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流矢从天蓝的头顶上飞了过去。
若在平时,这个小姑娘至少也会吓得‘咕’一声尖叫起来,并抱着头缩下去。但这会儿,她嗓子也喊哑,实在是有气无力,只眼睁睁看着那箭矢越过自己头顶,飞远了,并遥遥撞在那个方向的一面城墙之上,折成两截。
她眼底映着冲天的火光,那摇曳的光与影,像是将地狱的场景投映到了人间一样,火场之下还有几具烧焦的尸体,摇摇晃晃,大约是已经失去了星辉。街道之上燃烧的熊熊烈焰,照亮了另一边沙盗蚁附攻城的场景,在那个平和的世道里,她从未见过真正的战争,与如此多失去理智的人。
沙盗们爬上城墙,与为数不多的禁卫军厮杀在一起,借助地形的优势,与背后安卓玛圣殿近在眼前的便利,王宫守卫不止一次将沙盗们压下城头。但很快,他们又要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拉锯战至少进行了半个钟头,沙盗们已经夺取了一座瓮城。
他们正在向靠内的防线推进,一旦这里失守,奎斯塔克的守军便失去了第二道防线,只剩下最后一道保险了。
天蓝看着那黑压压的潮水,沿着城头推进,还有远处一众精悍的沙盗所簇拥的那个高大凶狠的男人。对方有那么一刹那,向这个方向看过来,虽然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仿佛也感到了对方冷冰冰的目光,一时间感到胸口压抑得难受。
那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沙盗之王,马哈扎尔吧?
过去这个名字对于她来说就像是一个传说而已,一位凶名在外的沙盗,与她一个地球人,一个选召者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此时此刻,天蓝却半点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她有几次与沙盗正面接触,差一点就要死在战场上。
虽然明知那不是真正的死亡,但回想起来还是后怕得要掉眼泪,她从没想过自己居然会这么软弱过。
一只手伸了过来。
表面看起来纤长细柔,皮肤则呈现出健康的小麦的肤色,手型很完美,给人的第一印象其主人就是一个姣美的人儿。天蓝一脸烟火色、小脸脏兮兮地抬起头去,她头发也乱得像是鸟窝,一眼便看到了立在自己面前的大公主殿下。
鲁伯特换了一身崭新的盔甲,胸口那个可怖的伤口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身上也再无一丝烟火灰尘,眉宇之间反而只带着少女的英气。天蓝看着对方来时的方向,就明白这位公主殿下刚刚从安卓玛的圣殿之中走出来——连这位大公主也‘战死’了一次,在先前那场战斗之中。
“没事吧?”大公主擦了擦这小姑娘的脸蛋,柔声问道。
天蓝眼泪珠子一下就滚落了下来,她一下就想到了对方当时挡着敌人的进攻,将自己从胸墙之下推上去的情形。
“公主殿下,你不能再上去了……”
鲁伯特一笑:“我还有三次复活机会呢,怎么样,联系上艾德团长了么?”
天蓝含着泪摇了摇头。
“那你继续,天蓝,我答应过艾德团长,会保护好你们的。你放心,在我们彻底失败之前,沙盗们必不可能攻入这内城一步。”
但那正是天蓝此刻最担心的情形。
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笼罩着自己——在七海旅团之中,是艾德哥哥他们保护着自己,而在这里,她又要依托于这位大公主殿下的保护。她自以为可以帮助到其他人,但其实谁的忙也帮不上。
她忽然之间感到自己的安危其实也无足轻重,因为比起那个,她多么希望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好好地活下来。
可她抱着磕坏了一角的魔导琴,感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鲁伯特公主说完那句话,便转过身去,带着一众同样刚刚复活的骑士,穿过城道,走向战场。天蓝看着那些默然不语安卓玛或者玛尔兰的骑士们,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她看不到不远处的城头之上,那具静静地倒在那里,无人问津的尸体。
他身上穿着带有玛尔兰圣徽的盔甲,生前或许是一位高尚的圣骑士——那盔甲不禁让天蓝想起了大猫人,但她恨不得闭上眼睛,仿佛生怕看到了大猫人也躺在那个地方——但她其实认识那个骑士,在之前的战斗,还与她说过话,感谢她在战斗中为他们演奏乐曲。
但天蓝其实清楚,自己不过是个不称职的半吊子诗人,那鼓舞士气的魔导曲,在这个级别的战斗当中,根本起不到什么什么作用。
对方的话,多半是为了安慰她罢了。
但说出这安慰话语的人,在之前的一场战斗之中,也丧失了自己最后的星辉,并静静地躺在那个地方。或许要一直待到战斗之后,才会有人注意到那已经变得冰冷的躯体,与他生前骄傲的盔甲一起,长眠于这个地方。
那样的人儿,过去在天蓝的记忆当中多半是一位英雄,但直到此刻,她才明白英雄真正的含义。她多么希望对方身上能再一次涌现出洁白的光点,那平日里在她看来只如同数值一样的星辉,这一刻是如此的宝贵。
但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而已。
骑士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那里,什么也没发生。
眼泪再一次模糊了她的视野,心中想要做点什么,可连团长送她的魔导琴,也不慎在之前的战斗之中磕坏了。自己为什么这么没用呢?天蓝含着泪花,仅仅握着手中的通讯水晶,忽然之间记起了公主殿下的话来,像是着了魔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呼唤着水晶另一头的回应。
那大约是她唯一可以作的事情了。
而有那么一个瞬间,水晶之中忽然传来了带着强烈干扰的沙沙声,那杂音之中传来一个带着些许疑惑的询问声:
“是你么,天蓝……”
“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个声音听来温和,但天蓝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她一开始还能保持镇定,只是带着哽咽的口气喊道:“是我,是、是艾德哥哥么?”
可随着水晶那边的声音很快又一次沉寂了下去,小姑娘心中积累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出来,就像是抓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又再一次失去了希望一样,她终于忍不住痛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抽抽泣泣地说道:
“艾德哥哥,你们在哪里……”
“洛羽,你这个大笨蛋,怎么还不出现……”
“大公主要支撑不住了……”
但水晶之中再无回应。
那位公主殿下与她的骑士们的身影,也终于消失在了城墙之上。远处,只有震天的喊杀声传来。
天蓝哭着哭着,像是流干了眼泪一样,她抹了一把发红的眼角,怔怔地看着那个方向骑士的尸体。她心中也不知道从那里生出一股勇气,手忙脚乱地将水晶揣进怀里,然后向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她或许干不了其他,他们或许会在这场战斗之中失败,但至少不能让英雄的尸体,落在敌人手上。
尤其是那些可恶的沙盗手上——
此时此刻,战场上的每一个人,都没有精力再去关注云层之间那可怖的事物。
人们仿佛忘记了一切,只记得厮杀的本能,为了求生,不得不进行你死我活的战斗——而半空中那血红的眼睛,只默默注视着大地之上的每一个人,看着凡人们彼此挣扎,杀死对方。那丝丝缕缕的力量,从散发的星辉之中逸散而出,化作血红的光芒,直冲天际。
……
整个卡珊宫的大厅都安静了下来。
水晶之内似乎只有天蓝哭得近乎于沙哑的声音,一众大臣面面相觑,有些说不出话来。
阿勒夫面沉似水,看向一旁的赛舍尔:“赛舍尔大人,我们得想一点办法了。我父王将这一切交到我手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姐姐,还有的我的朋友们在外面为我而战,而我们只在这里争论得喋喋不休,毫无任何作为。”
守誓人一族的老族长看向其他人,他明白这位王子殿下这番话与其说是说给自己听的,不如说是说给在场的众人听的。
一众王公大臣们面色不一,他们当中难保没有为盲从者收买之人,但此刻面对沙盗之王的咄咄逼人的攻势,也不由有些犹豫起来。虽然塞尼曼说得好听,沙盗们会保证事后他们家人的安全,可看眼前这个局势,盲从者的话有几分可信还是一个问题。
何况沙之王那边袅无音讯,按说塞尼曼的计划早已应当成功,他们这边也应该收到了消息才是。
可眼下,无论是奎斯塔克上空那东西,还是眼下的沙盗,皆让他们感到一丝不安全的预感。
虽然沙之王巴巴尔坦与其父,其女的所作所为,得罪了许多王公贵族,可大家毕竟还维持着表面的‘和睦’。要是等沙盗们攻进这座王宫,对方还会不会也维持这种表面的‘和睦’呢?在一众贵族心中,那位沙之王自然是一位‘暴君’,但要说马哈扎尔会好到哪里去,大家都尚还有脑子?
“把王宫中所有的兵力都抽调出去吧,还有各位的仆从家丁与骑士们,”阿勒夫这才静静地答道:“没有了内城,卡珊宫也挡不住那些沙盗。王室的财富藏在这座王宫之内,而各位的财富可是藏在内城之内,各位不会以为我们的财富在沙盗眼中,看来会有什么区别吧?”
这句话才终于动摇了一众贵族大臣的信心,连一开始一口咬定,自己已经派出了所有家丁与骑士的顽固派,此刻也不由犹豫起来。
“可殿下,”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声音说道:“几位公爵大人都已经在外面了,我们剩下的人可没什么领兵的本事……”
“你们没有,”阿勒夫冷冷地说道:“我有。”
大厅中一下落针可闻。
那说话之人,一时间竟然被吓住了。“可殿下,你……”
“我姐姐可以,我为什么不行?”
阿勒夫从自己的位子上站了起来,环视大厅一周。“……沙之王的儿女们,没有不敢在这个时候站出来的人……而伊斯塔尼亚人,也没有不敢为自己的朋友交付性命之人,你们难道都忘了?这里是沙漠的国度,而你们先祖所遵循的那些荣誉,此刻仍旧有人敢再一次履行——你们不是看不起佩内洛普家族么,认为当今的王室,不过是一群暴发户而已。”
“不要虚伪地不承认,我帮你们说出来好了。可看看你们自己,与我们相比,你们不过是一群胆怯懦弱之辈而已。”
那个年轻的未来国王,此刻像是一头发怒的雄狮,倒像极了他父亲年轻时的模样。他环顾所有人,罕见地,毫无顾忌地放词:“好了,你们留在这里,等着沙盗来砍了你们的脑袋吧。那些还有血性的,自认为还是伊斯塔尼亚人的后代的,就和我一起出去。”
“纵使是死,我也要站着死在那位沙盗之王面前。”
他此言一出,大厅中再无人敢说一句话。
众臣们一言不发,但倒有几个人越众而出,来到这位年轻的国王身边。
不过夜莺小姐已经再看不下去这一幕,她只看着那些仍旧犹豫不决的人,冷冷地丢下一句话来:“艾德团长那边你们自己想办法联系吧,我去找天蓝。”丢下这句话,她便一个人离开了卡珊宫。
而紧跟在她身后,舰务官小姐也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两人走出王宫,爱丽莎才有些意外地看向这位贵族千金:“希尔薇德小姐,你怎么也来了?”
在她印象当中,这位贵族千金可不是擅长在一线战斗的角色。
“我让巴金斯和谢丝塔和你一起去,”希尔薇德笑道:“我可不敢在艾德回来之前,把你们弄丢了。至于我,我去找另外一些人。”
“另外一些人?”
希尔薇德轻轻点了点头。“这王宫之中其实还有一支力量我们可以借助,他们看了这么久的戏,也该出手了。毕竟沙盗们,可不会顾及他们的身份。”
爱丽莎看着她,忽然反应了过来:“你要去找考林人,可他们一早就上了自己的飞空艇,他们只会旁观的。”
希尔薇德笑了:“他们不会的。”
爱丽莎静静地看着对方,忽然摇了摇头。
“希尔薇德,艾德绝对不会同意的,我也不会同意。”
希尔薇德笑得眯起了眼睛,狡黠得像是一只狐狸。“谢谢,爱丽莎,不过不用那么紧张,我可没说要牺牲自己,事情还没严重到那个地步,我也没那么蠢。”
“那你……”
“交给我好了。”
夜莺小姐将信将疑地看着对方。
……
“洛羽,你这个大笨蛋,怎么还不出现……”
听着哭得沙哑的声音渐渐从水晶之中消失,甲板上一时之间不由有些安静,只剩下呼呼的风声。
方鸻不由看向一旁的洛羽,但后者只按着魔导炉上的水晶柱,一言不发。他又看向立在面前的罗昊,先前对方说有事找自己,但一直到现在还没说出来。
罗昊默默听着那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回过头来,答道:
“爆炸水晶。”
方鸻微微一怔,声音中带着一丝讶然。“爆炸水晶?”
罗昊点了点头。“达乌德号上留下了大量的爆炸水晶,当初我们并没有把它们处理掉。后来飞空艇坠毁之后,我让卢福之盾的人将那些东西带了出来,不过奎斯塔克城检查严格,肯定不会让我们将这些东西带进城去,所以当初我们将它们藏在了城外,我大约还能找到那个地方。”
这倒是一个意外的惊喜,方鸻赶忙问道:“一共有多少?”
“大约几十公斤。”
几十公斤,足以把达乌德号炸得连渣都不剩了。而这些东西,在眼下还真能派得上用场。方鸻看着对方,忽然想起这家伙先前沉默不语的样子,大约意识到对方可能有了一个成熟的想法。他沉吟了片刻,才问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以沙盗的等级,这些爆炸水晶对他们有杀伤,但也有限,起不到一锤定音的效果。”罗昊果然胸有成竹。“但倘若沙盗们还没攻入内城的话,他们一定会有一个主攻的方向,甚至说不定那位沙盗之王马哈扎尔也在那里。我们要是能把整船水晶空投下去——”
这绝对是一个大胆的想法,虽然其中还有很多问题。
方鸻听了目光微微一闪。“那就先去找回那些水晶,我会让他们带着阿菲法小姐在那里先下船,然后我们再一次升空并突入城内,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在我们离船之后,保证船坠向正确的方向不偏离目标——以及,如何在在最后一段时间内为这么多爆炸水晶设定好起爆时间?”
罗昊不由沉默了下去。
这正是他一直头痛的地方,前者还好说,但几十公斤的爆炸水晶起码也有上百枚,按爆炸水晶的最大启动时间来说,留给注入魔力的时间最多也只有两分钟左右而已。时间倒不是不够,但问题在于如何精确地确定到坠地的那一刻启动?
以爆炸水晶的脆弱性来说,一旦注入魔力,在飞艇坠地之前还未启动的话,剧烈的振动肯定会损坏其内部的以太结构,导致其无法生效。
而正是这个时候,洛羽抬起了头来,静静地答道:“我有办法。”
停了一下,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有办法控制飞艇,并且确定水晶起爆的时间节点……”
……