锐直觉,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迹象。例如此刻……
阿尔文扭头看去,露台上,已经满满都是衣着华丽的达官贵人。
赫拉酒店这个巨大的平台,是南门广场位置和视线最好的地方,因此,自建成以来。就理所当然的成为了贵族们观看各种仪式,比武和节日庆祝活动的专属看台。
这一次,也和往常一样。
一大早,两百多名慕尼城警士就把广场给控zhì了起来。广场上聚集了至少上万平民,到处都人满为患。可人潮再拥挤,再汹涌,也没人靠近赫拉酒店露台。所有平民,都知趣的和露台边的警士。保持着一米以上的距离。
随着一辆辆马车的到来,露台上的贵族。也渐渐多了起来。
他们鲜亮的服饰,精心保养的皮肤和优雅的仪态,跟露台四周穿着破旧的亚麻布衣服,浑身泥泞,喧闹叫嚷的平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其中有几位。尤其引人注意。
露台左边,站着三位穿着镶绿边的白袍的女人。
那是圣女殿的使者。领头的那个女使,大概四十多岁年级,袍子上绣着三朵白色的地狱花,花中。手持蛇节法杖的女神纹章清晰夺目。显然,这是一位圣女殿的三级女使。身份尊崇。
其次,就是他斜后方不远处,几位正窃窃私语的男子。
从这几位贵族身旁护卫行走间偶然露出的大氅内绣着的标记来看,阿尔文赫然发现,这几位,竟然是四大家族的人。
而在露台的右侧,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贵族,神色凝重。他注视着军营大门,手指不时在栏杆上轻轻敲打几下。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暴露了他心头的焦躁不安。
只要是参加了不久之前的胜利庆典的人们,对这位在站在阿道夫大公身旁的皇家使者卡津斯伯爵,都不会陌生。
当时,卡津斯伯爵代表爱德华一世陛xià,为美丁城战役的有功之臣一一赏赐册封,万众瞩目。而在胜利庆典结束之后,他也并没有离开。而作为阿道夫大公的客人,完全见证了卢利安局势的风云变幻。
在卡津斯身旁不远,几位本地贵族和地区主教,正簇拥着卢利安大主教华莱士。
在几年前曾经来过卢利安的阿尔文眼中,这位年过六旬,统治了卢利安教廷数十年的大主教,依然和几年前一样从容威严。面对下方的信徒,他频频举手示意,脸上淡淡的笑意,看不出任何的情xù波动。
这是一只老狐狸。
这是阿尔文对华莱士的评价。
以他对卢利安局势的了解,如果换做别人的话,只怕早就已经被迫选择站队了。而华莱士,直到现在,都还是兰里斯家族,皇室以及本地贵族都在争相拉拢的对象。他就像一个高明的杂技演员,行走于摇摇晃晃的钢丝绳上。看似危险,实则稳如泰山。
不过……阿尔文有些好奇。
众所周知,这次席林代表兰里斯人南下,除了为受到羞辱的斯嘉丽郡主出气,挑战罗伊之外,还要带走温格。
说起温格,这位卢利安的小小子爵,在帝国贵族圈中早已经臭名远扬。暗通盗匪,劫财灭口,血债累累。按索兰贵族们的心思,这种人就该直接送上绞架。可偏偏,在温格这件事情上,却牵扯到了上层的争斗。
无论温格犯下了什么样的罪行,兰里斯人都要带走他。这是一个宣告,一次示威。他们要通guò温格和罗伊的鲜明对比,告sù圣索兰的贵族们,投靠兰里斯家族和得罪兰里斯家族的下场究竟有怎样的不同。
温格罪行败露,是教廷抢了先。当初拿到了温格的审判权,华莱士颇风光了一阵子。而查抄温格家财,也让卢利安教廷的腰包鼓了不少。不过,随着局势的变化和席林的到来,温格渐渐变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一直走平衡路线的华莱士,在处置温格这件事情上,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是公正审判,送上绞架,为自己赢得卢利安平民和贵族们共同的尊敬。还是向现实低头,在阿道夫大公已经身陷重围的情况下,彻底倒向兰里斯家族,将温格献出去,为席林锦上添花?
阿尔文不知道华莱士会怎样选择。但他知道,今天,这一qiē都会有一个结果。
阿尔文的目光,从大厅聚集的人们脸上,一一扫过。
除了圣女殿的女使,四大家族的代表,卡津斯伯爵和华莱士之外,在这个露台上,还聚集着上百名衣冠楚楚的贵族。他们中,几乎聚集了整个帝国贵族圈的代表。近的有从相邻的西纳西里行省和萨克森行省来的,远的有从帝都,甚至最遥远的帝国北方来的。济济一堂,三五成群,议论纷纷。
阿尔文的心跳,开始加快。
在他的怀里,放着一份报告。这份报告,是他抵达慕尼城的第一时间,纹章院设立在卢利安当地的观察员给他的。里面详细记录了这段时间慕尼城明里暗里的变化,并对局势走向,做出了分析和判断。
报告显示,慕尼城大变在即!
据悉,现在慕尼城中的许多贵族,已经暗中投靠了席林。而这位兰里斯家族的二级管家,已经成为了慕尼城事实上的幕后控zhì者。
对兰里斯人来说,无论是教训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冒犯了兰里斯家族龙威的小杂役,还是带走因为勾结盗匪而获罪的温格,都比不上他们悠闲的坐在慕尼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葬送阿道夫大公的性命来得震撼。
此事一成,只怕圣索兰帝国贵族圈,将再无一人敢明里得罪兰里斯家族。而皇室,也将因为阿道夫大公的死和卢利安战局的失利而陷入内忧外患的泥沼。只要失去了贵族们的信任和支持,爱德华陛xià退位只是迟早的事情。
而今天,是法诺军后军出征的日子。也是慕尼城贵族和尤金之间的矛盾面临激化的关键一天。在后军能否顺lì开拔,后勤补给能准时否完成这个问题上,双方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妥协余地。
究竟是贵族们横下一条心彻底反叛,还是尤金铁腕镇压,抑或有别的什么变化,都只看眼前!
阿尔文正思忖间,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从街角传来。
“席林来了!”
随着一位贵族的惊呼,众人纷纷探头看去。
清晨的红日,已经升了起来。军营大门前的广场上,人头攒动。一身银色铠甲的席林,在凯文和数十名骑士的陪同下,呼啸而来。人群在这铁流面前,如同船首劈开的浪花,飞快的向两旁分开……祝大家元宵节快乐。情人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